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天意原难问（1 / 1）
玉天澄含笑望着面前的皇弟，俯下身亲手将他扶起：“不必多礼。”
玉天清借着他的力气起身，静静地站在那里，唇角紧抿，一言不发。黝黑的眸子中压去初见时的惊喜之后，便是一片无垠的死寂，无波无澜。
凝视他半晌，南昭的太子忽然躬身，一揖到地：“是皇兄错了，委屈了你。”
一惊之下连忙下拜，却正正撞上玉天澄慢慢抬起的头，“砰”的一声。
痛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抚着撞到的地方对视半晌，两个人同时大笑，笑得要坐倒在地上一般。
“你记不记得，你五岁那年，皇兄冤枉了你和四皇弟吵架，骂错了你。后来，也是这般跟你道歉的。”玉天澄笑罢，望着对面已然长大成人的皇弟，轻轻道。
玉天清敛下笑容，黑眸中却慢慢泛出了温柔之意：“臣弟记得。”
怎么会忘记呢？那时候的自己含着委屈和伤心，躲到殿内一个小小的黑暗角落中将自己抱成一团，无论谁叫也不肯出来。
明明是因为四皇兄的挑衅才会吵了起来，明明是因为四皇兄的言辞中侮辱了死去的母亲和他最重要的皇兄才会怒发冲冠，明明是自己体弱被四皇兄压在地上乱打，皇兄赶来的时候，却二话不说的责骂自己，要自己向那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四皇兄道歉。
却终于是道了歉，然后满心委屈愤怒地甩开了拉住自己的皇兄的手，一个人冲到久已无人居住的母妃的寝殿躲了起来，在黑暗中轻声啜泣。
无边的委屈，最重要的人误会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不相信自己，最重要的人伤害了自己。
然后不知道是在何时，那个曾经在这里向他伸出手的少年重新来到这里，将哭到睡着了的他亲手抱了起来，带回自己的宫殿。
醒来时，目中有着血丝，容颜微微憔悴的少年就坐在枕边，看到他睁开眼睛的刹那向他温柔的微笑，站起身来一揖到地。
是皇兄错了，委屈了你。
长大后终于明白那时他只不过是不愿意让没有靠山的自己和母妃恩宠正隆的四皇兄起了冲突；成熟后终于知道他那时为了不让四皇兄的母妃对自己斩草除根到底付出了多少；总难忘记在四皇兄母子在一步步的设计之后被迫篡位，即将处死的时候，他搂住自己的肩膀，用那样冰冷的语气对双目尽赤的四皇兄说，伤害我最重要的弟弟的人，总有一天会付出代价。
那些记忆，已经随着感情植于骨血，寸寸纠缠。
只不过，如今为何伤害我的人，会是皇兄你？
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的玉天澄：一向容光焕发，睥睨天地的容颜写满了疲惫，身上穿的普通人的长袍上沾满了泥尘，带着歉意望着自己的双眸被血丝充斥。
他……是得到消息后连夜快马加鞭赶来的吧？要不然，京城距这里虽并不遥远，也不可能在通山一败后，仅仅三天就赶到这里。
心中忽然又慢慢变得柔软，叹了口气，他垂下头，轻声笑道：“从来没看到过皇兄你这么狼狈，这副样子可千万别被人家看到，否则我们太子殿下的形象可就全都毁了。”
知道在那种语气背后意味着原谅，玉天澄轻轻舒了一口气，伸手握住青年的手，和他并肩在一旁坐下，沉声又道：“对不起。我真的并非有意。”
玉天清笑笑，回握住他的手，笑容淡淡。
“高程这个人，一向表现得非常懂得进退。这段时间给我献上的对策都是既有智慧又有魄力，十分勇敢果决。在我嘉奖了几次之后，他也表现得十分低调，丝毫没有逾矩之处，我心中便很是欣赏他，觉得他是个懂事的。”顿了一顿，玉天澄微微苦笑：“派他监军，其实并不是不信任你。这阵子，你和华缨郡主的交情在朝中闹得满城风雨，虽然那些大臣迫于我的压力不敢多说些什么，却都是冷眼旁观，等着挑你的错处。我虽然知道你绝对不可能因为私情贻误战机，但是，却知道你这个人太过重视情谊，以你和华缨郡主的交情，必然不可能真的对她痛下杀手。我也不愿意你因此为难。一旦真的遇到不得不下决断斩尽杀绝的状况，你必会非常痛苦。我派高程监军，原本是希望一旦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让他持我的命令代你作出决策，一来可以让你心中好过一点儿，二来也免得朝中那些老夫子们抓住什么挑你的错处。临来前我特地叮嘱过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以插话，也不要让你知道。谁知道高程居然……”狠狠将拳头砸在案上，玉天澄的眼中透露出浓浓的愧疚和痛苦：“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才会害你在这场战争中失误。我一得到战报，就知道这次必然又是伤害到了你。因此就暂时将朝中事务丢下，向父皇告了假连夜赶了过来向你解释清楚。这次是皇兄对不起你，天清，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玉天清静静听了半晌，低下头轻声笑笑：“把这场仗打输了的人是我，既然皇兄都不在意我的无能，我又会介意什么？”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玉天澄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歉然道：“皇兄知道，你最不喜欢别人误会你，不信任你。这次真的是皇兄做错了，希望你能够原谅皇兄。”
玉天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感觉那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硌在手上，带着湿意的冰凉。
真的不在意了。无论经历了什么，无论心中有多少委屈，多少伤心，有那个人这一句话，就真的可以不在意了。他希望的东西很少，知道那个人的心中终究是在意自己的，知道有些东西虽然淡了却终究还是存在的，就够了。
不管有了别的什么东西，不管那感情中已然夹杂了其他的什么，眼前的这个人，仍然是当初那个向身处一片黑暗中的他伸出手，给他温暖，让他从一个懦弱无能的皇子变成今日的玉天清的少年。
微微笑了笑，感觉从得到消息以来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玉天澄伸出手臂，向幼时无数次所作的那样将青年拥在怀里，低声道：“谢谢。”
摇摇头，感受到那人衣服上淡淡的熏香和透出来的体温，熟悉的一如幼年时代，每次夜里睡不着，或是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少年伸出手将瑟瑟发抖的他抱在怀里，轻声在耳边说我在你身边的样子。
因为这点温暖，这辈子，是注定逃不开了。
一片沉静的温暖中，帐帘微动，刘衡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清王殿下。”
直起身来，看到那人眼中的温暖和淡淡的纵容，疲惫退去，熟悉的闲散出现在脸上，玉天清扬声道：“进来吧。”
刘衡掀帘进来，拜倒在地：“校尉刘衡，参见太子殿下，清王殿下。”
玉天澄微微点头，玉天清笑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懂事的样子啊？快给我滚起来。是雨霖城那边出了什么事么？”
刘衡起身道：“是。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
“什么是也不是的？”笑着摇头，玉天清挑眉道：“真是丢你家王爷我的脸。怎么，见到太子殿下，兴奋的连话也不会说了么？”
玉天澄摇头轻笑，打断他的胡说八道：“到底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吧。”
“是。”刘衡犹豫了一下，道：“就是，适才外面起了西风，刮的正紧。然后……属下看到雨霖城上的一面旗被火把引燃，奇怪的是城上明明可以看到人影，居然无人去扑灭它……所以属下觉得……”
他话音未落，玉天清和玉天澄已然双双色变，对视一眼，同时道：“金蝉脱壳！”
脸色一沉，玉天清沉声喝道：“刘衡听令！”
刘衡一凛，单膝下跪：“属下在！”
“雨霖城中军队已然逃遁！传令全军，立即攻城！城破之后，留后军守城，其他人跟我往雨霖方向追击和宣残军！”
泰德三年，涵随华缨郡主军中参赞，赴雨霖。敌众我寡，遂为八阵，克南昭于通山。休战，令军士植草人火把于城头，遁。夜起西风，火燃旗帜，南昭觉，下雨霖，至云翳。
——《和宣史话•何在楼主列传》
“怎么会这么快就追上来？”
听到后方隐隐传来的喊杀脚步，洛清潆和萧涵向后面望了望，都是深有忧色。
萧涵面色凝重，蹙眉道：“不可能这么快识破的。以刚才的情况，他们要发现我们已经撤走至少要到天亮，怎么可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看出来？”
白衣少女看着他，苦笑道：“这下可麻烦了。如果天亮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时间上我们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退到云翳了，如今他们已然发现，我们……”
眉毛一挑，萧涵道：“现在已然没有第二条路了，你尽快通令全军，全速赶路！务必要在南昭军队追上之前和云翳守军汇合！”
扬声下令全速赶路，白衣少女转身望着身边马上的青年，目光中深有忧色：“可是这样急速颠簸，你的身体……”
青年向她微微一笑，扬鞭催马快行。眨眼间已然冲出数丈。一边的展琛和柳翔云连忙催马，左右护卫着他。
洛清潆怔怔望着不远处马上单薄的背影，眼中泪光一闪，随即呼叱一声，催马赶了上去。
身后，火光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