3 稚气（1 / 1）
六年之前，向睦十九岁，要去B大上学，正巧向爸爸工作调动，也终于要回到老家B市了，于是举家搬迁。
老邻居一一告别，大肆热闹了三天。他再不想离开，也必须得离开。他知道他有他必须放下的，不管他放得下放不下。
可他还欠了一个人很多很多承诺，他们讲好的，放学一起做功课、周末一起去图书馆、假期一起去旅行，还讲好，等楼下花坛里月季花开了，他们要剪下来试试进行“无土栽培”，还要去公园拍照，再把照片做成纪念册，让他带去大学，想念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
可这些话，这些许诺，都像那捧干掉的月季花瓣，风吹呀吹的，轻飘飘地飞走。
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口气跟她说，这些事情都不能一起做了，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跟她说，再见。
而更让他难受的是，这一走，以后，就真的很难很难再见面了。
自从知道要走，他一天比一天更沉默。尽管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出口，想说你要乖，别再淘气，也不要随随便便就找别的男生当了男朋友，更不要那么晚了，还一个人在路灯下等待。因为你要等待的那个人，不会再回来。
最后的那几天里，他从容地跟A城的朋友们一一告了别，可是临走前三天，他一步都没有出过房门——曾经那个让他捧在手心儿里的小猫儿，现在他怕见到她。
六年之前，暄妍十五岁，还是个稚气的中学生，向家林家是邻居，她与向睦的卧室，一墙之隔。她听着向妈妈唠叨着为他打包行李、收拾随身物品。他话很少，声音低沉。可每开口说一句，墙这边的暄妍便掉一次泪。
三天之后的清早，暄妍趴在窗台上、缩在窗帘里，掉着泪，看比邻而居好多年的向家人坐上车子悄然离开，看相守相伴好多年的向睦，头也不回，不告而别。
A城距离B市，路程不算近。向睦自驾车，开得飞快。
车上放了几本青春、漫画之类的小杂志，还有讲几本关于抽血的书，都是崭新的。
认认真真地看完关于抽血常识的介绍，暄妍从副驾驶上爬到后排，在睡着之前趴在驾驶座的靠背上，跟向睦打商量说：“我不要他们的钱，但是算你欠我一次，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你看成吗？”
向睦从后视镜里窥她一眼，含笑应承下。
夜色一点一点出来的时候，车速也一点一点慢了下来。
暄妍就窝在柔软宽敞的后排座，身上盖的、身下铺的，是大包包里随身的小被。
车里暖气开得足，向睦把车速一再减缓，听她在睡梦里委委屈屈、无泪的啜泣，还有她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的、自己的名字，面容柔暖，眸色黑沉，情绪一片汹涌。心里翻腾的思念，终于得以寻觅到唯一的小小出口。澎湃着叫嚣着那么多、那么汹涌的爱。
暄妍可睡地香香的，压根儿都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哭了什么，又嘟囔了谁。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车子还在高速路上飞驰。暄妍惊讶，眼儿瞪大，又看那个谁竟然一点没有疲劳驾驶的颓态，便啧啧感叹向睦的好精神。
她一边感叹，一边又爬回副驾驶，坐向睦身边，在他很近很近的距离。两个人，密闭的车体，呼吸一样的空气，很幸福、很满足。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肚子里，笑容亮的像那些周末的阳光。
到家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多，冬天午后的B市，天气干燥温暖，有点像向睦曾经握住她的手。
而这双手，现在不握住她的了，正一手拎着她好命的大包包，一手开门。
暄妍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后上楼进门，前一天哭过的眼角还有点涩涩的疼，但明显精神很好。她一边嫉恨着她自己的大包包，一边抬眼，好奇地打量房子，向睦的房子，向睦的家，拥有向睦最多时间的地方——存放着她这么多年的想望。
不过简简单单一套公寓楼，线条简洁，而设计雅致。
可是明显的，那双四下渴慕顾盼的眼儿，一瞥到地板，立刻就迸发出一声小小地欢呼。
紧接着“啪啪”两下甩掉鞋子，也不换拖鞋，只穿了白白的棉袜，蹦蹦跶跶地感受脚下厚实的实木触感。
向睦眉见状，尖儿一挑，忍不住习惯性地呵斥她：“拖鞋！”
暄妍心情好地嘴儿一抿，眼儿一瞪，叉腰屹立，憋气挑衅：“就不！”
那熟悉的神气让向睦心里一暖，胸口软软的，假意叹息：“好，随你。”
暄妍惊地一口气没憋住，顿时岔了气儿，把自己呛到，一边咳一边模模糊糊地表达惊诧：“你……咳咳，怎么……咳咳随和了……咳。”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六年前的向睦，可全然没有这么随和，虽然他从不对她发脾气、也总学不来霸道强硬，可是只要她一不听话，向睦便把眼睛一瞟，牢牢盯住她的，她执拗的态度便奇迹般地软下来，乖乖吃饭、乖乖睡觉、乖乖做功课……
她说的含混，向睦却听懂了，嘴角一挑，没说话。倒是暄妍旋即跳了起来——站住之后才感觉到，有一种暖，渐渐慢慢，透过棉袜，渗透到她的脚心——这地板、地板竟然是热的！
“呀呀呀，向睦，地板地板……”她不敢置信地蹲下摸来摸去，果然是地暖！
暄妍兴奋地尖叫一声，“砰砰砰”地向门边跑。
向睦一惊，伸手死死扣住她：“干嘛去？不喜欢地暖？不喜欢的话咱改，不许走！”
暄妍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死命拍打他的手臂手背，可自己的手，也抖得厉害呢。
向睦只得抱着来到门边儿，心里迅速盘算着她既然不喜欢这里的地暖，就只好带她去郊区的房子里凑合一晚。明天得马上联系人来改掉，她一向喜欢木地板，却单单没料到，她对地暖却……
一边迅速盘点他怀里这个胡扑乱腾的小人儿的喜好，一边按住之后给她穿鞋。暄妍却用力一甩脚，踢开他的手。
向睦这下真的开始恼了：“林暄妍，你不要太任……”
暄妍扭过身，两手“啪”地捧上他的脸，色厉内荏：“闭嘴！”
说完，人还在他怀里，手却伸到旁边，拉过刚刚还在嫉恨着的、他随手放在鞋架上的大包包，拉开拉链，又拖出一个桶状的细长包，再打开，拖出银紫色的——瑜伽垫？！
向睦楞了一下，拧眉地看着暄妍甩开瑜伽包，快乐地拖着瑜伽垫，挪到落地窗前铺放好，然后手忙脚乱地脱掉外衣，把自己往垫子上一放，嘴里长长地、梦幻地出了一口气：“唔呀……”
向睦默，松了一口气。整理她□□过的大包包，提到为她准备好的小客间。又从特意为她备来的一大堆软布偶中挑出一只七彩斑斓的长条虫虫，回到客厅，轻轻托她的小脑袋，为她垫好。再捡起她随手扔开的大衣挂好，这才转身回房间，洗澡换衣服。
等他吹干头发，穿戴整齐，走出房间，却哑然失笑——他的暄妍，已经半梦半醒，可依然带着一脸的满足相，红晕淡淡，嘴里含含糊糊地小小声呓语，噫来呀去的，却是一声比一声更低小，猫儿似的，慵慵懒懒。
看得他心动、嘴馋，恨不得在那张酣睡自在的可爱脸蛋儿上，咬上那么一小口儿。
迷迷瞪瞪的寤寐间，正是最舒服的时候，而冷不防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从天上直直地坠下来，轰然压住她，暄妍一叠声地尖叫，把自己吵醒，然而又不是太清醒，被笼罩在熟悉的梦靥、熟悉的恐慌里，惊惧不安地狠力挣扎。
向睦也是一惊，忙不迭地抢上前，一把扯下他一时坏心眼儿地随手抛过去、盖住她的大浴袍，再顺手把恐慌惶然的小身板儿抱在怀里固定好，极力安抚：“妍妍乖，没事儿了没事儿了，都是我不好，浴袍而已，没事儿的，好了，乖妍妍，醒醒来……”
感受到臂里软绵绵的小身子还在剧烈地颤啊抖的，向睦心里一紧，悔不当初，只得揽的更紧、也更耐心地抚慰：“好了，没事儿了，醒了啊，乖妍妍醒醒了……”
直到怀里的不再传来颤抖，耳边有低微的啜泣，他才松开一只手，伸手取来小几上的纸巾盒，抽了几张帮她擦泪，嘴里柔声哄着：“乖妍妍，都怪我，好不好？我错了，以后不吓了，没事儿了啊……”
暄妍眼圈儿通红着，小鼻头儿也红，衬得脸色更白，让他心疼的不行，低声哄慰，耐性十足。暄妍不言不语，只悄没声儿的掉泪，看来实在是被吓坏了。
过了好久，终于安定下来，向睦扯过扔在一边的罪证浴袍递给她，声音柔软，笑意很满：“乖，好了，没事了啊。这是给你准备的浴袍，拿好，去洗个澡，嗯？”
暄妍点点头，被扶着站起来，去洗澡。
泡在热水里，用他的毛巾敷着哭得肿肿的眼睛，只有自己知道，哭的不是怕，是想。
六年了，又回到他的怀里。他抱起她的那一刻，感觉完满，让她落泪。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向睦已经做好了晚饭，寡淡的蔬菜宴，主食是小薄饼。还不给喝他杯子里的白葡萄酒，只有温牛奶。
向睦吃得很快，吃晚饭便去阳台打电话，她怀疑是女生，便歪着头偷听，抓住重要信息，听到他对着电话那头说：“嗯，对。已经到了。没关系的。明天早上，我先带她去体检，没问题的话，上午就可以手术了。”
她泪珠子“吧嗒”一下掉在钢化玻璃的桌面上，她连忙用手抹掉。
向睦合上手机，转过身正好看到那滴泪被湮灭的过程，叹口气。自从见到她后，那些再也忍不住的感情终于决堤，他走出来，蹲在她身边，伸臂把她抱在怀里，说：“妍妍，这六年里，我很想你。”声音压抑，微微颤着。
暄妍咽下嘴里的菜，眼眶里氤着泪，回抱他。
向睦又说：“一直一直、很想很想，可我却用了这个借口把你带来身边，很拙劣，对不对？我也后悔了啊。可是，咱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就应该做到的，对不对？”
暄妍的泪大颗大颗地滴下来，委委屈屈地点头。
向睦亲亲她的鼻头，心疼地为她擦泪：“别怕，我一直陪你呢。”
暄妍“唔”了一声，心里满满当当的暖、满满当当的甜。守候了那么久，那份久远之前的温柔。
可一想，明天，要抽她的血呢，还是不太乐意。
吃过晚饭，已经八点多了，向睦由着她上了一小会儿网，还帮着查了一些抽血的问题。九点一到，便催着去睡了。
客房布置的很好，有粉白色的布艺窗帘，挺大挺低的窗台，随意堆放了几只软枕。床上是她大包包里带来的小猪布偶软枕和玛丽猫被子，已经被铺放好，除此之外，还有好大好大的一堆布偶，让她惊讶地乐颠颠，选了她最爱的龙猫大公仔，抱着便不撒手了。
向睦眉眼间微微带笑，亲她的额角，然后在得到暄妍心不在焉的一句“晚安”后，也温温的道了一句“睡吧”便起身离开，风度与温柔，一如既往恰到好处。可是关上门的时候，一向线条明朗的脸，有点扭曲，看向龙猫公仔的眼神，有些毒毒的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