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为君一日恩（1 / 1）
“这里是……？”
洛清潆望着眼前紧闭的门，有些疑惑。她在王府多时，却也不知道原来在卓越的书房下面，还有这样一处通道通到别的地方。
容纤纤低声道：“这里是王爷的别馆。在纤纤还是四大名姬的身份时，王爷若有吩咐，一向都是在这里下达的。”
洛清潆身子微微一震，淡淡一笑；展琛却是哼了一声，有些鄙夷：“原来靖岚王还有金屋藏娇的爱好。”
容纤纤脸上白了一白，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锁。
敞开的门背后是一间颇为精致的屋子，只是门窗紧闭，被锁链紧紧锁住。容纤纤回过头，轻声道：“那人就在里面，请郡主跟我来。”
洛清潆沉默地跟着她走了进去。究竟为什么会答应她来这里，她自己也并不明白。也许，只是因为那女子的神情让她想起了不久之前那爱着卓越的自己，痛苦的、甚至有些卑微的思恋着那个不可能得到的人。情不自禁地想为她做些什么，至于究竟要见什么人，却是并不重要。
“贱人，你又来做什么？！”
尖利的叫声在容纤纤打开铐着门的锁链那一瞬间扑面而来，容纤纤默然无语，展琛有些惊诧，洛清潆身子剧震，脸色蓦然间变得苍白如雪。静静听了半晌那越来越不堪入耳的叫骂，洛清潆深吸一口气，方才涩声道：“……顾姐姐？”
叫骂声在一瞬间沉寂下来，随即变成慌乱的呼喊：“谁？你是谁？刚才……刚才谁在说话？是谁？”
洛清潆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了容纤纤刚刚取下锁链的门。光芒在门扇后退的同时争先恐后地涌入房间，照亮了原本死一般的黑暗，也照到了蜷缩在屋角的人。似乎受不了太过刺眼的光线，那人先是抬起手挡住了脸，片刻后慢慢放下，露出一张曾经雍容华贵，此刻却狼狈无比的容颜。
惨白的没有一点儿血色的面颊上，一双黑的没有焦距的眼睛，眼白处布满了血丝；嘴唇是苍白的，没有任何光泽，憔悴干枯犹如凋谢的花瓣；曾经丰润的双颊深深凹陷，犹如皴裂的树皮般。眼前的人几乎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鬼魅，哪有昔日优雅华贵的靖岚王妃半点影子？尽管已然猜到一二，洛清潆仍是怔在了原地，不明的心绪翻江倒海。
顾惜影慢慢适应了光线，终于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人。一样是洁白如雪的衣衫，一样是清秀美丽的容颜，她站在那里，衬着身后白雪的光芒，无比的纯洁淡然。明白过来的一瞬间，顾惜影尖声大叫，拼命地往墙角缩去，口中断断续续地叫喊：“鬼！鬼……不要，你不要过来！不是我……你不要过来！”
平静一下纷杂而来的心绪，洛清潆叹了口气，静静道：“顾姐姐……别怕，是我，我没有死。”
“你骗我！你骗我！哥哥说的……说你已经死在了云翳城下……你走！走开！”顾惜影更加歇斯底里地狂叫，恨不得把自己的身子嵌到墙壁中一样：“不要过来！”
洛清潆看着不似人形的她，神色间渐渐有些哀悯。慢慢走过去，她伸出手拉住顾惜影拼命在空中抓挠的手，道：“顾姐姐，你冷静些。我的手还是暖的，你感觉到了么？”
似乎被那手上的温度灼到，顾惜影蓦然安静下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许久方怯怯道：“洛……清潆？”
“是我。”平静地回答，洛清潆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我并没有死。你不用怕。”
“你没有死……没死……”喃喃重复了几句，顾惜影慢慢低下头，忽然间手一紧，紧紧抓住了洛清潆拉住她的手，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皮肤中，另一只手一刻不停地向着洛清潆脸上抓去：“你没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猝不及防之下甩不开她的手，洛清潆手上陡然发力，震开了顾惜影，同时身子一旋，将将避开了已然划到脸颊前的指甲。
顾惜影被一震之下后背重重地撞到了墙上。然而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立刻又从地上爬起，更疯狂地扑了过来：“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还不死！”
洛清潆蹙了蹙眉，侧身避开。屋内空间狭小，她不愿出手伤人，顾惜影又势若疯虎，一时之间颇为狼狈。正没作理会处，青影一闪，容纤纤抢了过来，抓住顾惜影的双臂扭在身后，冷然道：“郡主仁慈不欲伤人，还请王妃自重。”
“王妃？”顾惜影挣扎几下，挣脱不开，蓦然间仰头大笑起来：“我是王妃？我算什么王妃？从头到尾，他心中就只有这个贱人，何尝有过我半点影子？就连你这个□□都可以这样待我，我算什么王妃？什么王妃？”
“顾姐姐。”叹了口气，洛清潆走上前去，涩声道：“虽然你我之间说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一直以来却也相处甚欢。师兄待你一心一意，对我从来不假辞色，虽然……”她顿了顿，说的有些艰难：“在我失去记忆之前，也许我们两人之间确实有过什么感情，可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师兄为了你拒绝我，千真万确。说起来你我之间，我才是那个输家……那么究竟为什么，你会这样恨我，甚至恨到想要杀了我？”
“一心一意？”顾惜影更加放肆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是在讽刺我么？一心一意，不错，他确实是一心一意，不过他一心一意的对象只有你！枉我顾惜影一生自视甚高，却终究比不过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贱人！”
洛清潆退了一步，身子慢慢有些颤抖：“……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枉他对你一片痴情，你却毫不知道，报应！报应！”顾惜影快意大笑，状若疯颠，只是眼睛当中，却有泪水如珠落下，接连不断：“傻的人原来并不只是我一个，就因为他一句‘阿影’，我就以为自己是他真心惦念的那个人，已经太傻……原来更傻的却是你，他整颗心都给了你，你却什么也不知道！”
容纤纤松开了手，任她脱力般地坐在地上，痴了一般地边哭边笑：“……我自小就想，这一生不求别的，一定要嫁给一个我真心爱，也真心爱我的人……那一年刚刚见到他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竟然会有那样的男子……他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对每一个前来的女子拱手，说有劳照顾舍妹……他对我笑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就是这个人。就因为见到他，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
洛清潆沉默。她知道顾惜影说的是在自己刚刚醒来，郁郁寡欢的时候。那时卓越为了让她开心，也为了拉拢朝臣，曾经邀请了许多名媛千金来府中给她作伴，而认识顾惜影，也是在那些前来的千金小姐当中。
顾惜影仿佛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痴痴地继续着她未说完的心声：“我疯了一样的喜欢他，为此不惜改变自己的性格，努力地和你打好关系，只为了多看他一眼……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他……我害怕……我怕他娶我是为了顾家的权势背景……直到……”她笑了一声，眼中忽然绽放出难言的光彩：“那年中秋晚宴，我回家的时候经过花园，偶然间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花丛中饮酒……他已经喝醉了……根本没有觉察到我过来。我听见他一声声呼唤着‘阿影’‘阿影’，仿佛哭泣一般……那时候我好高兴，我以为他终究是喜欢我的……她终究是爱我的……所以……”
洛清潆又后退几步，直到脊背靠到墙上。她抱着手臂，只觉得全身不可抑制地发冷。答案伴随着恐惧呼之欲出，她却觉得宁愿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顾惜影仿佛全没有听见，疯狂的神色再次从她眼中涌起，带着无比的绝望和怨恨：“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他，就算被他利用顾家的权势也不在意，因为只要他爱我，什么都不重要……直到我终于明白，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他爱的人从来都是你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贱人！”她直直地盯着洛清潆，目光仿佛毒蛇一样：“你能不能想象，除了新婚他喝醉了那一夜，他可以几个月看都不看我一眼，每天处理政务到深夜，然后就歇在书房里……每当暗哨传来一点你的消息，他拿着那绢条可以一看就看上几个时辰……每到十五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花园里，一坐就是一个晚上……我那时候才知道，他嘴里面喊的，一直都是‘阿潆’，根本就不是我！我为他……为他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他那样爱你？你凭什么？凭什么？！”
被那一声声哭泣一样的叫喊控诉所震慑，洛清潆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是这样么？是这样么？如果他真的那样爱她，他们又怎么会……不会的，不可能是这样的！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她足尖一点掠出房间，拼命地向外面跑去。不要再听下去，不能再听下去，她要离开这里，在那里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然而青影一闪，容纤纤再次掠到她的前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是这次她的目光中再也没有哀求，有的全部是坚决凛然：“郡主，王妃说的全部都是真的。王爷心中从来没有别人，从来只有你一个！”
洛清潆怔怔地看着她，唇边慢慢浮起恍惚的微笑：“只有我一个？你知道我究竟爱了他多久？你知道我曾经用了多少办法想要接近他的心？你知道我告诉他我喜欢他的时候他怎样回答？你知道我说爱他和他成亲之间究竟隔了多长的时间？如果他心中真的有我半点影子，为什么我的伤心他从来都看不到？为什么我们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只有我一个……你说的还真是轻松……难道你这么一说，我便要忘记那时候的伤心，欢欢喜喜地相信么？”
容纤纤抬头望着她，轻声道：“我对王爷和郡主之间的事情了解的并不多。但是我知道有许多事情却是郡主并不知道的。”
望了一眼匆匆跟上来的展琛，容纤纤苦笑道：“适才展护翼说到王爷有金屋藏娇的癖好，这句话纤纤原是不敢当的。这屋子确实是王爷的私邸，纤纤也确实大部分时间都到这里与王爷见面。只不过王爷交待给我的从来都只是任务，绝对没有半点儿女私情的存在。”
展琛“哼”了一声，意似不信。洛清潆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如若你对他真的没有半点儿女私情，今日这一番做作又是为了什么呢？容姑娘，洛清潆并不是傻子，你对他的心并不用掩藏。对如今的我来说，这些已经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容纤纤身子一颤，艳丽的面庞上逐渐呈现出凄苦、哀伤、恐惧等诸般情绪，显得有些扭曲。
洛清潆望着她，静静道：“有你这样为他着想的人在身边，他原该珍惜才是。既然你喜欢他，就应该尽力去争取，和我说这些又是何必？如果真的喜欢，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能够放弃的……就说不上是真的喜欢。”
听出她最后一句话的一语双关，容纤纤颤抖着摇头：“不是的。王爷他之所以不肯告诉郡主，一定有他的理由！郡主你的死讯传来的时候，王爷几乎是万念俱灰，把报信的人赶出去之后便当场呕血，之后接连几天无论吃任何东西都会吐出来。若不是想着要为你报仇，可能都不能撑下去……郡主，求求你不要这样离开！至少给王爷一个机会……求求你！”
怔怔凝视眼前满脸焦虑的女子，洛清潆沉默许久，长叹道：“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离开他是知道的，就算阻止了我，他也未见得会感激你，又是何必？”
闻言微微疏神，容纤纤脸上出现一个恍惚的笑容：“我想让他快乐……这样就够了……”顿了一顿，她低头轻声道：“我知道这污秽的身子根本配不上他。我自幼家贫，父母为了维持生计将我卖给歌舞团的老板。在歌舞团里，我尝尽了人间各种耻辱，从此自甘堕落，成为明噪一时的□□。凭着这个名声，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手下有人看中了我，将我买了过去，训练武艺，准备让我借着色相做一名刺客。便是如此，我也不过是一个下人身份，谁想要就要，谁想玩就玩，和一只狗没有什么区别。”顿了一顿，一点红晕染上她的面颊，宛若少女般的娇羞：“后来一次偶然，上面要我……为刚成为圣上幕僚的王爷侍寝。那时的王爷还是一名少年，见到我的时候，他既没有一般人色迷迷的样子，也没有所谓君子们那种轻鄙厌恶，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叹口气说，这样的年纪，何故堕落至此？那是那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肯把我当一个人那样看待……莫名其妙地，我倒在他的脚下，泣不成声。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既不安慰，也不走开。等到我终于哭够的时候，他慢慢俯身将我扶起，说如果我不愿意这样子，那他带我走。”
“我没有任何犹豫地说要跟他走。他便当真向圣上开口要了我，安排了一处房子让我居住。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喜欢我的美色，可是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有正眼看过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和他的恋人差不多的年纪，他不愿意看着我堕落。他说那句话时的样子那样温柔喜悦……我永远也忘不了。”
泪水缓缓从女子的面颊滑下，可是她的唇边却始终带着微笑，凄艳中透出绝望的幸福：“他从一个深渊中把我救了出来，可是又让我陷入了另一个。我永远也得不到他的爱，却再也无法爱上旁人……我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他做一切我能做的事情，只是因为我爱他，我要他快乐。”
明知没有希望的爱恋，却永远不能放弃。这一生，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挣扎中度过，守着焦虑，守着那一点渺小的幸福。只因为一瞬间的心悸，付出的却是一世的伤心。容纤纤如此，顾惜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洛清潆静静站在原地，目光空茫地落在女子含笑又带泪的容颜上。恍惚中，那容颜仿佛与记忆中的什么东西重合，带起头脑中剧烈的疼痛。
世界开始旋转，视线慢慢变得模糊。一声低低的□□，洛清潆猝然抱住头颅，毫无预警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