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7:廿六(1 / 1)
磨蹭到天色暗下来,已经是屋里头不得不点灯时,守晴才慢吞吞地走向内城,族长说的是晚上,她也用不着巴巴地赶过去,,其实她害怕族长等待着她所给出的答案。
有些话,一旦说出再不能收回。
守晴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只能是条小路,不宽不窄,走起来刚刚好,眼前这条突然间开拓出来的大路,看着是金碧辉煌,光灿灿的,不过守晴明白,这条路很难走,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找不回原来所有的,连那些她仅有的都会被轻易地剥夺而去,她能做的不过是握紧自己的手,不放开。
原以为族长见她姗姗来迟会得念叨几句,守晴在门口转几个小碎步,拾阶而上,像是看门的小丫头有感应似的,在还有两级时,从内里将大门打开,探出圆圆的脸儿,笑眯眯地喊道:“十九姐姐。”
守晴看到她,心情倒是放松许多,一只手摸上她头顶扎着的小啾啾,不知是谁给她选的丝带,颜色粉粉的,衬着小脸儿真是好看:“原来今晚是廿六守门。”
族中的人习惯以排序来相互称呼,守晴分神地想一下,在十九从内城消失的那几年,过节过年时,她们可有发现过少了这样一个孩子,或许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廿六撇撇嘴角,拨开守晴的手,不满地嚷嚷道:“十九姐姐,人家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随便摸人家的头。”
守晴笑着将手挪开,廿六才不过刚刚长到自己胸口底下一点点位置的身高,一脸娇嫩,特别喜欢笑,她第一次来时遇到的就是廿六,族长一般只在身边带两个最显贵的孩子,亲手教,廿六便是其中之一。
“十九姐姐,族长还没有回来,你先进来做,我拿点心给你吃。”廿六拖着她的手,往里面走,“一个人待着很不舒服,还好姐姐来了可以陪我。”
“族长去了哪里?”
“宫里,不然还有哪里能拖得住她的腿脚。”
“去了不久吧。”
“一大早就被王召唤去了,到这个点居然还没有回来,屋子里头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都觉得痛。”嘴里说着自己不是小孩子,还是忍不住在守晴面前埋怨个不停。
守晴微微地笑,那是因为从来没有吃过苦,屋子里的四个角各点着一排琉璃长明灯,虽然不如日光强烈,也很是柔和,而且灯油的味道是淡淡的香气,用的是上好的料,整个屋子里头上下五十六盏灯不过是为了一个人。
在外城,多点一只灯有时候都是种奢侈。
“怎么最近王一直找族长入宫吗?”昨天不是已经去过一次,族长神情紧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当然秘密不能随意向她这样的外圈人吐露,但是守晴看出族长掖藏不住的不安。
廿六显然也不清楚,摸摸鼻子,指着椅子:“十九姐姐你坐啊,你先坐。”
守晴挑了中间一张椅子才坐下来,廿六已经捧了大盆的糕饼过来,殷殷切切地说道:“这是茯苓饼,族长从宫中拿回来的,很好吃。”
两个人你一块,我一块,谁都没有客气,廿六吃得有点急,一口饼呛在喉咙里,赶紧跑出去倒水,顺便还给守晴带了一杯来,才凑到唇边已经清香扑面。
守晴觉得和她投缘也正是因为如此,族长身边还有一个是廿四,比廿六大了一岁,心里却很是知道守晴的寒酸,从来不用正眼看她,每次都是斜飞着眼尾,让人十分不适,偏偏对方是族人,又是小孩子,要是像在燕客来时,那两个比自己年长的,守晴反而明白该如何不卑不亢地应对。
廿六则完全不同,喜欢说话喜欢笑,一口一个十九姐姐,恨不得守晴天天过来与她作伴才好。
族长的住宅,大是很大,装饰也是精致,不过待久了,身体里面总会生出微微的寒意,守晴将杯中水喝尽,想到族长对她说过的话。
“十九,你是历任来资质最差的一个,不过也是历任来最与众不同的一个。”说这话时,守晴看不到族长的脸,因为一个高高在上,而自己是跪着的,入眼是墨黑色的皮靴,侧边绘着两道花纹,看不仔细,约莫是种花卉的样子。
“为什么是我。”守晴只反复地问这一句。
“要是我知道倒也好了。”要是早几年知道,该把她从外城领回来,早些栽培,免得这样临时抱佛脚。
“族长,我和你提及过的那个人……”
“住口!”
“那是娘亲给我订的亲事,娘亲已经不在人世,我如何违背。”
“再也不许去想那个人,再也不许在我面前提起。”
“父母之命,不得违背。”守晴僵硬着脖子,没有松口。
族长索性将她关进夜回廊最后那间,一关便是三天三夜,或许她长得并不太像是尉迟族人,不过看性子里头的那股桀骜,族长只是很轻地叹气,若有似无地说了一句,性子和锦娘一般,真正是什么样的娘,生什么样的女儿。
“十九姐姐,你在想什么呢?”廿六将茯苓饼扫荡干净,起身拍一拍衣服上的碎渣,凑近了来看她,“脸上的表情怎么凉凉的。”
“凉凉的?”
“就是不开心,心里头藏着事。”廿六是直肠子脾气,想到的都会说出来,“那天我有偷偷在外面听,十九姐姐想嫁人,族长不肯是不是?”
守晴笑着推她的胳膊:“你偷听到了多少,其他的怎么没听到,只听到了这个。”
“听到的多了,十九姐姐在里面关这么久,人家也会好奇,所以就趁空听听到底怎么回事。”廿六露出狡黠的笑容来,“族长本来也没做好保密工作,说话的声音那么大,稍微近些都能听得很清楚,可怜的十九姐姐,要接任族长的位置了。”
“你不想做族长吗?”廿六的语气没有半丝的羡慕,守晴好奇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问,“你跟着族长几年了?”
廿六低头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差不多五年了。”仰起小脸儿笑,“还记着来的第一天,在那里,喏,被门槛绊倒,摔了很大个跟头,脑袋上的包十天才退下去,这根可恶的门槛到现在还在,怕是比我还活得长久些。”
守晴默默望着那根差不多和自己膝盖位置差不多高的门槛,对于个小孩子来说,的确是高了些,自己进出之间也要非常小心才是,难道廿六会一直记仇:“这屋中的陈设怕是从尉迟家族第一任的族长起就有了,的确是比你年纪还要大得多。”
“娘亲说了,最多六年,最多六年我就可以不用再来这里,十九姐姐,我的清平调已经练到第七层了呢。”廿六颇为骄傲地说道,“每个月有两日是可以回自己家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去,这里头的确也是什么都好,吃的穿的,但是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在心里头暗暗想过,只要熬过六年便能出头,才没有中途逃跑,做族长,并不是一件美差。”
“我也觉得。”守晴轻轻地叹气。
两个人倒像是遇到知己,相视一笑,分别伸出食指来轻轻一触,又及分开。
廿六仿佛察觉到什么,两弯眉毛皱了起来:“十九姐姐,你没有研习清平调吗,还是说只练了一点,气息淡的让人感觉不到,等一下,等一下。”她身子前倾,一把握住了守晴的手,“你身体里面好像藏着什么,是我以前都没见过的。”
守晴漫不经心地将手缓缓地抽回来,唇角挑起:“我的清平调不过才研习到一层,与你的自然是不能同日而语,族中怕是随随便便一个十岁的孩子都要比我强一些。”
“这清平调不是族中所有孩子自小都要修习的吗,十九姐姐是特殊的那个?”
“是,我小时候也修习过,所以最基本的底子还在。”不过,尉迟家的人都知道,研习清平调要用一种特殊的药材辅助,否则,非常容易练岔气,这种药材说贵不贵,每天平摊下来不过五个银卯,对于那时候的小守晴来说,却是很大的开支,而且药材必须要进得内城来买,一进一出很不方便。
挣扎着活下来,比练这些该重要的多。
于是,守晴很无奈地放弃了。
“那我方才探寻到那股按捺不住的气流又是?”廿六紧追着问。
守晴摊一摊手道:“族长怕我不能抵抗在黑屋三天内郁结在体内的寒气,给了我药。”
“那见鬼的屋子,又黑又冷,不见光不见人,我是半刻都待不下去的,十九姐姐好厉害,在里面跪了三天三夜,出来还是没事人一般,和族长还是有问有答不卑不亢的。”廿六一侧脑袋笑盈盈地说道,“十九姐姐是不是还养着个好东西。”
“你看见了?”
“我是没有那个眼力,不过族长用了定身,十九姐姐当时是没看到那个场景,族长连用了三次居然都没困住它,就看到一道白影,晃眼的白,在那边的梁上滑动,那是只什么啊?”
“应该是一只雪貂。”想到雪夜毛绒绒一团的样子,守晴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不过寻常的雪貂,身形没那么大,也没它那么聪慧,它能听懂我说的话,明白我的意思。”
廿六的眼睛都瞪大了:“它能听懂你的话,那也能帮你拿东西,帮你开门?”
“它是只雪貂,你把它想成是什么了?”
“可我听十九姐姐说的很神奇,如果有什么好宝贝藏在屋中,寻常人进不去,你让它是不是就可以?”
“这个,雪夜应该能够做到,不过我一直将它当作朋友,不会让它去做这些。”
“它还有名字的?”
“是,雪夜。”
“名字真好听。”
“一只小畜生都能让你浪费这许多时间,你怎么就不知道研习一下清平调,连个小孩子都不如,什么都要从头开始,今后苦的不止是我,还有你自己。”族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光暗交替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皮肤的颜色微微泛出青色,不是很好看,两条原本该是很秀气的眉毛竖起来,似怒似笑地打量着她们。
“族长。”廿六收敛地站起,苦着脸喊,明明从院门进来还有点路程,怎么半分足音都没有听见。
守晴不卑不亢地带着点笑容跟着站起:“族长辛苦了,我等了有些时间。”
族长微显凌厉的五官放平下来,摆一摆手道:“宫中事务实在太多,天没亮就被王请到宫内,到这会儿滴水未进。”
廿六十分识趣地接口道:“我去弄点吃的来,族长稍后。”
“嗯,把你的嘴先擦干净再去。”族长根本没有腰打算掩饰倦意,已经自顾着坐下来。
廿六匆匆抹两把嘴,一点糕饼的碎屑藏在手心,赶紧地去弄热食,族长对着守晴招下手,颇为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不用站在那里,过来坐下,今晚你倒来得早。”
“族长说要早些的。”
“是,让你多等了。”
“不会,廿六陪着说话很好,平时在家里也没有人说话的。”
“什么家里!你在外城住的那个算什么家,堂堂尉迟家族的人,只有你一个人会搬到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嫌丢人现眼。”
“可是我在那里已经住了很久。”那时候,你们怎么不嫌丢人现眼。
“说到底还是我疏忽了,你娘去世时,我正好在闭关,出关后,重重事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又将你给耽搁了,要是你像廿六一般常住在我身边,如今绝对不是这副模样的。”
守晴未料到族长倒是放下身段来,微微吃惊,她很是明白自己的身份,族长这会儿摆放出来的态度,好得有点过份,过份得让她心生不安。
不过,族长应该不晓得,廿六并未将在她身边常住当作一件美差,她宁愿在自己家里待着,而这里,守晴稍稍地抬头,灯光将两个人的身影反射在房顶,看起来有些扭曲。
“那个家,就是你在外城住的地方,你暂时也不用回去,留在我身边,虽说有点急功近利,但是你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还能教你多久,教你多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守晴张了张嘴,把话给咽下去。
“这样下来一天,我也乏了,不如你回去收拾下,明日过来就好,怎么说,你是尉迟守晴,是尉迟家的人,流落在外头的时间够久了,该回来了。”
守晴静静听她说完,静静地点一下头,没有反对。
族长见她点头,心情大好,就着廿六送上来的清粥小菜,匆匆吃几口,又放下碗筷来:“你先回去就是,明日要不要我来接你?”
“不用,没多少东西。”
“也好,我也不想太多人知道你曾经住在那里。”
“那我先告退了。”
族长颌首,守晴从容地穿过小廊,径直走到门口,双脚站定,迎面扑在脸上的风,很凉,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