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青雾镇(二十二)(1 / 1)
暖风习习,漫天绿意,鸟雀在树枝间穿梭鸣叫,梨很是享受这样的祥和,她从水盆里缩回手来甩了几下,抬头望着那泛着微光的天,今日的雾不算大,隐隐还能瞧得见太阳。
她起身把洗好的衣服搭在绳子上,又把水泼在门外,惊了在巷口路过的一只野狗,那狗警惕的停下来瞪着梨,梨挥手驱赶:“去去!”
紧接着关上大门,匆匆忙忙去了灶台,那里烧着一锅饭。梨系好围裙,用大勺在锅里搅了几下,熟练的抄起菜刀,在案板上咣咣当当切起菜来。
炒菜,煮饭,洗衣,料理家务,她这样充实而愉快,嘴角不禁泛起笑意,没有了来往穿梭的客人,没有铜臭的侵扰,更没有酒色缠身,只有平淡无味柴米油盐的小日子,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圆满了。
灶台油烟大,她热了一头汗,忙碌间隙抬手抹了一把脸,心想桃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等饭菜摆了一桌子,桃也提着东西回来了,进门便问:“锦儿呢。”
梨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接过桃手中的袋子:“房里睡觉呢,一会儿我把他抱出来,这都睡一上午了。”
桃点了点头:“昨晚闹腾了那么久才睡下,今天怎么会不犯困,前天他淘气,自己爬到床下面去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吓也吓死了。这小孩子就是不好养,一会儿见不着就担心。你忙这么久了,先坐着歇歇,我去抱他。”
推开房门,桃试着唤了一声:“锦儿?”
床上的小人儿没动静,看来睡得熟,桃走近了低头去看他,那孩子粉粉嫩嫩的一张小脸,一只小手蜷缩着露在被子外面,小拳头肉嘟嘟的十分可爱。桃怜爱的在锦儿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俯身去抱他,一边抱一边轻声哄道:“乖锦儿,起来吃饭了,吃完了咱们再来睡觉觉。”
锦儿温热的小身子在桃的怀里不耐的动了几下,眼睛尚未睁开,小手抓住桃的衣服,把脸凑了过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睡。
桃就这样把他一路抱到了客厅,梨见状急忙来接:“怎么还没睡醒,来,我抱住他,你先吃饭吧。”
桃倒是了有几分舍不得,她手臂一护,阻挡了梨的动作:“一上午都没见他,我抱一会儿怎么了。今天我来喂锦儿吃饭。”
桃对着锦儿又抱又亲,终于把这孩子给弄醒了,小家伙十分不满,揉了揉眼睛,皱着眉头撇着小嘴气呼呼的看着桃,桃在他的脸上轻轻拧了一下:“看你晚上还敢不乖乖睡觉。来,吃饭。”
可能也是饿了,锦儿见到食物之后就眉头舒展,老老实实吃了起来。桃一边喂饭一边问:“满笙呢?”
梨漫不经心的夹了一根青菜:“他大早就出去了,今天要送货。他啊真是个老实人,上次送货金老板还欠着他钱呢,这次他又要去,我都说他了,他不听,非说金老板店里人手不够,能帮就帮。可他也不想想,这一大家子人都要张嘴吃饭,他只帮忙不要钱的,我们等着饿死啊。”
锦儿喝着米糊糊,十分得意的挥着小拳头,嘴巴里吧唧吧唧的,望见门外树枝上的鸟雀,就兴奋的扭动身子,桃急忙抱紧了他:“别动,好好吃饭。”
梨用筷子一指,假意威吓道:“你再不好好吃饭,小心晚上我叫黑猫猫来抓你!”
锦儿吓得一瑟缩,乖乖的不动了,低头接着喝米糊糊。
梨的筷子又转移了方向,在盘子里夹了一片肉,又开始絮絮叨叨:“锦儿刚满三岁,再过个几年他也得去上学堂,男孩子哪能光凭力气活,也得让他读读书不是,这读书不要钱啊,你当人家先生都是白教的么。满笙他就是个死心眼子,前些日子我和他提过这事,他说不急,锦儿还小。能不急么,长着长着不就长大了,咱们这一家子,没一个识文断字的,好不容易有了锦儿,可不能让锦儿也成了个睁眼瞎。”
桃一边给锦儿擦嘴一边劝梨:“书肯定是要读,可这存个钱也是不容易的。再说了,满笙也没亏了咱们,至少隔三岔五的咱们也能吃上一顿肉。”
说完,桃刻意的看了看梨碗里那片肉,梨把筷子一放:“这算什么,我们在镇北的时候,天天吃肉,哪会缺这个。”
桃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她微蹙了眉头,默不作声的给锦儿夹菜。梨自知失言,瞧见桃面有菜色,便自圆其说:“哎呀,又顺嘴了。我这是吃饱了饭就犯老毛病。我不是想着镇北,再说镇北也没了啊,你看你又小心眼,说也不让说了。我知道满笙也不容易,可我是真为锦儿着急,说实在的,我情愿不吃这肉,也想省钱给锦儿存着,你看你,牢骚也不让发了。”
正值此时,一个生得端正俊朗的男人风尘仆仆赶了回来,手里还提着一条鱼,显得十分喜悦:“今天活儿不多,送了一趟货物就回来了,金老板还送了我一条鱼,晚上烧鱼汤喝。”
桃笑意盈盈的招呼了一声:“满笙回来了,赶紧来吃饭吧。”
梨起身接过那条鱼,对着正要入座的男人埋怨了一句:“先去洗洗你那一头汗再来吃饭。”
男人笑嘻嘻的去打水洗脸了,桃趁机对梨低声嘱咐:“不要再提过去。”
一切就绪之后,一家四口很是和气的吃饭。满笙一边吃一边时不时逗弄一下桃怀里的锦儿,梨从桃怀中抱过孩子,指了指满笙:“不要逗他了,让他好好吃饭。金老板欠你的钱要回来了么。”
满笙扒了一口饭菜,毫不在乎的说:“不是送了条鱼给我们么。”
梨用筷子把碗敲的叮当作响:“工钱!工钱!谁稀罕他那条鱼,有了工钱我们自己还买不起鱼么。”
锦儿见筷子可以把碗敲出声音,十分好奇,也想来敲一敲,就伸手去抓梨的手。梨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训呵道:“别动!”
满笙好言去劝:“你不要吓着他,一个小娃娃你训他做什么。工钱我又不是不想要,而是金老板暂时手头紧,等这批货全部送出去之后,工钱自然还是给的。这几年战事紧张,什么都缺,金老板做生意也是很不容易的,这青雾镇地处偏远,来去一次都不方便,加上前几年又被丘八洗劫过一次,很多生意人都绕着走,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提前几年的事,梨立马就默不作声了,那回忆太痛苦,她怎会愿意去揭自己的伤疤。
见梨终于静下来了,满笙赶紧趁热打铁转移话题:“你们明天不是要去镇外看秋月么,东西都买好了吧。”
桃急忙附和:“都买好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
满笙点了点头:“那就好,我明天就不陪你们去了,店里还有事。一会儿吃完饭我去跟临街的冬妈说说,让她明儿个先带一带锦儿。”
翌日清晨,桃和梨提着篮子走在镇外的林间小路上,镇外的阳光向来比镇上的灿烂充足,空气中充满了植被的清香,这样一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道路,桃每每走在这里,心里感慨万千。
五年了,距离那次惨痛的记忆已经五年了,这五年间,青雾镇变了样,从外地涌来大量因战乱而流亡的人在此安家落户,那些人看着满地腐臭的尸体惊讶不已,但他们并未惊慌,乱世中死亡算不上什么,他们清理街道,重建倒塌的房屋,为镇子注入了新的力量,让死寂沉闷的小镇又一次鲜活起来。
居住的人变了,街道的店铺变了,连镇北都消失不见了,而唯一不变的,是这镇外的林间小路,她庆幸,至少这里还存留着,当初她和那个人踏马而过的记忆。
秋月的坟就在这林间,因着是新坟,所以显得有些光秃,坟头上只是微微有些绿意。除去每年的清明,桃和梨时常会来给秋月上坟,这是个命苦的孩子,桃万万想不到这孩子说的惊喜会是这样,喜是一点都没看到,惊和悲倒是一清二楚。
当初梨找了好久才在镇口不远处的尸体堆里翻出了秋月,尸体已经烂臭,若不是那身衣服,梨无论如何都以为秋月是跑了。桃梨何尝不希望她是真的跑了,这孩子才十三四岁,却惨死在异乡。
烧了纸钱,摆了供品。桃用帕子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她们一直是默默无声的。一阵清风,扬起漫天的烟灰。
梨提出一只小壶,倒了一碗清水放在坟前:“秋月,我们又来看你了,你在那边啊要过的好,我和桃都当你是好妹妹。今天没有带锦儿来,等他大一些的时候我带他来看你,好不好?”
顿了顿,她又接着说:“你也算是我们的大恩人,没有你,我们在那地窖里根本熬不下去。五年了,我到现在还会责怪自己,如果当初一定要拦住你,该有多好。要不然,陈爷走的时候,你也跟着逃命去…你真是个傻姑娘,怎么就留下来了呢。”
尔后,梨对着坟头说了很多关乎现在的生活,她常提起锦儿。桃在一旁听着,不由自主垂下泪来。
梨察觉到桃的异样,抬头看了看她,以为她是为了秋月伤心,只安慰了句:“秋月见你哭大约也会难过的,擦擦眼泪,来跟她说几句话。”
哪知桃忽然问道:“那孩子若是活着,比起锦儿,还要大上一些吧。”
梨怔了一下,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她没想到会勾起这一层伤心事。
桃靠近梨,眼光中带着哀求:“五年了,梨,你还是不愿告诉我那孩子埋在哪里么。”
她倾身抱住了梨,隐隐透着哭腔:“五年了,你嫁人了,生下了锦儿,可是我的孩子呢,我从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孩子,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那孩子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一个人待在黑暗的地底下会不会害怕?我原以为那孩子出生见不到爹已经够可怜了,可这…竟然连娘的面都见不到了…梨,五年了,五年了啊,我当初求你你不肯,现在让我见上一见吧,我保证自己不会做出傻事…梨,我待锦儿如同己出,可我也想见一见我自己的亲生骨肉。”
梨带着桃愈走愈远,穿过了独木桥,来到小河边,桃用帕子抹去泪水,可是又止不住的流出,就是这个地方。那年,她和文先生漫步河边,在风景如画的山林间感受时光的浸染。
小河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坟头,乍一看像是一个突起的小坡,长满了绿草。梨指了指:“就在那里。”
桃拖着沉重的步子挪了过去,跪坐在小小的坟前,因着这孩子一出生连个名字都没有,所以并未有墓碑。
俯身而去,桃把脸颊贴在上面,泪水浸入大地:“娘来看你了。”
梨站在她的身后,静静的说:“是个男孩。”
桃闭起眼睛,她想去感受这孩子,却只碰触到土石草叶,这么多年了,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小小的,从大地之上隆起的土堆。
“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
“小小的一团,通红的肉呼呼的身子,眉眼都皱在一起…和锦儿出生时一模一样。”
“要是长大了,应该会像他吧。”
“……他一定是最像文爷的。”
桃缓缓回过头去,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梨:“你是怎么知道王老爷就是文爷的?”
梨笑中有着无奈:“那天我从东锦巷离开时,从打手那里听说的,他说,东锦巷里住着一个师长,姓文。我就猜到了。”
一行清泪再次流了下来,桃轻声问道:“你恨我么。”
梨平静的点头:“曾经恨过。”
桃捂住自己的脸庞,十分悲戚:“我也恨过我自己。”
梨蹲下来把桃抱在怀中,抚着她的背:“那都过去了,不是么。”
临走时,桃平复了情绪,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说:“孩子,你姓文。你的父亲是一个带兵打仗的人,娘和他…或许此生再也不能相见。娘的一生,遇对了两个人,一个是梨,一个就是你父亲。”
六月初,有人来给桃说了一门亲事,做媒的是金老板的太太。那男人长得十分憨厚壮实,是同满笙一起送货的伙计。
满笙倒是十分满意的,对那男人赞不绝口:“东福是个很踏实的人,干活儿也实在,人也热心。配我桃儿妹正合适。”
梨的心气高,她眼里只容得下文爷站在桃的身旁,其他男人都入不了她的眼,现下听闻此言,很是不悦的说:“我看他是配不上桃吧。”
满笙心里很纳闷,同时也为自己伙计抱不平:“怎么就配不上了,东福很能干活儿的,金老板也很器重他。他还私下里跟我商量,等攒够了钱他要开个杂货铺子,也算有自己的小生意了,桃儿妹要是嫁给他,以后也就是杂货铺的老板娘了。”
梨万分不屑的哼笑一声:“谁稀罕!”
满笙撇了嘴小声嘀咕:“又不是你嫁人,你当然不稀罕。”
梨无法对满笙言说桃的过去,桃心里爱着的男人,怕是东福拼了命也比不上的人。退一万步讲,就算是过去娶过桃的孙老爷,也是青雾镇的大户。
满笙自然没办法猜透梨的这点观念,他建议道:“我们说好说坏都没用,不如叫东福来家里和桃儿妹见上一面。我想啊,金太太能看上的人绝对不会错,她都愿意给桃儿妹做媒,那桃儿妹怎么也得先见见人吧。”
梨剜了满笙一眼:“她看上她怎么不去嫁。是不是你又多事,叫那个金太太给桃说媒。”
满笙挠了挠脑袋:“我看桃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有个人家了,这么好的姑娘总不能没个男人吧。”
梨敲着桌子嚷了起来:“那你也得找个差不多的吧!”
满笙皱起了眉头:“东福就挺好的啊,你说的差不多是什么样子的啊,金老板那样的怕是桃儿妹也嫁不来吧。”
此言一出,梨彻底火了:“金老板算个什么!连文爷的脚后跟都比不上!你要去说媒也行,怎么也不能比文爷差了!”
满笙刚想询问文爷是谁,桃抱着锦儿从外面回来了,锦儿手里攥着一支拨浪鼓,噼里啪啦的摇着,很是欢乐。
梨不由自主的住了嘴,起身接过锦儿,瞧见了那支拨浪鼓,责怪道:“又给他买,这都第几个了,家里扔了好多呢。”
桃十分宠溺的捏了捏锦儿的脸:“他喜欢嘛。”
满笙趁梨哄孩子的空挡,急忙凑过来对桃说:“桃儿,晚上我叫一个伙计来家里吃饭,你可要好好打扮打扮。”
到了晚上,那男人果然来了,提着糕点糖果,还去布坊量了一匹布。满笙十分热情得把他迎了进来,外人到来,梨就算千万个不愿意,也是懂得礼数的,客客气气的招呼了一句:“东福来啦,快进来吧,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真是的。刚好饭也准备好了,一起吃。”
东福是个实心人,见着漂亮的梨,不由的赞美道:“满笙哥你还真是好福气,嫂子长得真好看。”
这种话梨听得多了去了,也没什么稀奇,只呵呵一笑,便去端菜了。
桃在灶台那里打下手,帮忙切菜,梨进来便说:“不切了,五道菜够了。一会儿把汤端出去。”
桃应了一声,又好奇的问:“到底什么人要来啊。”
梨一边盛饭一边说:“满笙找人给你说了个媒,叫你今晚见见。我看啊,你见一见就算了,别往心里去,以后我托人给你说个更好的,至少也得是个读书人。”
桃脸色一红,顿时有些结巴:“这个…这个先不急…我还没想着再嫁人…”
梨把碗往台子上重重一放:“是不想急,可我希望的那个人影子都没了。你也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吧,等不了文爷,还有其他人呢,不过你要找啊,就算比不上文爷,也不能是个大老粗。”
桃低声提醒梨:“我也是个不识字的,又是那样的出身…不敢奢望那么多,只怕你真找到了,我也配不起人家。”
梨瞪着眼睛说:“真是个没出息的!”
席间,东福的眼睛都要长到桃的身上去了,他不住的打量桃,心想这就是自己要娶来的媳妇儿。
桃被那男人看得很不好意思,只得低头一个劲的吃饭,默不作声。
满桌子人只有满笙一个人絮絮叨叨:“这以后啊,兴许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要是真开了个杂货铺子,我桃儿妹也算能过上个好日子了。”
梨用筷子敲了满笙的手,不满的打断道:“八字没一撇的事,你瞎许什么愿!”
这时,锦儿无比天真的喊道:“娘,我要吃鱼鱼!”
东福和桃一起下了筷子要给锦儿夹,两人的筷子碰到一起,双方都十分尴尬的退缩了回来。
满笙看出了门道,故意打趣:“你们俩倒是心齐的很啊。”
桃对这个东福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最多也只是把他当个大哥的意思。可这东福却上了心,隔三岔五就要提着东西来看,进门就帮着干活儿,万分勤快。
这日,他又来了,桃正在院里洗衣服,他着急忙慌的找来一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抢过盆子就开始揉搓衣物:“我来我来。”
桃红着脸拉过盆子说:“东福哥,这是我和梨的衣服…”
东福很是尴尬,嘿嘿笑了几声,起身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指着晾衣服的绳子建议道:“这绳子软的很,不如我给你换个竹竿吧。”
说完不等桃回应,便冲出门去找竹竿了,没过一会儿,他就拿着一根长竹竿回来了,可又找不到能架到哪里,所以他又思索着要不要再做一个架子,等他想完了,桃的衣服也晾在绳子上了。
他见帮不上什么忙,只得站在原地傻不愣愣的挥舞着竹竿耍了几下,笑嘻嘻的:“你看我去当兵成么?”
提到兵,桃的心里一动,但她不动声色的说:“挺好的。”
东福开始滔滔不绝:“我这体格,当兵足够了。这几年老打仗,听说很多地方都有招人的,我也想应招入伍,扛着枪,吃军粮,多神气啊。指不定以后我还能混个司令当当呢。”
梨在门内早就看到东福了,现下听他这番话,很是不屑,心想文爷不过也才是个师长,你倒还想当司令?做梦去吧。
她从门里走出来,倚着门框磕着瓜子说:“你不是想开杂货铺子么,怎么又想着去当兵了。”
东福显得神气活现,十分自豪:“杂货铺子还是要开的,我存了一笔钱,等着我当完了兵,天下太平了我就回来开我的铺子,现在世道乱,开了铺子也不保险。听说北边又打仗了,要是他们路过这里,我就去应招入伍。”
梨想起了五年前青雾镇那场惨烈的战争,遍地的死尸,这东福怕是没有见过那种场面,所以把当兵想得如此容易简单,她心存不屑,斜着眼睛冷冷说道:“上战场就得去杀人,你杀过么。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开你的杂货铺子吧。”
东福自然不可能知道梨就是一个杀过人的老前辈,他听到杀人二字不禁瑟缩了一下,可为了在桃面前挣点面子,就直着脖子硬撑着说:“那有什么难的,不就跟宰猪宰羊一样么。将来我去当兵,我就去跟文司令的队伍!”
桃本是无意去掺和他们的对话,却在听到文司令三个字的瞬间回过神来问道:“你说谁的队伍?”
东福见桃终于肯和他说话,很是热情的说:“文司令,文韶泽司令,听镇上有人说他前些年来过这里呢,可惜那时候我不在青雾镇,不然真想见见,那时候他还是个师长,现在变成司令啦。”
如同麻木已久的神经又突然过了电,活了过来一般。桃的心砰然蹦跳,文韶泽,原来他的名字叫做文韶泽。而这瞬间的怦然心动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她已知一切不可能,便不抱任何希望,但知晓文先生的名字倒是令她高兴,也算她这些年来的一点点收获罢。
梨和桃的感觉是一样的,起初不过心头一震,可平静下来又觉着没有什么,文爷又不是与世长辞了,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事又有什么稀奇,仗打得这么勤,各路军队的消息到处都有,老百姓们听到这些就跟喝水吃饭一样容易,她们不过是听得到见不到罢了。
东福临走前从怀里摸出一只银镯子,硬是套在了桃的腕子上:“这是我娘戴的,我娘听说你之后,一定要我把这个给你,说是传给儿媳妇的…”
桃推脱再三,东福丢下镯子一溜烟跑了。
梨走了过来捡起镯子:“他倒是个实诚人,可惜我老看不上他。桃,文爷跟我们已经相隔十万八千里了,就算再听到他一丝一毫的消息你也别往心里去,他要是真想找你,早就来了…这都五年了…”
桃端着盆子进了客厅:“我知道,你不用说了,我什么都没想。”
夜晚,等锦儿睡下,桃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老树下仰望天幕。五年前她也是这样坐在院子里,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恐惧和孤独。她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是痛的,一个劲的哭,跟梨要自己的孩子,胡言乱语要去镇外追赶军队。她还记得梨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那一声脆响让她沉默下来,尔后变得正常起来,她知道,什么都没了。
熬过了那一年,梨嫁给了朴实的外地小伙儿,过着平淡的生活。梨出嫁那天穿着一身红布衣裳,显得特别平静,满笙没有新房,他们就在东锦巷安了家,男人欢天喜地的说自己还从未住过这么大的院子。简简单单的拜过天地之后,桃扶着梨走入洞房,满笙招待寥寥数几的宾客。桃想要逗一逗新娘子,却在鲜红的盖头之下看到了梨一张明艳如昔的脸上两行清泪。
“怎么就哭了呢,这大喜的日子。”
“……高兴的。”
今日想来,那时的梨真的是高兴么。她们过不下去了,在尸臭漫天的镇子里连门都不敢出,吃完了存粮,梨只得奢着胆子挨家挨户去搜刮粮食,发霉了也带回来。终于有天镇子来了新的人,她们看到了希望,却没有任何可以生存下去的技能。也就在她们熬不下去的时候,满笙出现了,这个朴实的小伙子有一股子冲劲,干起活儿来如同一头牛,作为临街的邻居帮了桃梨不少忙。在一个傍晚,梨对桃说,我要嫁给他,为了我们能活下去。
为了我们能活下去。
漆黑的夜色,如同往昔,没有一颗星子。青雾镇何时才能拨开这弥天大雾重见星辰阳光。桃无声啜泣,靠坐在老树之下,想这自己一路走来,有几件事是为了梨而做,梨却件件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现如今,她是真的什么都没了,连孩子都没了,谈何颜面再见文先生一面,以前尚且有一个足够的理由,现在那些理由都可称之为妄想。她不能再等了,不能再成为梨的累赘和负担,她要试着去接受一个人走进自己的生命。
文韶泽,此生真的无法再与你相见了。
梨发觉桃对东福的态度逐渐有了改观,从一开始的客客气气转变成了后来的亲切,东福受宠若惊,每天都要跟着满笙来家里吃一顿饭,梨明面上没什么,可心里不胜其烦。
来的次数多了,梨也不讲究那些待客之道,惹她不高兴的地方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满笙脸上挂不住,说了梨一句:“你这是干什么呀。”
东福憨厚的笑了:“满笙哥,嫂子说我这是好事儿,说明她没把我当外人,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说完东福偷偷看了桃一眼,桃低头不语,自顾自吃饭。
梨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是你自己没把自己当外人吧,是不是一家人还得桃说了算,她可没有答应要嫁给你。”
东福是个实心人,说话不会绕弯,当即就想说什么说什么了:“这…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她都收了我的银镯子,就差我把她迎进门了…按理来说,她就是我媳妇,我就是没给她个名分罢了。”
梨立刻火烧火燎,简直要把桌子掀翻,她起身指着东福的鼻子骂:“你还真是不客气啊!收了你的银镯子就是你老婆么!我呸!你也不睁眼看看,你那银镯子值几个钱,别说银镯子,这要搁过去,男人在我们面前拍上几根金条我们都不正眼瞧!你还给桃名分?你配得起么!桃过去的男人,你就是去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这话说的着实难听,东福本是个好脾气,现在听闻此言,脸上的颜色也不由一变,可碍着满笙的面子,不好发作,只得沉着一张脸闷不吭声。
满笙觉着自家老婆的话不堪入耳,想要辩解几句为东福挣回几分颜面,不想梨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抱着锦儿一甩袖子回房去了。
桃尴尬的赔了个不是,便去找梨。
本以为梨只会在房里生气罢了,哪知桃推门进去时,梨正用帕子抹眼,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见桃进来,梨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只银镯子摔在地上:“一会儿你出去把这只镯子还给他!谁稀罕这种东西!给他一点笑脸就不知道天是什么颜色的了!他生得哪门子的一厢情愿!”
桃捡起镯子,用袖口擦了擦,把镯子套在腕子上,梨见状十分讶异:“你这是干什么!你不会真要去嫁他吧!”
桃走过去搂住梨怀中的锦儿,锦儿吃过饭之后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此刻半醒半梦之间,一张小嘴还吧唧吧唧的。桃拍哄着锦儿,对梨说:“你就不要心里过不去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等了。文先生是天,我这种站在地上的,无论如何也够不着,断了这念想才好。”
梨一抹眼泪,坐正了身子,有些气急败坏:“没说让你非要等他!等他也是等不来了!我也希望你找个人家嫁了,可你总得挑挑吧!”
桃摇头苦笑:“挑什么,东福哥有什么不好,人也踏实。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挑的。若不是这青雾镇毁了,过去的人见了我,能不知道我是镇北出来的么,何况我又嫁过人,生过孩子,我有什么资格去挑别人,东福哥不嫌弃我已是万幸。”
梨紧皱眉头,有咬牙切齿之势,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别人还没说你什么,你就先来自我轻贱了!你就不能抬起头来么!你的出身那是你能选的么!你已经不是镇北的桃,就得看得起自己!我已经凑凑合合的找了一个,你绝对不能毛草了事!不然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桃忽然想起文先生很久前对她说过的话,你的身份只是你赖以谋生的手段,你要活得有尊严起来,不必对任何人都卑躬屈膝。
这话再想起时,恍若隔世。
桃把睡熟的锦儿放在床上,噗通一声跪在梨的面前,她如同第一次跪梨之时,带着绝望和哀求,只是那时她是混乱的,而此刻,她却异常清明:“嫁了他,我踏实。”
梨僵坐在床边,闭上眼睛,两行泪滑落脸庞:“你嫁了他,我不踏实。”
两人重回客厅,东福正和满笙商量当兵的事,满笙连连推辞;“这可不成,你孤家寡人尚且可以,我拖家带口的如何上得了战场,再说了,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当上大官。”
东福一锤桌子:“我哪里算得上孤家寡人,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呢,要是我娶了媳妇儿,那不也就成了拖家带口么。满笙哥,你不要这么没出息,一辈子窝在这小镇子里能过上好日子么,有朝一日你成了司令,那还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梨嗤笑一声:“刚才还说你人踏实呢,这一晃眼你倒想往外跑,干那追名逐利的事儿。”
东福脸一红,结结巴巴的辩解道:“这怎么能算得上追名逐利呢,西东头儿的教书先生都说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也想往好的活啊。要是当不成司令,我再回来开我的杂货铺子还不成,再不济我也是个杂货铺的小老板。”
梨一屁股坐在东福旁边,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口气也缓和很多:“好了好了,司令哪能说当就当的上的,你也先别想那没影儿的事。我问你,要是你娶了桃,真会开那铺子么,说过的话要兑现啊。”
东福一看梨转了脾气,觉得娶亲这事儿有望,当即拍了胸脯保证:“说话算数!我要是娶了桃,找金老板借钱也得把铺子开起来,到时候她就是杂货铺的老板娘,满笙哥就是杂货铺的二老板,嫂子你就是…”
梨一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就够了,很是不耐的打断道:“行了行了,别瞎许诺了,等你开起来再说这些吧。哎,这娶亲是大事,非同小可,我就这一个妹妹,你可不能亏了她,礼金要多,婚宴嘛弄个一二十桌就好,多了你也请不来那么多的人,你有新房么,没的话去想想办法,要是实在找不来,可以先住东锦巷,这地方儿可是桃的娘家,满笙入赘进来已经够寒碜了,不能再多个你啊,你得想办法……”
桃见梨又说来劲了,话有伤人之势,急忙插嘴:“梨,这还没定下来呢,先不说这个。”
东福一副苦大深仇的模样,显然是为了梨开出的条件犯愁,不敢大声反驳,只得小声嘀咕:“一二十桌…那得多少钱啊…我和我娘住那小院儿就挺好的,虽然没你东锦巷的大没你东锦巷的屋子多,可也能住人…”
梨可不管他那一套,她如同嫁女儿一样张罗着一切,抱着死活不能亏了桃的决心来对待这桩婚事。
虽说各个方面都准备着,东福给桃买布料买首饰,礼品一件一件往家送,却绝口不提娶亲的日子。
桃十分羞赧,自然不好意思主动去问,更不敢让梨去问,其实她心里对这场婚事是一点期盼都无,但总拖着也不是个事,现在街坊邻居都知道桃找到了人家,见面时不时就要恭贺几句。
入了夏天气就炎热起来,桃在院子里哄着锦儿玩,梨在一旁的藤椅上眯着眼睛打瞌睡,锦儿穿着一身白色小褂,肥嘟嘟的小胳膊小腿露在外面惹得人忍不住要伸手去捏。
正值此时,东福提着一只茶壶满头大汗的从外面赶来了,进门就嚷:“看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梨懒洋洋的睁开眼睛,爱答不理的侧翻了身子,接着睡。桃抱着锦儿起身问道:“什么?”
东福献宝一样把茶壶捧到桃的面前:“金老板给了点酸梅汤,我带来给你们尝尝。”
梨不屑一顾的嘟囔了一声:“切,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
东福知道梨不待见自己,也不去碰钉子,就在桃这里说好话:“这可好喝呢,又酸又甜,解渴祛暑,天这么热,喝点好。你们一定没喝过吧。”
这话梨实在是不爱听,她心想这种东西在镇北是再平常不过的,怎么到了这男人眼里就稀罕的跟宝贝似的。她想要起来反驳个几句,让东福臊一臊。可桃却很是和气高兴的说:“我去拿几个茶杯。好久没喝过了呢。”
梨彻底没想法了,又翻了个身,心里暗骂了一句,又是个没出息的。
这酸梅汤冰镇过,入口清凉酸甜,不光是桃,连锦儿都连着喝了几大杯,东福一边对酸梅汤赞不绝口一边偷看桃,看着看着傻呵呵笑了起来。
梨是一点都不能见着他这傻气的模样,当即不耐的揶揄:“怎么,头回喝,就美成这样了啊。”
东福摆着手解释:“酸梅汤好喝,可是我心里美的是我媳妇儿,越看越好。”
桃听闻此言霎时红了脸,背过身去逗弄锦儿。梨十分嫌恶:“别媳妇儿来媳妇儿去的,都拖到夏天了你这亲事还没办呢,没入你们家的门就不算你老婆。这话又说回来,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事儿给办了啊。”
东福搓着手,欲言又止,似乎是在考虑该怎么说。梨惊悟一般叫道:“你别不是骗我们的吧,说要娶桃,结果来我们家白吃白喝!你看看你自从说要娶桃之后,哪次是在自己家吃的饭,回回都要跟着满笙来我们家蹭饭!”
东福吓得急忙摇头,颇有些语无伦次:“哪敢哪敢,娶是一定要娶的…就是不是时候…你的要求那么高,我又是个穷伙计…”
梨压着火气思索了一会儿,一挥手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让步一般:“你要是嫌多,那婚宴改成十桌好了,反正二十桌你也请不来那么多人,摆了也是浪费。”
东福眉头纠结,十桌也是个问题,他头上的汗层出不穷,终于不满的嘟囔了一句:“嫂子你成亲的时候也就摆了两桌而已,怎么到了桃这里,就得十桌。”
梨就差摔杯子了,她想摔,一瞧这是自家的杯子,摔碎了心疼,只得攥紧在手里,火气冲天的瞪着东福:“那能一样么,那能一样么!我嫁不嫁的好那是我乐意,但桃是我妹妹,怎么也不能委屈了她,你要是娶,就得按我的规矩来办,要是办不到,你就断了这门心思,别耽误了我家桃!”
眼见就要到手的媳妇儿,东福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放手,只得好声好气的应承下来:“嫂子,你看,我就这么一说,你还急上了,我没说不娶啊,娶亲是大事儿,要办是得好好办。我心里琢磨着吧,现在是不能娶,得等我当完兵回来,我寻思着,现在我可什么都没有,等我扛了枪,过几年混个司令当当,到时候我风风光光的把桃娶进门,别说十桌二十桌,你要我摆个五十桌我也不在话下,兴许我当了司令,还能把桃带到城里去,过阔太太的生活,就是要开杂货铺子,我也去城里开,不在这小地方待着了。”
梨觉得很是好笑,这人说话越来越找不到边了,前几天还要在镇上开个杂货铺子,现在竟然异想天开到城里去开,她愈发觉得这男人不靠谱:“你就吹吧,我看你这牛皮能吹多大,这婚事我们不办了,要么你就赶紧张罗了把一切都就绪老老实实在镇上开个小店守着桃好好过日子,要么现在就滚蛋,出了我们家大门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东福大约也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大了,脸上讪讪的,他走过去大着胆子拉起了桃的手:“桃,我这人有时候说话有点过了,你总得容我说上几句嘛,我是真的想娶你,你要是乐意,入了秋咱们就把事儿办了,我不拖了还不成?”
桃不自在的把手缩了回来,点头称是,她的心是一潭死水,东福在她眼里就意味着不再拖累梨,意味着像梨那样过着无爱无欲的平淡生活,若真要算起来,比起镇北,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
见东福终于肯给个准话,梨也平息了怒气,这几人坐在院中品尝着酸梅汤望着青雾镇闷热而朦胧的天,桃恍惚觉着,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同样的地点,不同的人,东锦巷的花依然开的绚烂,连鸟雀声都似乎不曾变化,不知那人还记不记得他许诺的两只鹦鹉,曾经的那份心情,曾经陪伴自己的那个人,寻不着见不到,他去了哪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入了秋之后东福也确实抓紧了时间办婚事,可桃看得出,他对当兵这件事简直入了迷,他做梦都想当个司令,其次才是开个杂货铺子。
近年战乱一直未停,持续不断,有不少军队在镇子附近路过,桃是死了那条心,她没有任何理由再去找文先生,就安下心来等着成亲,可东福对军队向来上心,只要听说,就会往外跑,看人家招不招人。
成亲的前一晚,梨和桃躺在一张床上,锦儿跟满笙睡一间房。桃梨两人平静的望着帐顶,梨在黑暗中侧过脸来问桃:“在你懂事之后想过嫁人么。”
桃摇了摇头:“想不想又怎么样,已经嫁过一次了,我没有任何念想。”
黑夜寂静,梨许久再没有说话,桃以为她睡熟了,便悄然起身,摸索着拉开一个小柜子,从里面取出了文先生留下的纸张和毛笔。
不敢点灯,桃凭着感觉摩挲纸上的字,纸张泛黄发软,她十分小心,把纸张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陈腐的味道,已没有了当初的墨香。桃几乎要垂下泪来,她颤抖着把纸张和毛笔贴在怀里,蜷缩在角落,在心里默默的自语,我要嫁人了,可惜不是你。
梨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她知道桃就在角落,爱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忘得掉,她当初嫁给满笙的时候,也哭了,在盖头之下默默流泪,她想要的那个人,没有选她,也没有选择桃,可她们都是那样爱着那个人。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桃重新回到床上,靠进梨的怀里,在她要入睡之时,梨在她耳边轻声说:“文爷是梦,现在我们都醒了。但我们却过上了镇北之外的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