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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青雾镇(二十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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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深夜溜了出去,因为她们没有水了,桃拖着沉重的身子躺在地上,面饼再干,为了孩子也要咽下去。梨在地窖口探出头去,她十分担心秋月,在黑夜中梨看到一丝光亮,那是士兵在巡逻。

一束光从梨的头顶照了过来,她惊恐的缩了回去,低声对桃说:“我真是担心秋月,她能到哪里去找水呢,外面都是兵。”

桃怕老鼠爬过来,不住的拉着衣角盖好肚子,她心里也担心秋月,那丫头才十三四岁,纵使身材瘦小,也是个大活人,如果被发现,躲能躲到哪里去。

越想越怕,可再想也无补于事,秋月已经出去了。她伸手拽了拽梨:“别看了,过来陪着我吧,我有点冷。”

春初的天到了夜里还是很有凉意,何况这地窖潮湿,她们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一条毯子,衣物之类的全部被陈爷装箱带走了,梨把毯子往桃和自己身上围了围,自言自语:“他会不会不来了啊。”

地窖很静,老鼠大概都睡觉去了,桃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立刻把手搭在梨的膝盖上晃了晃:“就算不来,我也要等一等。”

梨忽然之间不知哪来的勇气,十分暗示的说:“现在没外人,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说完又觉得自己十分之傻,从里到外冒着傻气,桃要是想说,早就说了,何必要等到现在,况且她已经没指望桃能承认点什么。可是人在夜深人静孤独无依时总想与另一个人交心,掏心掏肺坦诚以对。

静默许久,桃向梨的身边紧紧靠了靠,轻声说:“有啊。”

梨的心脏噗通震动了一下,两个人终于要把话说开了么,她长久以来的心结确实需要桃的坦诚来化解,而她从来不敢提,因为她也在怕,桃还有肚里的孩子,她却真真正正什么都没有了。

桃在毯子下握住了梨的手:“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当你是我的亲姐姐。你比我的爹娘还要好,他们会抛弃我,而你从来不会不要我。”

梨微张着嘴巴,只觉得内心一阵发酸,她没有听到她想听的,但是桃这句话却狠狠打在她的软肋上,下意识的搂住桃,她的鼻息抽动了几下,没有一滴眼泪,可她明明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哭出声来。

两个人相拥着睡了过去,直到天光微亮之时,地窖口传来了秋月的声音:“桃姐姐,梨姐姐,快接住木桶。”

梨骤然惊醒,她迅速的站起身以一种敌对的姿态面对外界,她的身体本能的护着桃,等看清来人之后,她才放松下来,惊喜万分的接过木桶:“秋月,你终于回来了。”

梨把地窖里的木梯子搬了过去,秋月顺着爬了下来,从外面带来了一股寒意,桃朦朦胧胧睁开了眼,见到秋月回来,顿时睡意全无,捧着肚子艰难站起来询问夜里的情况。

秋月很是自豪,她躲过了巡逻兵,在一户人家的草棚子里缩了大半夜,后来她趁着夜色在水井里打了半桶水,守着这桶水等那些兵懒懒散散的打瞌睡之时,又溜了回来,一路走得躲躲藏藏极其小心。

梨越听越后怕:“这事儿太危险了,你这是侥幸,万一天亮之前你回不来怎么办。”

秋月不甚在乎,还带着些得意:“梨姐姐你不知道啊,那些兵很偷懒的,起先他们走来走去我怕得很,可那都是装给他们长官看的,我瞧见一个长官跟他们训过话,那些兵当时很是服从,但长官走了之后,他们抽烟的抽烟说话的说话,后半夜就在角落里睡了一地,我的胆子就大啦!等这半桶水喝完,我再去打一些来。”

梨摇了摇头,极不赞同:“你哪儿也不要再去了,这些水我们省着点喝,等熬过这阵子就好了,他们总不至于一辈子都不走。”

比起这些,桃更关心外面的情况,她急切的问:“秋月,你有没有看到别的队伍来?现在这个队伍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月很茫然的摇头,表示自己只顾着找水和想着如何回来,别的一概不知。

桃失望的坐回了地上,陷入沉思。梨看得真真切切,她不动声色的让秋月先吃些食物果腹,而她附在桃的耳边悄声说:“你真是一点耐性都没有,她一个小丫头肯定不会注意这些。秋月好不容易找了水回来,你问那些做什么。”

桃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与无礼,想要跟秋月道歉,又被梨按住:“算了,她也没往心里去,你多说多错,以后不要那么鲁莽,人家毕竟帮了我们。”

而梨的想法完全错了,秋月不仅把桃的话放在心里,并且记得十分牢固,她这样的年纪,会因为无助而极力讨好一些人,希望融入到别人的圈子里去,期许着对方来接受自己。这些时日,她看到了桃梨二人对彼此的体贴入微,虽然桃和梨对她都很好,绝不缺她一口吃喝,可是总带着点客气,她会因为这种客气感到恐惧害怕,如果有天桃和梨丢下她,她该怎么办。

在这种担心的驱使下,秋月愈发坚定了一种信念,要做出让桃和梨感动的事,以此为由也好让对方接纳自己。这第一件事倒是做成了,她看到缺水中的桃为腹中婴孩极度的焦躁,于是她横下心来冒一次险。

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竟让原本胆小的她壮起了胆子多出一股勇气。她暗下决心,这第二件事要做的轰轰烈烈,既然桃问是什么队伍,她就去偷这些当兵的一两件物品来,这对于她来讲,绝对是件天大的了不得的事情,可她心甘情愿。

文师和魏炳中僵持了四天之久,双方似乎在较量谁的按捺持久,实际上文师除了文师长以外早就炸开了锅,全军上下一致不解上峰的命令,这眼看就在眼皮子底下,那魏炳中根本就是插翅难逃,只要文师一鼓作气,不出两个小时,铁定把叛军一举歼灭。

文师的参谋长杜忠函再三纳谏,简直有些苦口婆心了:“师座啊,您这到底是在等什么,再等下去恐怕军心都要动摇了,我们追赶魏炳中这么久,终于把他堵到这里了,只要您一下令,我们就带兵往里冲,朝死里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文师长穿了白衬衫和军裤,他把袖子挽起,身旁的勤务兵站得腰板笔直,端着水盆手都不抖一下,他低声命令:“抬高。”

勤务兵训练有素把水盆抬高半寸,正好适合师座弯腰的高度,文师长低头洗了一把脸,而杜参谋长依然聒噪不止:“您就是要困死他们,也得挑个时候啊,这要是搁以前没仗打的时候,您要玩猫逗耗子这种把戏谁敢说个不字,可是现在时机不对,司令等您回去复命呢,您都走了近三个月了,是时候了。”

文师长抬起头抽出勤务兵胳膊上的白毛巾,擦了擦脸,他在毛巾之下蹙紧了眉头,他嫌杜忠函太吵闹,简直与魏炳中阵前那个拿大喇叭污言秽语的混蛋有一拼。

等杜大参谋说痛快了,他才不咸不淡的开了口:“镇子围死了么?”

杜忠函以为他要下令,登时一喜,朗声说道:“围得水泄不通,四面八方全派了人,日夜看守不敢有一丝松懈,这回魏炳中那王八蛋就是长了十条腿也跑不出去了!全军上下就等您一句话!”

文师长沉默片刻,他走出军用帐篷,望了望远处青雾镇上空浅浅淡淡的一层雾气,那是一片浅灰,在文师长眼里,压抑的很。他对跟在后面的杜忠函说:“叫人去跟魏炳中谈判,让他先放了人质。”

杜忠函急了,烦躁万分,嘴里也没个轻重:“我说我的师座啊,您管他们个屁!几十号人还够不上我们一梭子子弹!您要嫌他们碍事,我叫人带两颗手榴弹把他们炸了给您开道儿!不碍您的眼!”

文师长目光凌厉一闪,音色低沉口气重了几分:“叫他先把人质全部带出来。”

杜忠函哑然,想再说几句可又不敢,只得闷声闷气的答应了一声,赶去布置任务了,没踏出几步,他突然灵光一现,一拍脑门,既然自家师座这样在乎人质,说不定这人质里是有认识的人。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这穷山僻壤的破镇子,能有谁攀得上师座这高枝儿?”

魏炳中得知要谈判不禁一愣,他这几日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他知道自己是小飞虫逃不过蜘蛛网,横下心来等死,死守镇子不过是想拖延死期,但他万万想不到文师会找自己来谈判,这真是天大的稀奇。

他隐约觉得这批人质会成为自己手中的筹码,于是下令把人全部带到自己面前,被绑在镇口木桩子的自不必说,煎熬的不成人形,而那些惨遭□□的女人们个个软脚无力精神恍惚,似乎轻轻推一下便极有可能倒地再也不起。

魏炳中眯着眼睛挨个审视,在这帮半死不活的镇民面前走了一圈又一圈,从旁边士兵手里拿过一把枪上了膛,气势汹汹威胁道:“说,你们谁认识文韶泽?”

无人响应,一片死寂,魏炳中不甘心的用枪抵住一个人的胸膛,阴狠的说:“不说话?信不信我在你们每个人身上开个窟窿!”

人人瑟缩,但依然无人开口,有人干脆牙一咬眼一闭横了心等死,反正也听不懂这个丘八说什么,反正熬来熬去都是要死,早死早解脱。

许久没有听到扣动扳机的声音,有人迷惑不解的睁开眼睛看个究竟,只见那魏炳中瞪红了一双眼,胸膛起伏,渐渐喘出粗气来,他是气急了,却因为顾虑文师,又对这帮人质下不得手,一股子火气发不出来,憋得简直像一只发怒的公牛。

他杀不得人,却打的了人,提起马鞭啪啪几鞭子抽在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质身上,那人蹲在地上抱头死扛,心想这无赖丘八还不如一枪毙了我,免受这皮肉之苦。

等魏炳中把那人抽的皮开肉绽,旧伤之上翻出了新伤,鞭子被染得红彤彤一片之后,他颓然的坐倒在椅子上,喘着粗气,也不顾有下属在场,脸面都不在乎了:“他妈的文韶泽,我干你老娘!老子不过是卷了铺盖逃跑,你他妈追老子几个山头儿!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滚你娘的!老子在你身上一点好处也没捞到,跑也不许跑了!”

下属们听得傻了眼,倒不是没听过魏炳中骂人,而是头回听到魏炳中说出如此示弱无奈而丧气的话来,他们从文师出来后,一路跑一路打,魏炳中不允许军中有人说这叫逃跑,他美名其曰战略大转移,更不允许有人议论这叫叛变,他洗脑一般训斥下属这叫拥兵自立,总之怎么好听怎么来。

骂完之后魏炳中觉着实在够窝囊,但既然有人质在手,文师又这么着急要这帮人,那还是存有一线生机的,他抱着这点渺茫的希望,拍案定板:“把这帮人带下去洗个干净,给口吃的,明天一早跟文师谈判,拿他们换咱们的命,让张虎收缴五十把□□装箱抬过去以示诚意,表示咱们不愿打了,放人放枪情愿上山当土匪去,请文师长给条活路。”

秋月当晚执意要出去找水,并再三保证天亮之前回来,她一边爬上木梯一边回头对桃说:“桃姐姐,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的,等着我吧。”

那一夜,桃和梨都没有入眠,梨把剩余不多的饼分成了小块,用帕子细心包好,挑出一块来碾碎洒在老鼠出没的地方。桃在黑暗中问道:“也不知道我们还能撑多久。”

梨退回了桃的身边,缓缓坐下依靠着桃,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兴许天亮她们就会有转机,兴许长久的困下去,谁知道呢。

梨反问桃:“如果王老爷没有来呢,就算来了,我们困在这里也不知道啊…你后悔么,早知跟陈爷走了。”

桃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再给她一万次的选择,她还是坚持如初:“他待我的好,就是我等他的理由。等秋月回来了,我就出去看看。”

梨登时变了脸,皱着眉头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吧,就算出去,也要等到外面太平了。”

秋月的偷盗不太顺利,她照例先溜到草棚子里静候时机,可今夜似乎与往昔不同,愈是到后半夜愈是戒备森严,秋月缩在草垛后面安慰自己,再等等,天快亮的时候那些当兵的就会睡着。

果真等到了天微微亮,秋月实在按耐不住了,伸出头向外张望,四周出奇的静,她咽了口唾沫,蹑手蹑脚正要从这家院里溜出去,就听到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她惊吓着往后躲,从门缝里偷瞧一眼,只见一队兵整齐划一跑步前行,她顿时觉着不妙,这跟她预想的太不一样了,上次出来的时候大街上有兵,但大多都睡倒了,哪有今天这般精神。

等那队人跑过去,她吁出一口气,正欲踏出门去,哪知远处又来一队,她连忙又缩了回来,反反复复,士兵没完没了的在她眼前经过,这时她才觉出怕意来。

她忐忑不安简直要哭出来,手上还提着木桶,桶里一滴水也没有,她想自己这是要困死到这里了,天已经逐渐透亮起来,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这时她听到门外有人喊:“动作利索点,把箱子抬到镇口去!找几个人把人质也带来!”

片刻之后恢复了宁静,秋月再次从门缝里望去,一个人也没有,那些兵们都不见了,她大着胆子试试探探的伸出一只脚去,停顿了一下发觉无任何不妥,又犹豫着探出半个身子,头微微一伸,她这次看得真真切切,眼前的街上没有任何一个人。

她心头大喜,也顾不得打水了,抓牢了木桶就往原路跑,实在幸运的很,她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兵,她心想大约那些人都去了镇口吧。思及至此,她更觉脚下生风,趁机抓紧时间逃回去,就在马上要拐入巷口的时候,她停住了。

不远处的小铺子门口挂了一顶军帽和一条皮带,不知是哪个士兵留下的,她神情紧张左右张望,确定没人之后,疾步上前去取那顶军帽,她要把帽子带回去给桃,这就是她给桃的惊喜,尽管惊险了一场,却不能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如果桃知道她是冒着这样的危险取得这顶帽子,一定会感激万分,她就可以真真正正融入桃和梨的小圈子。

抱着这个愿望,她抬手抓住了军帽,死死攥在手里,得了一件了不得的宝贝似的。因为喜悦,她浑身都在颤抖,攒足了力气预备一鼓作气回身冲回地窖,在回身那一刹那,她看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几名士兵带着一批憔悴的人质从街道另一头走来,持枪的人对她凶神恶煞的训斥:“敢跑出来?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

她的喜悦凝固在脸上,继而惊恐万分的往回退,一边退一边摇头,唇舌战栗吓得说不出话来,士兵见她迟迟不肯过来,便上前几步揪住她,她惊叫出声,并拼尽力气对其拳打脚踢,那兵痞子恼了,抬起枪托就砸在了她的头上,额头破了口子,鲜血顺着面颊缓缓下流。

她疼得直吸气,眼泪混着血染了满脸,她后悔了,后悔去拿帽子,后悔非要弄出一个什么惊喜,后悔跑出来。

她随着人质一起被押到了镇口,一个黑黝黝的军官扯着破锣嗓子数落她:“昨天不是叫你们洗过澡了么,怎么还花了一脸!”

说完,从旁人那里要了一块缠枪的破布扔给她:“擦干净了!一会儿得给我表现好!得笑!让姓文的看看我们没有虐待你们!”

秋月接过破布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攥着那顶军帽,她像握了烫手山芋一般把那帽子摔在地上,扭头看看其他人质,均是一脸木然,似乎不像她这样恐惧,想来是这几日被折腾狠了,一心求死。

文师上下整装待发,他们憋了多天,昨日终于接到上峰的命令,所以今天一早尤为兴奋,预备大干一场,在最短的时间内灭掉魏炳中一伙,洗清污罪班师回朝。

只有杜参谋心里明白自家师座存了什么心思,他不由担心起来,如果见了人质,师座又不肯打了呢,这剿灭叛军要拖到何年何月,只怕此事耽搁太久会被排挤师座的人当成把柄予以威胁。

而文大师长显然没有想到杜忠函会如此替他担忧,杜参谋的那番苦心他全然没有看在眼里,杜忠函在外面踱步时,他正在让勤务兵为自己整理军容。

他那随从在战乱中被炮弹轰了,他遗憾之余不得不适应旁的人来服侍自己,眼下这个小赵让他基本满意,勤快有眼色,做事细致入微,堪称一流的勤务兵。此刻小赵俯下身为他又提了提军靴,看到鞋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丝灰尘,急忙用袖子擦了擦,以保第一眼望去军靴锃亮,让自家师座有型有款。

当文师长那匀称健硕的身姿出现在杜忠函面前时,杜参谋长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先是一愣,随即发自内心赞叹道:“师座真是精神。”

文师长瞥了杜忠函一眼,问道:“准备的怎么样了。”

杜忠函紧紧跟在文师长后面汇报:“一切就绪,师座您放心。魏炳中已经答应谈判。”

文师长微微一点头:“恩。”

副官牵来了一匹骏马,恭恭敬敬把马鞭子递给了他,他正要翻身上马,杜忠函发出了疑问:“要是魏炳中临时变卦,不来了呢。”

文师长不言语,嘴角隐约勾起一抹笑意,高声莫测。他十分了解魏炳中,这人小肚鸡肠且贪生怕死,若抓住一根稻草,就恨不得连根拔起。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姓魏的凭什么不来。

一个翻身骑在马上,他居高临下的望着杜忠函,用眼神以示对方让道。

杜忠函十分不甘的又问了一句:“要是他们就死守了呢?”

文师长望向远处的青雾镇,目光悠远而深不可测,轻声而冷淡的说道:“那就炸平了镇子。”

魏炳中不敢摆谱,早早就带着兵到了镇口,他如今走投无路,镇子被文师的人围得连蚂蚁都爬不出去,想跑也跑不掉了,更何况他也没有精力再跑,被他带出来的队伍死的死散的散,能跟着他一路坚持下来的兵都是因为没有出路,才没命的翻山越岭,漫无目的的躲藏。

他思路清明,绝对不会想要去投敌,当初之所以拐了人偷走了武器,不过是为了生活上有个照应,活得像个土地主也好。他哪里会知道自己这一跑,比待在军中麻烦更多,一顶叛军的帽子实实在在扣到他的头上,追悔莫及。别人也不给他这样的机会,见面就打,朝死里打。

现在文师想要人质,想要以此谈判,他心存疑虑,但也期许是个活路,回头瞅了瞅手下的兵,几个月来的逃难让他们灰头土脸形容憔悴,这帮兵只有在面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时方才显得耀武扬威,因为他们有枪,人多势众。但面对文师这样的精良队伍,人没有对方多,装备也没有人家齐全完善,遇强则弱,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虽然眼前场景惨不忍睹,可他此刻恰恰就需要这种惨不忍睹,魏炳中向来自诩能屈能伸,这点及时的可怜相正好可以换取文师的同情,作为他们活下去的一把□□。

待到文师队伍到来,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魏炳中心理上升起一股惊悚,不禁想到这么多人,就是手无寸铁的跑过来,也能把人踩死。再想到自己身后那几百号残兵,实在不值得一提,吊着半口气死扛到底罢了。

思及至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急忙命令那长的黑黝黝拥有一副破锣嗓子的小连长张虎:“快给我提起精神欢迎文师长!”

张虎瞪着一双大眼,没能彻底理解魏炳中的意思,以为对方说的是反话,当即拿起大喇叭,扯开铜锣大嗓吼道:“文大师长,今个儿我们团座给你面子,把人带来了,你要识相的话,就给我们开一条道儿,不然的话,这些人我们当场毙了…”

他的嗓门越来越大,万籁俱寂的大地上只有他的声音撼天动地,魏军队伍以及文师上下都有点傻眼。张虎的演讲欲实在是很强的,他很享受这一刻,千军万马静静的听他发话,于是他愈吼愈起劲,兴致简直高过了头,声音预备再提高个八度,就在他酝酿好一口气,预备声如洪钟破口而出之时,魏炳中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张虎直接摔了个狗吃屎,魏炳中恨得咬牙切齿:“混账!你坏老子的事!他妈的等会儿我就毙了你!”

而文师这方,文师长倒平静如水,面无表情的听着张虎聒噪,而杜忠函却首先沉不住气了,怨声怨气的骂道:“魏炳中他老母的!给脸不要脸!”

末了,联合其他几名军官一致提议:“师座,还等什么,打吧。”

文师长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停住话头,几个人识相的闭了嘴,他才缓缓说道:“让魏炳中先把人质带出来。”

双方交涉之后,魏炳中从张虎手里拿过喇叭,很是毕恭毕敬的喊话:“师座,我今天是特别有诚意来与您见上一面的,当初我是昏了头的跑出来,其实我没二心。现在就想请师座您给条路,咱们兄弟绝对不给您添堵,人我给您放了,你昨儿个一说,我就赶紧的好吃好喝供着呢,至于枪,我也不带兵了,您收回去一批,留一批给我,我讨个活路,上山当土匪去,今后再不跟军队有联系。您要是看着行,就对着天放上一枪,这么多兄弟面前留个凭证。”

说完,他一挥手让人抬出那一箱子□□,很意思的放在几百米开外的空地上,等着文师派人来搬,可是文师没有动静,这让他心虚的要命。

他很久没有再喊过“师座”这个称呼,平日里与他人谈起文师长,要么污言秽语的辱骂,要么直呼其名毫无尊敬。现下他极力的讨好,想要再多喊几声师座,话还没出口,只听砰的一声枪响,这事算成了。

距离太远,他看不到文师长如何利索的开了一枪,但听闻其声,便如吃了定心丸一般欣喜若狂,气息都有些不稳了:“谢谢…谢谢师座…带…带人!”

秋月等人被带了上来,站成一排,因为魏炳中事先吩咐过,士兵眼下不敢推搡呵斥人质,按指示几个小兵腆着笑脸客客气气的给他们引了一段路,等人都站定之后,几个小兵神情肃穆的敬了个军礼,尔后小跑归队。

人质们低着头,仿佛很认命的等待死亡,在他们心里,文师到底是好是坏还是个谜,但结果大不了都是一死,眼一闭心一横,等吧。

文师长接过副官递过来的望远镜,吩咐道:“让他们把头抬起来,把脸露出来。”

副官也同样拿了个大喇叭,声色洪亮的传达命令,一排人质乖乖抬起头来。秋月混在其中,抖成一团,一张脸哭得浮肿,她从小到大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前后方站的都是丘八,个个持枪,凶神恶煞。

文师长仔仔细细一张脸一张脸的挨个审查过去,几十个人从头到尾看了三遍,反复确定人质中没有他想找的那个人。

他沉着脸放下望远镜,眉头微蹙,轻轻摘下右手的白手套在手心一下一下拍打着,看起来很是森然。

就在这时,一声突兀的枪声响彻天地,他迅速拿起望远镜,看到魏军乱成一团,先前那个破锣嗓子张虎从地上蹦了起来,想要逃跑,却被人一枪爆了头。

紧接着一个头上绑着绷带的人拿过喇叭喊道:“师座,我们已经替您除掉魏炳中了!我是四连的副连长吴臣英!我留恋文师,还是愿意效忠文师长!我不会跟着魏炳中上山当土匪的!请师座开恩,让我回去吧!”

这人一说完,身后几个军官都跟风一样站在一旁,期望着文师还能收下他们。

然而,文师长一抬手,立刻就有一队士兵上前,机枪扫射,人质应声倒下。秋月被子弹打穿了胸,她下意识捂着自己的伤口,却没有想到还会有第二颗第三颗子弹飞进身体里,她像一片薄如蝉翼的纸张瞬间千疮百孔。瘫倒在地上,她看到了蔚蓝一片的天空,想起远在家乡的弟弟,小时候带着弟弟欢快的逛街市,她想要努力呼吸最后一口带着尘土气息的空气,可是来不及了,她想,无论是地窖还是家乡,都回不去了。

吴臣英及几名归降的军官眼睁睁看着文师步步紧逼,手里的喇叭都拿不稳,吴副连长一边后退一边颤颤巍巍的说:“师…师座…您刚才对天放了一枪...答应给我们一条生路…”

但这声音很快淹没在枪林弹雨之中,魏军没有了主心骨,顷刻溃不成军,文师当真踏平了镇子,任何活口都不留,历经几个月的追赶,现在终于要一举歼灭叛军,文师士兵杀了个痛快。杜忠函抽空赶回镇口,一刀割下魏炳中的头颅,装进麻袋里,交给副官看管好。

文师长骑着马在满街的尸体中缓缓前行,沿路遇到没有死透的士兵,他也懒得拔枪,用马蹄子直踩心脏,地上的士兵一口血喷在马腿上,圆睁着双眼毙命了。

就这样走到了东锦巷,他翻身下马,不让任何人跟随,自顾自进了巷子。

院子还是原先的院子,他还记得自己和那个天真的小丫头一同在树下喝着酸梅汤消磨夏日时光。客厅里满地狼藉,桌椅都被魏军砸了,他踢开那些断木,左脚在地上划了几划,这里曾是他教她跳舞的地方,她笨拙,胆怯,脸上又带着新奇,十分可爱。

睡房里同样凌乱,但他惊奇的发现地上扔着一件女人的衣物,他弯腰捡了起来,断定这里先前住了女眷,也许就是她。想到这里,他心里意外的泛起了一丝欣喜,这么多年了,除了打一场胜仗可以心生愉悦,其他时候他都是心如止水的,此刻竟有了一种与胜仗比肩,甚至超出胜利的喜悦盘旋心头。他疾步在每个房间内走着,推开每一扇门,期待着她就缩在其中一个房间里,怯生生的望着自己。

可是他没有看到想看的,每一间房都凌乱而空荡,他又在心里生出烦躁与失望来,最后推开了书房的门,案几是完好的,摆着一个墨盒,到处都落满了灰尘,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划过,留下清晰的一道印迹。这时,他在角落里看到一只小小的木箱,上了铜锁,他毫不犹豫的拔枪打烂了锁孔,一脚踢开了木箱,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古董玩物,只有几张破破烂烂的宣纸,以及一支毛笔。

展开纸张,他直勾勾的盯着那些字,分明是他去年闲暇之余的习作。能有此物的只有一人。他此刻已不再是战场上沉溺杀戮的文师长,他变回了原先清清淡淡的文先生,攥着纸张环视四周,试试探探想要叫出让自己有一点心动和好感的女人的名字,可最终还是默然了。

自去年一别,他辗转各个战场,躲在战壕里用烧红的匕首剜掉打进肉中的子弹时,他脑中浮现的竟是她素净的脸,那个处处小心赔笑的小丫头如果看到自己的伤口,一定会露出心痛难当的表情,难受的落下泪来吧。连他自己都感觉稀奇与可笑,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平平淡淡胆小怯弱,却在尔后的时光中让自己挂念了心。

文先生唤来勤务兵,找水研了墨,提笔在宣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一个字:桃。

端详片刻,他慢慢折叠好宣纸,郑重其事的又放回了木箱,并把箱子推回原先的角落。他甚是留恋的看了几眼。

关上房门,他又恢复的文师长的一派肃然神情,对院外等候多时的下属吩咐道:“回程。”

桃和梨在地窖里瑟缩成一团,她们老早就听到枪炮声,起先桃十分兴奋的想要往外冲,可后来枪声密集时,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怕了,梨说得对,王老爷没找到,先伤了孩子,就得不偿失了。

一直到了夜里,所有的一切归于沉寂,秋月迟迟不见归来,梨的心里已经做好了那孩子凶多吉少的准备,可她不敢跟桃说这件事,怕她内心负担过重,对腹中婴孩不好。

可桃又不是个傻子,战火都停了,秋月还没有回来,她也会隐约感觉到什么,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这时她捂着肚子低下头来,近来腹内收缩频繁,她们环境紧张,没有大夫可看,她也不敢告诉梨,只得自己忍着。梨是个眼尖的,桃的一举一动她都尽收眼底,待到桃低下头时她就看出了端倪,可她只当那是孕期的正常反应所导致的不舒服,并未上心,仅仅关切的问了一句:“饿不饿。”

翌日清晨,桃实在按捺不住,执意要出去,她无法坐等下去,战火已停,文先生到底来过没有,外界是个什么情况,她一无所知,再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窖待下去精神和身体就会抵达极限,撑不下去了。

她挺着大肚子就要往梯子上爬,梨费力的又把她拖回来:“你静一会儿好不好!你这个样子出去,如果遇到危险,跑也跑不快!你就是想见王老爷,也得挑个时候儿!”

桃几乎要哭出来,她情愿外面依然在打仗,至少知道人还没有走,可是现在无声无息的,她深怕自己空欢喜一场。她抹着自己那脏兮兮的衣角,声音都是发颤的:“王老爷是我想见就能见到的么…只怕我挑时候,时候不挑我…我就这么点盼头了…当初他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我自知没什么资格让他来知会我一声儿,可是我还喜欢着他,他要我也好,不要我也好,我都只是想再看他一眼,不然我留下来做什么…”

说到后来桃已经泣不成声,梨望着眼前臃肿肮脏挺着大肚的女子,这女子不过十几岁的年华,却如同被如刀岁月糟蹋的不成样子,桃每每泪眼婆娑的抬头哀求她,眼中都深刻着疲惫不堪的痕迹,全然不见以往的纯真伶俐,梨骤然意识到,桃最美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梨把桃安置好,给她擦了擦黑乎乎的脸,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还不忘打趣道:“好了,别哭了,我们这么缺水你竟然还有这么多眼泪。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让你自己出去的,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不会走远。”

听闻此言,桃立刻抓紧了梨不放手:“你别出去…”

梨轻轻掰开桃的手指,柔声说:“我就去附近找找秋月,找不到就回来。我们总不能在这儿困一辈子。”

说完,动作麻利的爬上了梯子,迅速盖上地窖口,猫着腰溜出了荒废的院子。

当她走出巷口来到大街上时,腿脚一软颓然瘫倒在地,她以为自己走进了阎罗殿,成片的尸体横七竖八堆在地上,红红黑黑干涸的血迹渗透进灰色的青石板路,烧焦的木头和尸块还燃着青烟,街边的店铺轰然倒塌一半,碎砖残瓦断壁残垣,空气中漂浮着硝烟的余味和作呕的尸臭。

梨捂着嘴巴身体不禁战栗起来,她惊恐得连滚带爬逃至墙边,心生恐惧却又不由自主要去看那些破碎的尸体,跌跌撞撞的去找前往东锦巷的路,越是逼近出镇子的大道尸体便越密集,几乎让她无法下脚,她横下心来假意不去想地上的风景,刚想牙咬奔跑起来却一脚踩在一具皮肉焦糊的尸骸上,她惊得连连尖叫,脚尖踢了上去,哪知尸骸的头颅像球一样滚动了老远,看样子是被人用刀砍成尸首两截,不过是没有分散开来罢了。

梨的精神陷于崩溃边缘,她从未见过这般尸首成山的场景,现在活生生血淋淋的展现在她面前,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气来。她的心脏跳得急促猛烈,简直要破膛而出,从脚后跟一路向上直到头颅都是打着颤的。她自以为当初杀死阿妈就是最惨烈的一件事,如今看到充满残尸断臂的大街,昔日平和的青雾镇活脱脱成了人间炼狱,她如坠十八层深渊,大大的开了眼界。

她摇摇惴惴摸回了东锦巷,静谧凌乱的院子,今日的阳光出奇的好,头一次射穿云雾照射在青雾镇的大地上,那院里的老树长出了嫩绿的芽,鸟雀在枝头鸣叫,若不亲眼所见,她哪会料到这院内院外是两个世界。

梨在地窖里待了多日,对于强光很不适应,一路都是眯着眼过来的,此刻她揉了揉眼睛,试试探探的在院中唤了一声:“秋月?”

除了鸟鸣,再去其他声响,她奢着胆子在每一间房里走了一遍,没有死尸,更没有活人,确定这里是安全的,她就找到灶台,连带做饭的家伙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终于在一个扣着的瓷碗下面发现半块发了霉的面饼子,连日来她总把食物让给桃先吃,纵使自己饥肠辘辘胃里抽疼也要等桃先吃饱,此刻她见着了那块发霉的饼子,上面蒙着一层灰灰白白的东西,她毫不在意的抓在手里整个塞进了嘴巴,她以为自己饿麻木了,可极度的恐惧之后对胃有了大大的刺激,她来不及细嚼慢咽,死撑着一口气连吞带咽解决了面饼子。所幸水缸里还有小半缸残余的水,水面上飘着浮灰和几只小飞虫的尸体,她探下身去用舀子舀了急匆匆就要往嘴里送。

饿极了,渴极了,能找寻到一点点都是满足的,梨滑坐在水缸边大口喝水大口喘气,呛到鼻涕眼泪横流咳嗽不止她也不在乎,末了她哈哈笑出声来,心里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悲凉。

她用碗盛了一些水,回到地窖,桃早已等得十分不耐,见她回来,自是高兴万分,梨把水递到桃的唇边,桃就着碗大口大口喝了起来,而梨收拾了地上的零零碎碎的物品和那张陪伴她们数天的毯子,等桃喝个心满意足之后说:“我们出去吧,外面安全了。”

桃听了急忙询问情况:“外面是谁的队伍?人都走了么?秋月呢?”

梨沉默片刻,并不看桃,轻声说:“别问那么多了,秋月没找到,一会儿出去之后你跟我后面就行…看了也当没看见。”

如梨所料,桃确实被吓到了,捧着肚子呆滞在街边,圆睁着惊恐的双眼只言片语都没有。梨默默然拉着她的手,一味带她向前走,同样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走进东锦巷的院子,梨才开了口:“别问我这都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他们打仗打的吧,镇上一个活人都没有,也没见王老爷在哪里,幸好这里还能落脚,一会儿我把房里收拾一下,你找个地方坐下休息吧。”

桃呆呆傻傻的扶着老树站了片刻,才醒悟了似的后退几步,肚里又开始收缩,她勉勉强强的找进书房,去找自己遗留下来的那个小木箱。

远远看去,木箱安安静静放在角落里,她一颗心顿时落了地,忍着肚里的抽痛她走上前艰难蹲下身来,惊然发现那锁被打坏了,慌忙打开木箱,纸张和毛笔完好放置于内,她心想大概那些人是看没有值钱的东西吧。

颓然坐在箱子旁边,她动作轻柔的展开了纸张,一张一张的看过去,直到她看到一个工工整整的“桃”字。已经谈不上是何等的感觉了,她只知道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肚子里翻天覆地的疼,她攥着那软软的纸张,贴近了自己的脸,呜咽抽泣:“他来过…他回来过…”

她没有告知梨,自己往镇外走,沿途遍地的死尸,她一眼也不看不瞧,忽然之间不怕了,这些人一定是文先生杀死的,文先生来过青雾镇,就在昨天,她还在缩在地窖里听着密集的枪声炮声,那是文先生在战斗,原来,他们曾经离的如此之近。

想到这点,桃就不顾一切的加紧脚步,她想要去追赶文先生的队伍,虽然自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可她一定要去追赶,哪怕耗尽最后一丝力,去完成仅剩的心愿。

梨在睡房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铺了毯子,就喊桃进来,可喊了许久都不见人答应,她惶惶不安跑出去,院子里连桃的影子都没有。

一路寻寻觅觅,连喊带吼,终于在镇口发现了桃,桃护着肚子脚步不稳的往前走,梨踩着满地尸体追了上去。

两个人在镇子外的空旷大地上拉扯许久互不相让,梨简直劝不过她,她一味要走,表情痛苦到竟泛起几许狰狞。梨这才察觉到桃的不对劲。

她架着桃坐了下来,抚着桃的肚子焦急的问:“是疼么?你说句话啊。”

桃摸到下身,梨的手跟了过去,在大腿内侧,一片黏湿,梨把手掌翻了过来,血红一片简直要刺伤了眼。

桃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死死抓着梨,大口的喘气,胸口剧烈的起伏,她痛苦的说不出话来,从嗓子眼发出嘶哑的单音节,她只感到肚中的婴孩在不断下坠,要撑破她下身似地折磨她。

梨撕扯开桃的裤子,那肥肿肮脏的大腿骤然打开,血液腥臭难当从两腿之间流淌出来,梨也顾不得脏净了,用裤子去抹:“不是说还有一个月么…”

此时正值正午,初春的天竟然升起暴烈的艳阳,阳光利剑一般射在二人身上,浑然间出了一身汗水,梨甚至觉得四周的大地都在接受着炙烤,冒着腾腾的热气。

桃后仰着头,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地,她却如同身在无边的黑暗,眼中黑中泛着红,几欲晕眩,她艰难的蹬着两条腿,腿肚被地上的石子划破,可是不够,她的痛远远不止于此,下身像是被生生撕裂,她的腹部下侧高高的凸起来,她感到孩子正在奋力的往外钻。

可是无论如何用力,婴孩都如同卡在里面,钻得十分费力,桃摇了头,气息破碎,声音都走了调:“我要死了…生不下来…太疼了…”

梨不停的抚着桃的背,汗如雨下,听闻桃自暴自弃的言语,她心急火燎脱口而出:“你必须生下来,咬着牙扛到最后!这可是文爷的孩子啊!”

这话除了让桃震惊,也仿若给她注入了一股力量,她震颤着身子,脑中重复着一句话,梨知道了,梨什么都知道。

长吸一口气,桃凄厉的喊出了声,刺痛了梨的耳膜,此刻天地变色,大多的阴云掠过,前一秒还灿阳高挂,转眼便乌云密布,顷刻间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珠砸了下来。

痛入骨髓之后她的肚腹瞬间空荡,圆滚滚的肚子瘪了下来,桃的眼前清明了,看到成串的雨滴大颗大颗扑面而来,闭起眼睛瘫在梨的怀里,她喃喃自语:“文…”

孩子瘦小通红皱巴巴的垂在桃的两腿之间,看起来安静而无生气,梨不敢多想,桃已经有了昏睡之势,而这孩子还与桃连接在一起,此刻没有稳婆更没有大夫,她必须把那小小的婴孩从桃的身体里抱出来。

眼下没有剪子,连尖利长形的石头都没有,梨把桃平放在地上,对桃轻声说:“忍着点,很快就好。”

继而她伏在桃的两腿之间,抱住那毫无动静的孩子,雨水冲刷着血迹,周身汇成了一条鲜红的小溪,梨的手指碰触孩子的鼻尖,指尖一颤,那婴孩没有了呼吸,桃生下来的是死婴。雨势渐大,梨根本没有犹豫的机会,她低下头,扯过那一段柔软的脐带,在一片腥热中张嘴咬了下去。

嘴里弥漫着腥咸的味道,血涌进了喉腔,梨抬起头来奋力的咳嗽,大雨迷了她的眼。终于把桃和死婴分离开来,她用衣服把婴孩包好捆在胸前,艰难的背起昏迷的桃。

在大雨磅礴中趟着满地血水,脚踏死尸残骸,一派凄然,摇摇晃晃踱回了东锦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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