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与君绝（1 / 1）
洛清潆思索半瞬，问道：“难道说……师兄他把师父留下的那个口诀交给你了么？”
萧涵点了点头，唇边逐渐浮现出自嘲的笑容：“没错，正是如此。我一生自负孤傲，一向不屑别人的施舍。想不到一旦心中有所牵念，居然也再不能够洒脱。”他抚了抚洛清潆的秀发，眸中逐渐浮现出柔和的情感：“只要能再见到你，骄傲自负，又有什么要紧的。”
洛清潆微笑，心中甜蜜，但想到记忆起的那些画面，心中却隐隐有不安涌动，忍不住问道：“他是不是难为你了？”
摇摇头，萧涵道：“那一日展琛和翔云不知道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将你一个人留下牵制玉天清。我醒来之后，立即命他们回头找你，却是一无所获。我心中焦虑，又在附近逗留了一段时间，四处打探你的消息。谁知道居然从南昭军中听到了你的死讯。我虽然知道玉天清必不会伤害于你，但想到你那日的身体状况，心中实在无法宁定；又兼在最后的关头强运内力冲穴，连日逗留无暇调息，便渐有走火入魔之相，无奈之下只得以金针封了自己的穴道，强制进入了昏迷状态。那时候白静不在身边，他二人又不通医术，情急之下竟将我送到了云翳城中，想要找些药草救治。谁知道歪打正着，恰恰碰上了入城不久的靖岚王。”
虽然心知他已平安无事地站在面前，洛清潆仍是心中焦虑：“师兄他一向心志坚定，真的……真的没有难为你么？”
“那个时候他已经无暇顾及别的了。”萧涵看着她，若有所思：“打探到你的死讯之后，卓越将信将疑，却已经是怒发如狂。命令三军尽墨为你服丧，着令顾惜朝即日攻城。若不是他心恨顾惜朝当日闭门不纳，一心想要借机至他于死地，恐怕已然是即使战败也要亲征了。他见到我回城，心知我必然有你的消息，便立即叫军医刺我穴道将我救醒。”说到此处，萧涵蹙了蹙眉，苦笑道：“我的金针刺穴虽然说不上绝学，却也不是一般的江湖郎中能够解开的。可怜我被折腾了三四日，不知道挨了多少针方才清醒过来。”
洛清潆“扑哧”一笑，捧起他的右手，只见衣袖之下手臂上青青紫紫，不知有多少针孔，心中登时又有些酸楚：“待我回去，一定要在那庸医身上刺回几针为你出气。”
萧涵笑笑，用衣袖重新把手臂遮上，道：“麻烦的并不是这个。我内息本来已经散乱，被他这样乱扎乱刺一番，已然是压制不住，醒来之后只觉八脉俱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卓越见我确实无法坚持，又急于知道你的消息，遂将那口诀拿了出来，交由我自行调息。”
洛清潆“啊”了一声，终于放下心来，笑道：“这么说来，还是托了我的福呢。”
怜惜地看着她苍白的面孔，萧涵伸手将她一缕滑落的秀发别回耳后，神色似悲似喜：“我能如此，全都是拜你所赐。那一日你恐怕已然将护国世家路数的内功全部输入我体内，我化用了那口诀后，调息数日，身体已然无甚大碍，又练了数日，多年不动的内力竟然也可以使用十之八九。只是练功完毕的时候，我心中却殊无喜悦，反而觉得绝望——以我化用的内力来看，恐怕这一生我都无法再见到你了。”
洛清潆心中一抽，百味杂陈，这才明白自己当日的行为究竟为他带来了多大的痛苦。缓缓伏下身，白衣少女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他的手掌上，明亮的眼眸中逐渐有泪光闪烁。
萧涵轻抚着她的秀发，心中也是悲喜交集。了悟到可能永远失去眼前女子的那一刻，心中的感觉又岂是绝望两字可以诉说的？如果白静的消息晚了半刻到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将会做出什么。原以为这一生再不会有什么让自己眷恋驻足，原以为再不会为什么执著疯狂，却原来、原来上天终是给了无所眷恋的他最后一点眷顾，给他寂寞如雪的人生中留下最后的一点温暖，最后的一点救赎。
“当身在南昭的白静传来消息，说玉天清曾经秘密带了一个不知身份的女子回京时，我甚至有些不敢确定，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想起那时候的自己，萧涵微微苦笑：“我这么迟来，其实并不单单是因为生你的气。我很怕去确认，怕确认之后……不知道要怎么继续。”
泪水终于落下眼眶，洛清潆的唇边却泛出一个无比幸福的笑容。从来未觉得自己幸运，记忆模糊，亲人不再，曾经爱过的人不爱自己，当终于有一个并肩携手的好友，却又因为敌我难明而不得不放弃。然而此刻方才觉得，如果之前的一切是遇到面前这个人的代价，那么一切都不再重要，即使让她重新选择，她也情愿在半生流离之后，与这样一个人携手，共笑红尘。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车厢中的气氛宁静而温暖，洛清潆脸颊贴着萧涵的手掌，斜身
伏在他膝上；萧涵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右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任时间从指间一点一点流过去，仿佛即使转瞬之间逝去的将是一生，也无悔无怨。
忽地一声呼叱，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萧涵手上紧了紧，稳住洛清潆的身子，蹙眉道：“什么事情？”
然而回答他的却并非展琛或柳翔云。玉天清的声音懒懒响起，冷意澹澹：“萧楼主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从本王手中把人带了去，未免太过失礼了吧？”
洛清潆身子一颤，直起身子，脸色蓦然变得有些苍白。
离开的时候并非没有抱歉。此刻相见，也再没有言语去解释自己的离开。唯一的原因，不过是他爱了，而她，不爱。
看出她的犹豫，萧涵微微一笑，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我下去。你待在这里就好。”
“他……”
“我知道。”点了点头，萧涵掀帷下车：“你放心。”
不过是一句话，洛清潆心里翻涌的无奈忽然之间都静了下来。车帘放下的瞬间，看见阳光下那清淡的背影，虽然单薄飘逸，撑起的却是她的一片天。
萧涵走下车，看见玉天清一身华丽的朝服，高冠博带，神情怡然地站在马车的正前方；若不是凌乱的衣襟还残留着适才的匆忙，丝毫看不出他是怎样焦急地赶过来的。展琛和柳翔云已然从车上下来，与他遥遥相对，全神戒备。
萧涵淡然一笑，举步上前，挥袖命展柳二人退下：“清王殿下，久违了。”
玉天清目光一闪，上下打量他一番，拱手道：“看来萧楼主这些日子得了奇遇，武功大进啊。本王现在道贺，不知是否迟了一些？”
萧涵微笑，不置可否：“清王殿下匆匆赶来，该不会是特地为了给在下道贺吧？”
“本王为什么来，萧楼主再清楚不过了吧？”玉天清挑了挑眉，道：“何在楼果然名不虚传，出入本王府邸，竟是如入无人之境。只不过萧楼主有没有想过，这里毕竟是南昭国境，要从本王眼皮底下把人带走，未免想的太容易了。”
萧涵淡然道：“萧某并没有低估殿下实力的意思。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鄙楼上下同感大德。”
玉天清冷笑一声，目光移向始终静默的马车，神色间有痛楚，更多的却是坚决：“萧楼主要走，本王自无阻拦之理。只不过车中的人必须留下。”
萧涵轻叹口气，道：“你一心要把她留下，却有没有想过，留下之后你要怎么办？”顿了一顿，神色间逐渐带了些悲悯出来：“殿下明明知道何在楼此次过来的必不是庸手，却依旧没有带军围剿，反而冒险孤身赶来，足见殿下对清潆确是真心；然而殿下恐怕也已经明白，不管‘华缨郡主’是否已经死在云翳城下，只要‘洛清潆’在南昭一日，你就要隐瞒一日，不能让任何人得知她的身份。就算今日你把她留下，以后你又要怎么办？将她囚在府中，不让她见任何人？一辈子用针封了她的武功，让她再不能施展武功？就算你如此做了，你留下的她又是否还是原来的那个她，还是你爱的那个全无拘束的人？”
他的这番话仿佛大铁锤一般，一字一字都打在玉天清的心上。玉天清目光依旧盯着那静静停着的马车，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如雪，咬牙道：“这些不劳萧楼主费心，本王自会解决。”
萧涵轻笑，悠悠道：“不知清王殿下要怎样解决呢？是太子殿下已然答应你，帮你隐瞒她的身份？不知道他的允诺殿下究竟信上几分？此时此刻殿下出征在即，当然不惧他反悔。那如果殿下当不住靖岚王的铁骑，太子殿下将她捆了送上前线的时候，殿下又当怎么办？再一次选择你的皇兄，看着心爱的人去送死，然后说一句身不由己？”
玉天清沉默下来，垂在身侧的双拳逐渐握紧，青筋毕露。
萧涵静静望着他，继续道：“这些殿下恐怕都已经想过，但殿下可能不知，清潆体内残留的药物霸道至极，一旦扩散，便会侵蚀八脉，让人生不如死。”
玉天清身子一震，蓦地转头盯紧他的眼睛：“你知道他体内那种不知名的药物是什么？”
萧涵点了点头，道：“她体内的药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全靠天机老人教给她那部分内力与之相抗，抑制扩散。但前些日子因为为我疗伤，她的内力已然大损，再不足以抵御药物。若不是我之前一直给她服食相抗的药，早已支持不住这些时间。再加上……”他微一犹豫，仍是道：“玉天澄为防止她逃跑，用金针封了她仅存的内力，那药在体内无所抑制，已然开始扩散。正是如此，她才开始记忆起以前的事情。前些日子她昏迷不醒的时候，若不是我冒险入府为她送药，那个时候她就应该再也醒不过来了。”
玉天清的脸色完全黯淡下去，唇边逐渐浮现惨淡的笑意。
原来……前些日子她的生死未卜，居然是自己造成的么？若不是自己焦急之下随手将她的药瓶丢在营中；若不是自己不愿抵抗皇兄的命令，任人封了她的武功；若不是自己心中希望将她留下……她又怎会……
原来当终于下定决心坚持这点眷恋的时候，竟然是自己亲手将她送入险境……
“不用再说了……”
玉天清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慢慢道：“够了……不用再说了。”
萧涵轻轻摇了摇头，背转过身，再不看他。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或许就是把一个人最后的希望完完全全剥夺。
一片寂静中，一直悄无声息的马车车帘忽然一动。白色的衣衫在风中展开，洛清潆慢慢走下马车，哀伤宁静地凝视着玉天清。
萧涵向她微微一笑，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如此，无声无息地走开几步，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洛清潆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缓缓走向玉天清。她走的极慢极慢，仿佛每一步跨过的都是无数的前尘过往，都是不舍无奈。然而她终究是走了过去，在那熟悉的白衣近在眼前的刹那，玉天清只觉得心中一空，仿佛有一段最珍贵的过往化作流沙，正慢慢从指尖滑落，再也无法聚合。
她向他微笑，笑得一如他们初见的时候那样飞扬美丽，然而在她眼角，却有着泪水缓缓流下，晶莹剔透：“不是你的错。”
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错。错的只是时间，只是命运，只是生活，然而爱或不爱，追逐或放弃，都没有错。
玉天清苦笑，慢慢伸出手臂，将面前的女子拥抱在怀中。
洛清潆没有挣扎，闭上眼睛，静静依靠在他的怀里，任一个轻如蝶翼的吻落在眉心，然后听见青年低低的声音响起，恍若一场再不可及的浮光迷梦。
“但愿将来还有一天，江湖重逢，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话音落的瞬间，玉天清松开了拥抱她的手臂，静静地望着她转过身，绝然而去。
他终是再次放开了手。然而此时此刻，他和她都不曾知道，这一次的告别，竟然是一场永久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