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难言（1 / 1）
举目望去，天上星河璀璨，身后山下的千帐灯火在静谧中闪烁着冷冷的色泽。耳边长江的怒涛声隔着遥远的距离仍旧呼啸而来，带着北地特有的思乡之声消失在夜空中。
一直以来的理想已然近在咫尺，却忽然涌起无限的疲惫。
卓越拉了拉身上披的大氅，感觉彻骨的寒冷。南方湿冷的空气侵入铁甲，一片濡湿的颤栗。
还在挣扎什么呢？还在痛苦什么呢？一切都一如他的所想，一切都按照预定的足迹走向终点，为何在这最后一刻，反而觉得痛了呢？
或许……一直以来都是痛的。当亲手将药放入她的茶碗中，当求了天机老人洗了她的记忆，当毅然从她身边走开去的时候，心中的痛一直都不曾消失，只是沉淀在了心底。
如今的结局，除了一句天意弄人之外，依旧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甚至直到今日，他依然无法去说一句后悔。因为除了如此，他别无选择。
那个长久驻留在他心中的女子，一直以来都是洒脱的，飞扬的。他怎能忍心让她因为爱恨纠缠而日渐憔悴，怎能忍心让她因为原本不属于她的错误而一生痛苦？
没有犹豫，只是因为无从选择。一切在他决定走上那条漫长道路的同时就已经注定，即使再多的痛苦挣扎，也无法回头。只是，会因此舍弃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却是他从来没想过的。
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军政世家，母亲在生他的时候便即去世，他也因此被认为是不祥的孩子，从而被寄养在他人家中。父亲常年征战在外，见的面一直不多。但是，他却一直崇敬爱慕着那个沉默威严的男子，因为他的正气，因为他的威武。
但威武在权势面前却如此脆弱，所以，当父亲莫名地背了太子贤的黑锅，含冤而死那一刻起，他毅然发誓，这一生再也不要屈居人下，一定要走上最顶点的位置。如果没有遇到她，此时此刻，他或许会是志得意满，人生中再无半点遗憾。
如果……没有遇到她的话。
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师父一次远行归来之后。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出门迎接，却意外地看到师父身后一个小小的影子，乌黑的眼眸骨碌碌地四处张望，见到他的一瞬间，向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莫名地觉得头痛，似乎可以预见到，以后的日子必然不会轻松。
一切也正如他所想，那个无忧无虑，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女孩子没有被他冷漠的外表所吓倒，总是执著地跟在他身边，执拗地向为了报仇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伸出小手。他由开始的厌烦到后来的感动，等到发觉的时候，才明白原来离不开的人早已不是她，而是渴望关怀的自己。那纯真飞扬的笑脸，给了他灰暗人生另一点光明，另一点希望。
然后就不自觉地沉溺了。他的人生开始不再是单纯的读书谋算，开始有了一些生机和色彩。她带着他不断地接触一个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世界，他这才明白原来清晨的花香是那么浓郁，夜晚的星光如此明亮，他这才清楚原来生命中有那么多的美好，只不过以前他从来不曾注意到。渐渐地，他开始向她打开心扉，把从没有给过任何人的笑容展露在她面前。只因为他相信，只有这个人是永远也不会失去，永远也不会背叛的。
但那一切，终究都没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想过二者之间会有什么冲突。他带着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想离开了只属于他和她的世界，从此走上了一条没有终点的道路。他以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用失去，不论是那顶点的目标还是她，却不曾想到，在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世界在瞬间崩裂。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她脸上的绝望悲伤，那一瞬间的记忆如同魔咒，一次一次地让他从恶梦中惊醒，然后度过一个无眠的夜晚。
微微苦笑，卓越转身向山下的营帐走去，带着自嘲和悲哀。
现在想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他终是放开了手，给她，也给自己一个自由。并且，在说出那些条件的同时，本身就是自己玷污了那份情感。如今的一切，都不过是活该而已。
不必再想了，不能再想了。如今南昭那边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没有了玉天清的玉天澄和南昭军，都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继续在那条长路上走下去。而她……想必之后会过的很好，有那个男子在身边，必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
走近营帐的一瞬，卓越蓦地站住，眉头皱了起来。虽然周围一切没有异状，然而一直守在帐门口的两名侍卫却是以诡异的姿态僵在那里，明显是被人点了穴道。是谁？能够在百万军中自如来去的人，决不会是等闲之辈。
正欲后退两步，无声无息地叫人来围剿，一缕细细的声音却蓦然传入耳中，安静宁定：“故人来访，靖岚王无须多疑。”
这声音……眉头微微舒展，随即心中又涌起更大的疑惑，他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个时候，他本应该在她的身边不是么？心中思虑，足下却是片刻不停地走到帐边，掀开帐门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拱手，如玉的面庞上一片儒雅温润：“王爷别来无恙。”
点了点头，卓越道：“我道是何人如此大的本事，能若无其事地在我营中来去自如，原来是萧楼主。不知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萧涵微微一笑，淡淡道：“萧某和王爷之间的事情，应该在那时就已经结束了。这次前来不为其他，不过是陪一位故人来见王爷一面。”
卓越一怔之下，忽然觉得脑中轰然一响，刹那间一片空白。在缓缓侧过身的青年背后，一袭熟悉的白衫在帐门涌入的冷风中飞扬开来，带起心中不变的疼痛。那刻骨铭心的女子静静地坐在橘红色的灯光下面，容颜静谧而疲倦，和记忆当中飞扬的笑脸已然有了很多的不同。然而那双黝黑的眼眸中一如昨日，透着不被世俗侵染的纯净。
蓦然被冷风激了一下，洛清潆蹙了蹙眉，轻轻地咳嗽了数声。这数经波折的身子已然如此脆弱，再也经不起任何的风霜侵袭，一点的寒冷随着呼吸走遍全身，都会带起胸中剧烈的疼痛。
快步走过去将帐门掩紧，回身捞起抛在椅子上的大氅披在她的肩上，萧涵的声音中有着淡淡的心痛和责备：“不适合你说过南方的冬天湿冷，怎么还是要脱掉外衣。”
吐了吐舌头，洛清潆将大氅拉紧，笑道：“我以为在帐中，不妨事呢。”
“你……这是……”
转头对上卓越惊愕痛楚的面孔，洛清潆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在云翳城下的时候受了些小伤，现在还没有好透。”
卓越抿紧嘴唇，蹙眉望向那多日不见的女子，这才发现那清秀的容颜上有着病弱的苍白，裹在大氅下的身子纤细的仿佛不盈一握。原来，她终究是吃了那么多的苦，可笑自己还懵然不知，在得知她平安后就再也没想过其他：“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洛清潆淡淡一笑，道：“我现在没有什么关系，那些也并不重要。”
气氛一时陷入了有些诡异的沉默。卓越怔在原地，凝视着女子淡漠而疲倦的容颜，竟然从上面找到了一些熟悉又陌生的痕迹。那神情所唤起的记忆在刹那间翻江倒海——那是他最不愿回忆起来的过去。
他嘴唇翕动几下，问得有些艰难：“你……是不是都记起来了？”
没有回答。然而女子脸上瞬间的悲怆让他的心沉入谷底。还是来了。逃避了这么久，隐瞒了这么久，这一天……还是来了。
洛清潆望着他瞬间惨白的面容，轻叹道：“我失去记忆的原因，以及……我们以前的事情，我都已经记起来了。但是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站起身，她走到卓越面前，静静道：“你之所以消去我的记忆，是为了彻底斩断我们的过去吧？那么，究竟为什么在我醒来的时候，你依然要出现在我面前，而不是彻底地从我记忆中消失掉？你不接受我感情的原因我已经可以明白，但究竟是为什么你又要给我机会再一次爱上你？这样让两个人都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
恍惚地凝视着女子的面容，一丝淡漠的苦笑浮现在卓越唇边。为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做呢？一个再愚蠢不过的理由，蠢得几乎不愿意再想起。
其实很简单……只是在内心深处依然有着不甘；只是即使已经绝望，依然忍不住要让她的身影留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只是不管有多少痛苦绝望，只要她还在身边，就不会再一次被孤独淹没，就不会觉得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一个人。想爱，却又不能；想放手，却又不舍。他居然是那样一个自私的赌徒，不敢放手一博，却又不舍得丢掉最后的筹码。
这些，怎能让她知道？怎能让她知道！
冷冷一笑，他望着女子，眼中是无尽的冷漠：“没有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