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3:燕客来(1 / 1)
院门前的木匾还在,三个字还是那年的那人留下来,没有多住几天,待她这边安定下来,青峰大哥便说公子要归管的事务甚多,他们要离开,秦大婶没有说要留的话,只关照记得书信往来,好男儿志在四方,无须牵挂家中。
反正以后又守晴书信,每个月一封,不多也不少。
守晴由始至终都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因为青峰公子前,公子后地称呼,他也没有主动告之。
字,是写得真好,笔力铿锵,一派壮志凌云之意藏在其中。
那个人,绝非泛泛之辈。
“晴姐姐,你去了哪里,我们等了三天,秦大婶都急死了。”扎着冲天辫子的小米远远看见她回来,努力地迈开两条小胖腿,对准冲过来,一头扎进守晴怀里。
守晴险些被扑得站不住脚,含笑弯身将她抱起来,五六岁的孩子已经很沉:“我有留了字条在门上,你们都没有看见吗。”
小米将胖脑袋往她肩膀上搁置:“我一共才认十个字,晴姐姐写的纸条,我不认得,不过幸好,有个小哥哥说看明白,你不是被坏人抓走是有事情才离开,秦大婶才没有去内城找你。”
那人走前对守晴言道,教人识字固然是善举,不过,你不过是用此糊口,切莫要招惹到不该惹的人,所以,即便是来学字的孩子天赋再好,你最多只能教会百字。
百字已经够用。
守晴当时虽然不太明白,不过那人生来有种能够令人信服的气度,怎么看也不像会对自己有恶意,所以,她一直遵守着这个默认的念定。
教过的孩子总有七八十个,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内城的人却始终没有察觉过,守晴明白,那人的留言是为了保护她。
她抱着小米,赶紧到秦大婶面前转了一圈,秦大婶不客气地捏手捏脚,确保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才放下心来:“晴丫头,以后即便是要出门,也先告诉大婶一声,这般让人提心吊胆的事儿,下不为例。”
“是,是,下不为例。”守晴陪着笑,留在秦家吃过饭,回到自己屋中,先看一看她给雪夜留下的食物,一盆小坚果几乎没有动过,食盆周围倒还留下新鲜的梅花小蹄印,像是告诉她,它安好着,不用担心。
手指在食盆中轻轻搅动,守晴心头一动,走到柜子前,翻出自己比较像样的衣裙换好,连头发都刻意梳过,这才出门。
外城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守晴付出十个铜卯,跨进内城的城门,里面灯火一片,亮如白昼,怕是一天最精彩的时候,这才刚刚开始。
她加紧脚步,走过被红色纱帐延绵出的长街,盏盏精致的灯笼无一例外被蒙起鲜红的颜色,映衬着走在其中的每一张脸都如同盛放的桃花,春意流溢。
这里是凤梧城中最盛名的花街。
守晴低垂着头,她要去的这家与众不同,整个建筑都是流光溢彩的银白色,在红色的海洋中格外显眼,她眯着眼,死死看着头顶的匾额——燕客来。
别家都是什么春,什么院,什么芳华。
燕客来,好一个燕客来。
守晴深吸一口气,跨步而入。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所以有清秀少年上前带路询问时,她已然能够镇定地回答:“我要见齐微公子。”
这里没有齐崇元这个人,有的只是白衣琴师齐微公子。
守晴不知怎么想到,青峰呼唤那人,公子,态度再恭敬不过,公子两字分明是一个尊称。
可惜到了这里,每一个都是公子,每一个公子都是待价而沽的物品,只要你能出得起价格,便能拥其在怀。
貌似疏朗清幽的燕客来,不过是个鼎鼎有名的相公堂子。
“客人不是第一次来,应该知道齐微公子在此地只负责抚琴,不会单独见客的。”清秀的少年甜笑着应答自如,“要是客人不嫌弃,小季可以陪客人喝酒玩乐。”
守晴发觉自己的一只手忍不住发颤,连忙将衣袖往下拉扯,想将手掩盖住,小季见她不回答,以为她已经默认,整个人黏过来,半趴在她的肩膀,对住耳朵眼轻轻吹气:“客人,不如我们去楼上的雅间。”
凑得近了,守晴能够看到眼前的少年,不但抹粉描眉,朱唇鲜艳应该是擦了胭脂,比她打扮地还考究些,她不舒服地想将他推开些,未料手才伸出却被小季一把握在手心,嬉笑着道:“客人好生年轻美貌,小季看着心都快酥了,既然到了燕客来便不要拘束,小季一定会把客人服侍周全的。”
“不,不,我只是来见齐微。”守晴暗暗叫苦,怎么一进门就像湿手抓面团,推又推不开,躲又躲不掉,守晴奋力一挣,将自己那只还在不停发抖的手给抽回来,板着脸道,“你们燕客来便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有过一次教训,她明白在这里过于和颜悦色只会给自己增添麻烦,该拒绝时一定要拒绝。
小季悻悻然地站直了身体,不再像条蜿蜒的蛇,朱唇轻撇道:“客人千万莫要见怪,齐微今日在怑天水坞司琴,客人买下票便可前往。”说着从衣袖中,抓出几张浅浅粉色的长笺,“客人要不要买票。”
“好,多少钱。”守晴想都未想一口答应。
“五十银卯。”
守晴不吃惊是假的,不过佯装镇定地问道:“怎么这样高的价,你莫不是蒙骗我。”
“客人哪,小季哪里有这个胆子,不过今日怑天水坞中歌舞甚好,票子早已卖空,这是小季自己好不容易存着的,总不能,总不能……”说着话,他又自觉地靠过来。
守晴腾出一只手去推他,她明白,今日的节目一票难求,这个小季要赚些好处,不过五十银卯真的是要价有些狠了,她清咳一声道:“二十。”
小季赶紧站直身体:“客人,你还价忒狠心,让小季赚什么。”
“二十也有的你赚了。”教孩子识字,每个月不过收五十个铜卯,守晴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荷包,所有的积蓄都不够来几次燕客来的,不过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齐崇元,“要是你不愿意买的话,我再问问其他人,或许还有多余的。”
“别,别。”小季眯着眼笑,牙齿很白,“二十就二十,客人下次来照顾小季生意就好。”边说边眨眼,守晴又好气又好笑,数了钱给他,他还不忘趁机摸把她的手腕,被守晴啪地拍开,他垂下眼来,委委屈屈地说道,“小季哪里不好,客人这般嫌弃,还是说客人眼中只有齐微一个人。”
最后一句话正击中守晴的软肋,思及上次见面,齐微冷淡的样子,仿佛她是个欠债多年不还的穷鬼,让他心生厌恶。
守晴勉强冲着小季笑一笑:“不,不,我才是那招人嫌弃的。”
怑天水坞。
台子搭在水湾中间,周围蒙着袅袅轻纱,微凉的风一吹,似烟似雾,外头街上那些红纱和这些一比,几乎像是粗布般。
“这种纱名作笼烟纱,据说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运来的,仅是那运费已经贵得令人咋舌。”优哉游哉的语声在耳畔响起。
守晴指着身后的少年,忿忿不平道:“你怎么又跟着我。”
“客人不是也帮小季买了票子吗,小季也跟着客人一起享享福,等会儿听曲子时,有小季陪客人解闷。”他倒是半点不含糊,轻捏着守晴衣袖的一角,“客人往这边,还有几个好些的位子,那边人是多些,不过熟门熟路的才能知道,这儿的视野才是最好的。”
守晴气不打一处来,原来她平白买了两张票子,不过看小季收敛的分寸,顺道还端过来一壶清茶,两三碟小点心,每个坐席前不过豆干大小一方桌面,他已经都摆满,笑吟吟地替她将茶斟满:“客人,这是燕客来独有的迷香茶,别处是喝不到的。”
守晴自然也不是呆傻,将茶杯执起,放在唇边,茶香招人,她却没有喝,半滴水都未曾沾唇。
“客人真是多虑。”小季笑着替自己也斟上半杯,杯口在纤细的手指间转动,一对眼眸黑沉沉的,“迷香茶是何等的好东西,怎么会在里面加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岂非是暴殄天物。”一仰脖,茶水已经入口,因为喝得急,很细的一条水痕从嘴角慢慢至衣襟画出一道缠绵的曲线,再抬眼时,阴霾消散,已经笑意满面,“客人,你的茶快凉了。”
守晴心中一动,知晓自己的心意已经被对方看穿,再推托下去,未免伤了人心,杯口点唇,喝下两口,唇齿流芳,果然是精致之品。
娘亲身体还好时,很喜欢坐在窗前,有时候一坐便是半天,回过头来时,眉宇间带着轻愁,总是化不开:“小晴,你要记得不要伤人心,因为心伤最难修补,便是那能够补天的女娲也同样一筹莫展。”
她听得似懂非懂,依然乖巧地笑着点头,娘亲温暖的手掌抚摸过她的头发,温度仿佛一直留存在心里,不会消散。
“客人,客人。”小季殷勤地又给她张罗点心。
守晴的手指曲起在桌板一扣:“不用再麻烦,我来这里不是真为了听歌看舞,我是来……”
“你是来看齐微的,不过齐微要后半场才出现,这种场合,前头的歌舞不会安排他先演奏,客人不如先吃点东西垫点肚子,桃花酥好不好,要不就是虾腰饺,一甜一咸,先吃哪个。”小季根本是故意忽略她的话,自顾说着话,手里头忙乎个不停,见守晴似乎不吃他这一套,他将一小块粉红色的酥饼递到她的唇边,像是哄着她:“其实要见齐微也不是很难的事儿,而且,不一定要在他出来弹奏时,稍微想想,还是有其他办法的。”
守晴不是笨人,这句含糊的话,她听得明明白白,张嘴将送过来的点头两三口吞咽,又端起迷香茶细细喝两口,杯子搁下,她直截了当地说道:“带我去见齐微。”
小季眉开眼笑地看她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轻轻点一个头道:“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客人虽然不曾绫罗裹身,金钗翠玉,却不是一般人。”
守晴眼见着他身子前倾又要凑过来,慢慢挤出个不太好看的笑容来:“要是再这般拖延时间,怕是到了明儿早上,我都见不到齐微。”
“客人,为何急成如此。”小季掩口而笑,他穿的衣衫宽大,衣袖摆动起来时,整只手都掩在袖中,小指无声地探过来,勾住守晴的掌沿,守晴一挣没有挣开,坐着的姿态倒是被他牵引而起,“来,来,我这就带客人去见他,免得说我不识抬举。”
守晴一转身才惊觉到怑天水坞已经坐满看客,随着一声悠远的铃声响起,明亮的灯光被一一湮灭而去,不知从哪里飘出一阵如烟如雾的袅袅青云,小季见守晴驻足不前,十分好心地又拉她一下,原本坐在前排位置的两个人,从席地而坐的人群中挤过去,光线不明,不时会踩到别人的衣摆,幸亏小季熟门熟客,边笑边跑,速度越来越快,到后来守晴都怀疑若非有这个人领路人,自己是怎么从人堆里头扎出来的。
“我们去哪里?”守晴低声咕嘟道。
“去后台。”小季猛地刹住脚,守晴来不及应变,直接跌进他怀里,勾住的小手指放开,小季扶住她的肩膀,正正经经地将她摆正位置,“客人,我能不能多句嘴,你找齐微作甚,或者说,你是齐微的什么人。”
守晴踌躇下,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她是齐崇元的什么人,按照父母之说,他们两个是订过亲的,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但是尺素那边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齐崇元怎么会得离开家乡,沦落到凤梧城,沦落到这燕客来,她不好问,怕只怕,即便是她开了口,齐崇元也不会给她答案,前几日的那次相见。
“齐微很少出堂子,客人在哪里得见他。”这个小季真是好奇心极重,这会儿不问出点什么,怕是不肯领路。
“七日前,在前街市口。”守晴觉得回答就像是给他的糖块,得到了甜头,人家才肯继续帮忙,但是糖块又不能一次给的太多,免得对方觉得过甜过腻,黏住了嗓子眼,反而什么都再说不出来。
“我想想,七日前,齐微说要给他的琴配新的弦,难得出去了一次,莫非便是那时。”小季不知又想到什么,笑意暧昧不清,“客人哪,莫非你在前街市口对我们齐微一见如故,打听到他是燕客来的人,才一路追来。”
守晴默默然,真可惜,她看见的并非是齐崇元的人,而是他腰畔所戴的玉钩,翠绿欲滴,仿若是初春时,枝桠顶端最先绽放出的那点新绿,那玉钩是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而成,守晴没有见过相同的第二件,她几乎是当场喊出来:“崇元哥哥。”
那是小时候的称呼,中间隔了那般长的时间,她依然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的犹疑。
那身着天青色衣袍的翩翩公子,听到这四个字时,猛地扬起头来,目光如炬,不过只是一瞬间,因为很快两排长长的睫毛掩盖下来,形成的弧线遮挡住眸中所有的神采,要不是守晴一直盯住他的脸,怕是已经将那细小的转瞬给遗漏。
她,确定了一件事,眼前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是齐崇元,千真万确再错不了。
齐崇元微微折身,继续看手中的琴弦,乐器行的掌柜陪着笑脸替他张罗,直接将守晴撂在旁边,没有搭理,似乎只要当作没看见,当作没听见,他们此生会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