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内城,外城(1 / 1)
凤梧城。
山河并肩而坐,一道月影河绕城而居。
守晴的家不在内城。
或者说,以前在内城,娘亲过世以后,她自个儿做主将内城的房子卖掉,房子是尉迟家族的,虽然小门小户,原本却不能随意买卖,不过守晴想,至少也要给娘亲买副好些的棺材,娘亲重病而故,剩下的不过是一副羸弱的盈骨。
娘亲大概知道自己撑不住,拉着她的手,一时哽咽说不出话,两行珠泪扑扑往下掉,守晴用手慌乱地去擦,擦了还有,擦了还有。
她始终没有哭,娘亲说完最后几句话,将手放开时,她小心翼翼地替娘亲盖好被子,慢慢走出屋子,慢慢在门槛处坐下来,慢慢抬手摸一摸自己的嘴角,嘴角弯弯,她没有哭,很好,娘亲走的时候,看到的是微笑着的守晴,那样子,才能够走得安心。
守晴,从今以后,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她将挂在脖子上头的玉牌拉出来看,常年贴身戴着,她又喜欢用手指头去摸索,玉牌莹润光滑,娘亲叮嘱,即便再困难也不能将玉牌卖掉,小晴,它是当年你的订亲之物。
齐崇元,守晴默念这个名字,他此时又在天涯的何方。
听说尺素战乱纷扰,三年前,她们母女已经失去齐家的任何消息。
家中没有任何剩余的钱,还欠着药店老大一笔款子需要归还,人家赊账是好心,却不能将好心耽误,娘亲临终前关照下来的话,守晴记在心中。
她不知当年究竟是谁替她买下,那个人似乎不愿意现身,只差了个小厮过来将钱放下,拿走了房契,守晴细细数好,发现多给两成,再追出去,小厮走得很快已经不见踪迹,守晴想,只当自己遇到好心人,多出的钱,正好能给娘亲买块好些的墓碑。
娘亲埋在族内的坟地,最僻静的角落,守晴亲手种下一棵菩提藤,碧绿的颜色,缠绵地抱住石碑,在娘亲的名字前面,随着微微而起的风摇动。
尉迟素锦,从此睡在地下,再不会用温柔的调子唱歌哄女儿欢喜。
守晴在坟前磕了几个响头,手边的小小包袱中,是属于她所有的财产:“娘亲,你放心地去,我会得照顾好自己的,尉迟家族的女子,从来没有一个是弱者。”
在外城租个小院子,守晴安心地过起日子,所有的收入来自于她会得识字,娘亲手把手教她在绢纸上面写下一笔一划,她咯咯笑着,将手指上沾染到的墨迹,回身擦到娘亲的额头上面,娘亲从来不会着恼,抓过她的小手,笑道:“小晴莫要淘气,等你长大以后,便会知道学会写字的好处良多。”
娘亲的每句话,她都深信不疑,乖乖跟着比划行走,慢慢地,不需要再把着手,她也能够握笔写出娟秀的文字,摇头晃脑地拿起未干的绢纸朗读起来:“清平调总决,清平调为尉迟家族的入门心法,凡本族中人,年满七岁可以开始研习……”
“小晴,写完字,过来吃圆子。”娘亲的声音最好听。
“好。”守晴将绢纸一抛,宛如只翩翩的大翅蝴蝶,在桌边稍稍停留而过,掉落在地上。
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再复返。
守晴曾经一家一家去问店家可有要帮手的工作,九岁的女孩子,瘦得伶仃,穿着不符合身材的宽大衣服,她都不知道自己吃过多少闭门羹,遭过多少白眼,总算有个包子铺的掌柜多问她一句:“你是哪里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她实话实说:“我以前住在内城。”
“哦?”掌柜眉毛不置信地挑高,“内城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居住,你这个小丫头,姓什么。”
“尉迟。”两个字吐出来,她不明白周围的人为何会得哄堂大笑,指着她,仿佛她是一只怪物。
“听见没有,她说她姓尉迟,小丫头也会吹牛,尉迟是本国最大的家族,族中人哪个不是穿金戴银,锦缎裹身,就凭你,也会是姓尉迟的,说出谎话来也要有人信啊。”
笑声刺耳,守晴后退几步,急急匆匆地跑开,心底暗暗喊,我没有撒谎,我的名字就叫做尉迟守晴,娘亲,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相信我的真心话。
等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子前,她才觉出跑得体力超支,胸口痛得像是要炸开一般,一只手扶着外墙,边喘气,边龟速地移动双脚。
“晴丫头回来了?”隔壁的秦大婶听到动静,探出头来问道。
“是。”守晴有气无力地回答,一早出门,已经饿得饥肠辘辘,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给你留着的。”秦大婶递出只大碗来,里面盛着两只又白又胖的馒头,“我看你大概又是一天没吃东西,找到活了吗。”
“没有,没有人要用小孩子。”守晴吞一口口水,迟疑地伸出手来,飞快地抓住碗沿,将馒头直接往嘴里塞。
“慢慢吃哟,又没有人同你抢。”秦大婶伸过手来摸摸她的头发。
“谢谢大婶。”嘴里塞满食物,口齿不清地说道。
“大婶还要谢谢你呢,青峰出门未归,都是你在替我代写书信,这外城原本都找不到个会写字的人,听说在内城找个识字的代写一封简单书信的价格要五个银卯。”秦大婶笑着算给她听,“外城一个馒头是三个铜卯,便是说丫头写封信能换一百多个馒头,你算算,我还要倒欠你多少钱。”
“哪里啊,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守晴听到代写书信的价格惊人,不禁吐吐舌头,其实只要了解好需要写的书信内容,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能一挥而就,需要换这么多钱吗。
秦大婶像是想起重要的事情,从窗口递传出个旧纸糊的口袋,不知已经颠簸走过多少日子,纸张已经发黄还有两处油迹:“丫头快帮我看看,这个是青峰托人带回来的信。”
“青峰大哥捎信回来了吗。”守晴将手往衣服上头擦两下,将纸口袋小心地撕开,抽出里面半页纸,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丫头,里面写着什么。”秦大婶急切地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
守晴很是费力地辨别着字体,有些缺字的地方画个圈圈替代,她还要上下贯通,猜测着缺的是什么字:“上几次的信,青峰大哥说都收到,得知家中都安好,他在外乡见信如见娘,十分欣慰。”
“还有呢,是不是还有其他的。”
“咦?他说这个月的九号会得回来。”守晴非常仔细地又看了信尾的句子,“大婶,青峰大哥要回来了。”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秦大婶欢喜地晕头转向,拉扯着守晴的肩膀,用力摇晃她。
“大婶。大婶,我的头都被你摇乱了。”守晴呵呵地笑,“今儿个是六号,便是说还有三天,青峰大哥便能回来。”
对方没有反应,守晴只觉一眨眼,秦大婶已经从窗口失去了影子,同时还发出老大一声巨响,她吓得连忙趴在窗框上面往里面看:“大婶,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我是太欢喜,直接坐在地上。”秦大婶只会得不停地笑,连着两次都没从地上站起,守晴看不下去,绕着院子跑进去,双手用力将她搀扶起来,两个人笑作一团,要是当时有人从窗前走过,会得疑惑难道是天上无名掉下钱财,把这两人欢喜地快疯了。
待得九号一早,守晴还未睡醒,被砰砰的敲门声惊醒,睡颜惺忪地揉着眼去开门,秦大婶一脸好笑容:“晴丫头还没起来呢。”
守晴瞅一眼窗外才蒙蒙亮的天色,也不愿意去指明:“大婶有要紧事儿吗,我梳洗下来帮忙。”
“不急,不急。”秦大婶笑眯眯地站在门前,也不回避开,等守晴收拾妥当,将她的手一拉,“今儿个不是青峰要回来,我想多做些好吃的,菜色准备了不少,我怕他回来得早,我一双手不够时候,所以来麻烦你。”
守晴将自家的门一掩:“大婶千万别说麻烦的话,邻居往来帮帮忙是应该的。”
秦大婶轻叹一口气道:“真不知你爹娘是怎样的人,养出这么个乖巧的小人来,晴丫头你待在这外城不会耽误了吗。”
“不会啊。”守晴心里头并无内外城之分,既然娘亲不在了,她孑然一身,哪里都可以为家,进了秦家的门,她被桌子上面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食物吓到,“大婶,青峰大哥回来,能吃得下这么多吗?”
两个人,四只手,一直忙乎到晌午,期间秦大婶开门出去看了四五次,守晴顾着手中的活,抿着嘴笑:“大婶,哪里有人敲门声。”
“我明明有听到。”秦大婶不甘心,索性将院门大开,“这样青峰回来,我第一眼便能看到。”
守晴随着她的话微笑,将手中的菌菇缓缓放进鸡汤中煨着,可惜,再也没有人会为自己等门,进屋时唤一声,“娘亲我回来了”的习惯,还是到了外城才慢慢改过来,起初她打开门,一张嘴,只有自己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在屋子里头回荡开来,那一刻,会觉得很冷,从头到脚都很冷。
“青峰怎么还没有回来。”夕阳西落,秦大婶忍不住站起身来,将那封珍藏起来的信件再次取出来,“晴丫头,你再看看,别是把时间给看岔了。”
守晴被说得忐忑,凑过头去,又细细看了一遍,用手指着最末处,“大婶,这里写着十月初九到家,绝对不会错的。”
秦大婶双眼直勾勾盯着那里,很是无奈地摇头叹道:“我是半个字都看不懂,你看准便好。”
天色很快黯淡下来,秦大婶起身将油灯点燃,放在桌边,六菜一汤已经不再有热气,两个人皆低着头,谁也没有心情说话,守晴只怕是青峰在路上耽误脚程,怨自己当时多嘴,如果没有告诉秦大婶的话,青峰大哥回来给她一个惊喜,便没有这样长时间的等待。
最怕是空欢喜一场。
“守晴,天晚了,将门关上,我们吃饭吧。”秦大婶眼神晦涩,强笑道,“你帮忙了一天,总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快去,把门关好。”
守晴听话地走出去,想将院门先关起,再关屋门,她的手指才碰到篱笆,整个人呆在那里。
“守晴,怎么啦,是不是那扇门又坏了关不起来,没事没事,你稍微掩一掩便好。”秦大婶在屋中说道。
那个在院前停驻的男子已经大踏步地从守晴身边而过,直奔进屋子,虽说从来没有见过秦大婶口中的青峰大哥,不过趁着月色而见,那身形高大的男子面容间与秦大婶倒有五六分相似,特别是微微下垂的眼角,如同模铸般的契合,任是谁都能看出他们是母子两个。
“你是青峰的妹妹?”另个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原来,青峰不是一个人归家,他还带了个人。
守晴侧过头去,方才的注意力都在青峰那头,居然忽略了身边这样一位翩翩公子,也看不出他穿的衣衫有何特殊,不过是貌似简单的藏青衣衫,玄色腰带,腰畔悬挂着玉质的配饰,一双眼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守晴,这个人,像是拢在一团晕光中,明明是温和无害,却叫人不敢任意轻易接近。
“不,我是他家的邻居,过来帮忙。”守晴中规中矩地答道,已经听到屋中的秦大婶哇得哭出来,哭声颇大,她想抽身去看。
“无妨,不过是见子归来,喜极而泣。”那人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先替她解释出来,“不如我们先不进去,让他们母子说些话才好。”
守晴觉得这话有理,轻嗯一声,停在那里。
那人像是对她生出兴趣,接着话问:“我怎么没有听青峰说过,他家隔壁住着个小姑娘。”
“我才搬过来,青峰大哥没有见过我。”
“青峰收到的那几封信是你代笔的?”
“是。”
那人还想再问什么,青峰已经搀扶着秦大婶出来:“娘,这位是儿子跟随的公子。”
秦大婶二话没说,冲着那人跪了下去,守晴慌乱地后退两步,听得秦大婶边抹眼泪边说道:“多谢公子搭救小儿性命,公子是我们秦家的大恩人。”
“不用多礼,当时任是谁经过都会援手的。”那人虽然还在笑,守晴却觉得与方才对着自己所展示的笑容多有不同,不过具体差别在哪里,她却说不好,眨眼间秦大婶已经被握住双臂,扶了起来,“青峰,此事以后不用再提,举手之劳,何苦让老人家对我行此大礼,如何消受。”
“是,公子。”青峰沉声应道。
“青峰,记得我还夸过你收到那几封书信的字体端正秀气,原来是这位小姑娘所写,凤梧城的外城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才,我倒是眼拙了。”
守晴的嘴唇动一动,却见秦大婶用眼神示意她莫要多解释,她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下去,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进屋,将菜式热过,一桌子的热闹,凤梧城有极好的美酒,那一夜,宾至如归。
酒足饭饱后,那人起身,走到守晴身边,认真地问道:“既然你会得写字,怎么不在外城召些人过来教他们,方才大婶说,你举目无亲孤身一人,找不到糊口的生计。”
“晴丫头还小呢,怎么教别人。”秦大婶似有意地拦在两人之间,
“她有十岁了吧,足可以教比她小的孩子,凤梧城一贯风格便是只有两大家族的子弟允许认字诗礼,其他人等不过视如蝼蚁,既然在外城出了这样个意外,不如让这个意外发扬光大。”那人灼灼的目光,让守晴觉得此次青峰大哥的出现,并非是归家探母,而是本来就冲着她的出现而来。
三天后,守晴的小院子分出一半来,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七八个六七岁的孩子,规规矩矩冲着她喊先生,她吓得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半个人藏在门板后头,那人叉着腰站在她家门口而笑,指着院门前,新写的木匾:晴字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