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青雾镇(二十三)(1 / 1)
天快亮的时候,给东福帮忙的一个伙计着急忙慌的跑来偷偷附在东福耳边说道:“东福哥,镇外又来队伍了,听说要在这儿扎营,你要不要去瞅瞅?”
东福忙的焦头烂额,他正重新核对迎亲人数,顾不上那小伙计:“来的队伍多了去了,今儿个我没空,等下回吧,你没看我天亮就得去迎亲么。”
伙计不敢坏他的好事,讪讪的退到一边:“是是,那等下回吧,我一会儿和隔壁牛二去看看,这可是文韶泽司令的队伍,我去长长见识。”
东福猛然抬头:“啥?你说文韶泽的队伍?”
伙计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是啊,不然我怎么会来叫你,你今天成亲嘛。”
东福把单子一放,拉着伙计就走:“带我去看看,兴许我能应招入伍。”
伙计大感吃惊:“东福哥,你不迎亲啦,再过一会儿天要亮了。”
比较前后,当兵的诱惑显然比娶媳妇大,东福头也不回的就这么走了:“不急于这一时,等我当上了大司令,再回来娶她,就算她不嫁,我堂堂司令,想娶谁就娶谁,还愁没有女人么!”
镇外的营地中,一个清瘦健硕的男人点着灯研究地图,他的眉眼清明冷淡,这么多年了,经过战争的洗礼,他的眼中多了一份看透生死的苍然,少了一份雄心勃勃。
勤务兵小赵已经从当初青涩的小兵蛋子变成了一名俊朗的青年,他跟着这个男人出生入死,枪林弹雨中硬是死扛了过来,男人常会打趣开他的玩笑:“杜忠函都死了,想不到你这个小崽子倒是命硬。”
小赵倚在一旁打瞌睡,他们连赶千里路,终于休息下来,他饶是铁打的身体也有点扛不住,司令不睡,他可得偷偷睡一会儿。
男人揉了揉眉心,脸上有了几分倦色,这时门外响起了说话声:“司令,我看你这里亮着灯,还没睡么?”
小赵多年来枪炮中练就的本事,但凡一点声响,他立马惊弓之鸟一般戒备起来,只见他一个立正站好,瞪大了眼睛望着帐口。
男人对他挥了挥手:“困了就去睡吧,让宋参谋进来。”
宋参谋和杜忠函相比,算是个外表斯斯文文的军人,真真正正像个参谋,说话都和声细语。
进了帐他便瞧见了男人面前的地图,笑眯眯的说:“等仗打完了,我们得数数攒了多少张地图。”
男人示意宋参谋坐下,两人分别点了一支烟,男人说:“我们这支队伍马上就可以安宁了,北边不用我们去打。”
宋参谋呵呵一笑,话锋一转,拉起了家常:“这次回去,你就当成休假吧,我也赶着要回去奉父母之命成婚,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喝杯喜酒捧个场。”
男人面露一丝笑意,很是和气:“恭喜啊,到时一定去,我可要送你一份大礼。”
宋参谋十分爽朗,清秀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能让文韶泽司令来参加我的婚礼,可真是荣幸至极。”
男人收起了地图,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子言,你又来打趣我。”
宋参谋熄了烟感叹道:“我俩打小认识,现在你成了司令,我还高不成低不就区区一个小参谋,不过啊我倒有一点强过你,我要成家了,你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男人沉默的笑了笑,握起钢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端详一阵,便揉成了一团。
宋参谋突然灵光一现,随口建议:“哎,我过去有个女同学,顶顶漂亮的,在学校里有大把的男同学追在她身后,可惜她心气高,至今未嫁,不如这次回去我约她出来同你见上一见?”
男人展开揉皱的纸张,摊给宋参谋看,言语间透着坚定:“不必,我心已定,若娶,便只娶她。”
宋参谋想起男人少时的逸事,一边探头一边劝道:“你还真是个死心眼儿,她都嫁人多年了,你也不再另觅他人……桃?”
大红的喜服耀眼明艳,点了红唇搽了胭脂,香粉萦绕描眉画眼,珍珠翡翠戴满了身,桃颔首静等梨在发髻里别上珠翠簪子,许久不见动静,桃抬头看梨,梨淡淡一笑:“你出嫁可比我风光多了。”
桃握住了梨的手,她对这个女人的感情深入骨髓,满满的感激之情只化成了简简单单一句话:“这些都是你给我的。”
这时门外响起了鞭炮声和喜庆的唢呐声,梨为桃盖上鲜红的盖头,盖头落定之时,桃闭上眼睛,一颗泪珠划过脸庞。
她就这样,嫁了。
迎亲的队伍十分热闹,锣鼓喧天礼乐声声震耳欲聋,镇上的大人小孩都跑来了东锦巷。满笙在院子里忙来忙去,一见人来了就往上凑,可伸着脑袋也没见着新郎官在哪里。
他拨开人群,一张脸一张脸的看过去,最终忍不住问道:“东福呢。”
一个伙计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这个…这个…东福有点事儿,我们先来…”
满笙愈加纳闷了:“成亲这事儿就够大了吧,他怎么还不来…哎,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时领头的人挤了过来,瞪了那伙计一眼,很是讨好的对满笙说:“兄弟,新娘子我们先接回去,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东福他娘可是给我们塞了红包的,拿钱办事。再说了,我先替一下,谁能看得出来。你妹子还是东福的老婆。”
满笙彻底傻眼了,拽住那领头的不放:“哎,你先别往里头走…你这叫什么事儿,东福娶亲,哪有别人来代替的道理。这几百双眼睛看着呢,怎么就没人能看出来,你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你今天就进不去!”
当下就有人窃窃私语,场面愈加热闹。
“娶亲的不是金老板店里的李东福么。”
“谁知道呢,没见人啊。光见迎亲的队伍了。新郎官好像不在。”
“这排场摆的也够大,从镇南头儿一路敲敲打打过来的,这热闹了半天竟然没个正主儿,你说稀奇不稀奇。”
领头的伙计嘿嘿一笑,掰开满笙的手:“这误了时辰可不好,这会儿东福确实来不了,他有要紧的事儿办,要是快的话还能赶上回来拜天地入洞房。严满笙,你挡在这里不是要坏东福的好事儿吧。”
满笙气急败坏,简直要跳起脚来:“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妹子嫁人,没见着新郎官,我怎么也得问问怎么回事吧!”
小赵打了一盆热水来,标枪一样立正站好,架起盆子供男人洗脸,每每在外扎营,他都这样伺候,这么多年了每个流程烂熟于心。男人低头洗脸,尔后习惯性的从小赵的胳膊上抽出毛巾擦了擦。
宋参谋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眯着眼睛说:“陪你闲扯皮这么久,我也该回去睡觉了,你也够精神的,大半夜的不睡觉,天亮了还打算出去啊。”
男人吩咐小赵:“去把衣服拿来。”
小赵得了令认认真真的翻箱倒柜找衣服,宋参谋起身就要离去,男人喊住了他:“子言,今天我要进镇一趟,你陪我去。”
宋参谋皱了眉头,很是不情愿:“你还真是好兴致,那种小镇子有什么好逛,你缺什么叫人去买好了。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早些回城。”
男人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是去找人,若找不到我们回来就走。”
宋参谋来了兴趣:“找谁?”
男人的眼神转向了帐外,轻声说道:“一个女人。”
小赵找出一套蓝色长袍马褂,齐齐整整的给男人穿戴好。男人抬起头来,小赵刚要去为他系上扣子,他压下小赵的手,在那瞬间,他突然怀念起那个小白花一样的女子柔软而温热的指尖若有似无的触在自己颈间的感觉。
男人自己系好了扣子,打发小赵换上随从装,又指点起宋参谋:“子言,去把你那军装换了,我们进镇不扰民。”
就在这时,陈副官在帐口规规矩矩的喊了一声:“报告!”
男人示意他进来:“何事?”
陈副官挺胸收腹目不斜视,军姿站得格外飒爽,声音也洪亮而短促:“青雾镇来了三名老乡,申请入伍,请司令指示!”
男人整了整袖口,很是随意:“这事让左团长去处理,如果他觉得满意,就暂时编到他的队里去。”
尔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来,回身说道:“子言,小赵,进了镇不要叫我司令,换个称呼。”
宋参谋倒没什么,摇头晃脑的搜刮男人的衣物,找件合身的就要往身上穿。小赵十分为难,他自第一天跟着男人,从“师座”叫到“司令”,再无其他称呼,现下实在想不出能称呼什么:“司令…我…我总不能称呼您先生吧…”
男人率先走出帐去,头也不回:“有何不可,你们就叫我文先生。”
桃和梨只听见外面欢天喜地人声鼎沸,却迟迟等不到迎亲的人进房,终是沉不住气了,梨说:“你坐着,我出去看看。”
走进前院,就瞧见吹唢呐的人脸色憋得通红,个个吹得喜庆喧天,敲锣打鼓的也毫不示弱,在这热闹的阵仗中满笙和领头的伙计站在院子中央争论不休,已经颇有些脸红脖子粗了。
梨极为不耐的走上前拉开满笙:“这节骨眼儿上你跟人吵什么架,人还在房里等着呢,赶紧叫新郎官进去啊。”
满笙如同见着救星一般:“哎呀,你可出来了,东福那小子没来!他竟然叫别人来接桃儿妹,这能有代接的么!”
梨下意识的在人群中寻找东福的脸,一圈扫视下来确定人没来,暂时压下火气低声问那领头的:“他到底去哪儿了。”
领头的把头一扭,把梨当空气了。
梨知道这样问不出什么,便厉声对满笙说道:“你给我看住这里,别让他们往里闯,我去去就来。”
进了房梨从箱子里翻出钱来,攥在手心就要往外走,桃忍不住扯下盖头询问:“这是怎么了。”
梨嘱咐道:“坐着别动,把你的盖头盖回去。”
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看热闹的人层出不穷,得知这样一桩奇事谁都想来瞧瞧,他们不断的往院子里拥挤,满笙急了,想要冲去关大门,可是人刚一挪步,迎亲的队伍就想往房内行进。
这下满笙火了:“这他妈的李东福去哪儿了!不会骗了我桃儿妹吧!”
梨疾步赶来,把钱塞到领头伙计的手里:“说吧,他去哪儿了。”
领头的伙计数着钱,思索了一番,终是开了口:“实不相瞒,本来我也不想干这缺德事儿,哪有替别人娶老婆的道理,你家妹子也实在够可怜的。李老太太今早给我一个大红包,叫我务必把新娘子接过去,她怕你家妹子反悔不肯嫁,因为李东福今天天不亮跟着别人跑了…”
梨震惊而愤怒,圆睁着双眼浑身颤抖:“跑了!?”
就在这时,人群沸腾,男女老少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望向梨的身后,桃攥着盖头茫然的从房里走了出来。
在议论声散播开来之前,在桃张嘴询问之前,在每个幸灾乐祸的人伤害这个脆弱的女人之前,梨扑了过去,紧紧搂住了桃,几乎带着哭腔回头怒喊:“你们给我滚!这婚事不办了!”
梨用身体遮挡住桃的脸庞,她不愿桃看到外面每一个人的表情,善意的也好,恶意的也罢,她不愿桃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她低声在桃耳边呢喃:“你还有我。”
文先生带着宋参谋和勤务兵小赵在青雾镇的大街上闲逛。小赵左顾右盼,不禁感慨:“离上次来都好几年了吧,上回也没看清楚,光顾着剿灭魏炳中了,这回得好好看看。”
宋参谋第一次来青雾镇,对这种小镇子是一点兴趣都无,走了几步路便厌烦了,一个劲的催促:“这里穷山僻壤的有什么好看,不是说要找人么,赶紧去找啊,找到了我们好回去。”
文先生瞧见脚下青石板路缝隙中的痕迹,不由低声自语:“那一年的青苔生得很旺盛,不知她还记不记得了。”
镇北早已不复存在,文先生望着那空空荡荡的巷子,带着宋参谋和小赵进了巷内,昔日的大红布帘破旧不堪,掀帘而入,室内一派冷清,残桌断椅满地狼藉,供台上的财神落满了灰尘。
每间房都透着昏暗陈腐,很难想象出昔日这里曾经人来人往客源如流。文先生凭着记忆找到了她曾经住过的那间房,和其他房间没什么不同,破碎,幽暗,了无痕迹。
宋参谋对这种老鼠满地爬的地方十分嫌恶:“你要找的人一定不在这儿,这儿能住人么。”
文先生在地上瞧见了一只木盆,他还记得她在自己面前擦去妆痕,手忙脚乱忐忑不安,生怕惹了自己不高兴。只因他说过,他不喜欢。
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里的印象并不算深刻,偏偏对她上了点心时,是在重逢之后吧。
他低声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三人一路来到东锦巷,还未入巷口,便被眼前的人山人海惊了一下,眼见着这寸步难行,小赵自告奋勇在前面开道,可是没挤几下就被人群推了回来。
有人不耐烦的驱赶他:“听说里面正有好戏看呢,你别挤了,小心一会儿这家人大门一关,我们谁也看不着!”
文先生上前一步十分礼貌的问道:“请问这位先生,这东锦巷住的是什么人?”
那人伸长了脖子想往门里瞧,可人挡人,实在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人也急了,干脆就往墙那里挪动,想要翻到墙头上去看,根本懒得理会这三人。
小赵一见自家长官,堂堂司令,竟然被不长眼的乡野小民忽视,一股子气血就要往上涌,开口就要骂:“我家司…我家文先生问你话呢!”
那人连正眼都不带瞧一下,猴子一样攀上了墙,还有几个起哄的也要往墙上爬。那人坐定之后两眼放光的看着院内,紧接着手做喇叭状大声喊道:“嘿哟!丢大人喽!新郎官跑喽!”
这一声引起门内门外一阵哄笑。小赵见此人对文司令如此不敬,抬手便想把人从墙上硬拽下来,哪知文先生手臂一伸挡住了他的动作:“不要惹是生非。”
抱着孩子的女人一边晃晃悠悠的哄着孩子一边凑着热闹对站在一旁的宋参谋说:“这家姑娘可真够倒霉的,本来这亲事都定了,结果新郎官今天一大早跑了,跑了就跑了吧,新郎官的娘还非要让人把人家姑娘给接过去,你说没了男人,还成什么亲,叫人家姑娘守活寡么。”
宋参谋未参军之前也是个大少爷,哪会乐意站在一帮乡民中凑这等热闹管这样的闲事,他只觉得脸上挂不住,尴尬的笑了笑,没出声儿。
小赵一听这女人说话算得上和气,便急忙凑过来帮自家司令打听:“这位大姐,这儿住的都是什么人啊,怎么乱糟糟的。”
女人打量了小赵一眼,当即哈哈大笑:“这事儿闹得挺大啊,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看热闹了。我跟你说啊,这家户主叫严满笙,有个妹子要出嫁,结果叫人给骗了,新郎官原来也是跟严满笙一同干活儿的伙计,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
那女人絮絮叨叨也没说出个重点来,文先生在一旁听得蹙起了眉头,心想,六年了,什么都变了,也许她已忘了这个巷子,也许,她早已经离开了青雾镇。
领头的人见场面僵持不下,终是失去了耐心,他收了李老太太的钱,事成之后李老太太承诺还有一部分,若是这新娘子接不回去那钱就打了水漂。情急之下,他带人上前拉扯开桃和梨。
梨被一把推倒在地上,满笙见状急忙上前去扶,梨一把甩开满笙的手,眼里噙着泪水怒声怒气的骂道:“严满笙!这些都是你招惹来的!当初我就看不上这个李东福,你非要把人带回来!现在好了,人没影儿了,竟然还有一帮无赖来抢婚!”
领头伙计生拉硬拽的把桃往外面带,迎亲队一见人到手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敲锣打鼓唢呐吹得震天响,鲜红的盖头被人群踩在地上,桃的发髻已经乱成了一团,珠翠簪子被人趁乱偷了去。青天白日之下,她骤然生出一股悲凉,自己本是要心甘情愿出嫁,而李东福为何这般对她。
门外的人群比门内热闹万倍,人人都在起哄:“哎呀,好戏开始了,抢亲了!那姑娘不走,他们死活给拽出来了!”
小赵一听,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凑上前去伸着脖子瞧,文先生冷冷唤道:“小赵,走了。”
小赵正瞧着起劲,大着胆子头也没回的说:“文先生,看一会儿嘛,好不容易出来一回还遇上这样的事儿。我们平常哪能看得到。那姑娘生得真俊俏。”
宋参谋当即揶揄:“你要是不怕耽误了军内的事,就爬到墙上去看好了,看的清楚。”
小赵有点二愣子,愣是没听出来宋参谋的不满,当真像那些人一样爬到墙头上去了,一边看一边冲着下面喊话:“哎,文先生,宋参..宋先生,真的看的很清楚,不如你们也上来瞧瞧啊,热闹着呢,里面还有个女的呢,长得比那个新娘子还漂亮!”
宋参谋满脸黑线嘴角抽搐,文先生思索一番,低声对宋参谋说道:“难得不在军中一回,让他撒撒欢也好,我们到其他地方看看,等他看够了自己就回去了。”
桃回头看了梨一眼,那是幻灭的眼神,她心如死水。再闹下去不是她的脸上挂不住,而是梨和满笙丢尽了人。与梨相依为命数载,梨对她的好已无法用言语叙说,若连婚姻大事都拖累梨受人耻笑……
桃从地上捡起盖头,拍了拍灰尘,郑重的盖回了头上,正色说道:“你们不用逼迫我。”
回身,数年来的情感与恩泽,都在这倒头一拜之中,今日起,她便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人,再不依附着梨过活,这世界从来都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曾经以为离开了镇北就有了一切,以为自己投入所有便可与那人长相厮守,至如今,她有了自由,内心却依然一无所获。她必须舍弃奢望,舍弃依赖,还给梨一个平静的未来。
跪拜之间,她一颗心已死死的落了地,再无任何念想:“姐姐,我嫁了。”
小赵看得目瞪口呆,在场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望着桃一步一步走出门去,挤在门口的人不自觉为她让道,领头的伙计以为桃要死扛到底,所以在心里提前做好了不行就绑人的准备,哪知桃忽然顺从下来,他倒不知所措起来,等桃走出几步远的时候,才想起了什么,一挥手对着身后的迎亲队伍大吼一声:“都给我吹起来啊!”
又是一派喜庆的气象,在梨的心里却有道不出的悲凉,她一手遮面失声痛哭:“你真是个…傻丫头。”
小赵低头去找自家司令,却见文先生和宋参谋都没了影儿,一时间慌了神,从墙头上栽下来摔了个人仰马翻,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周围的人已没有了之前的大声哄笑议论,而是窃窃私语起来:“早听说这家两个女人都是原本住在青雾镇的人,好像咱们来的时候她们就在了,你不知道当时那个惨状啊,满地的死人,都腐烂了,她们两个竟然也不怕…”
一个原先默不作声的老头儿突然嗤笑一声:“怕什么,那个叫梨的姑娘人都杀过,还怕见死人么。”
此言一出,立马就有好事的人围了过来询问,细问之下才知老头儿原先是青雾镇土生土长的镇民,后来避难去了,见镇子太平又辗转回来。
老头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们是不知道啊,原先我们青雾镇有个叫镇北的巷子,好多命苦的姑娘都在那儿…这俩姑娘一个叫桃,一个叫梨,都是窑子里出来的,当年镇北巷的老板娘被杀就闹得满城风雨,那个梨出了大名了…”
街坊邻居听到这样的新鲜事儿,顿时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这俩相貌姣好的姑娘竟然是这样的出身,当即就有人掩嘴偷笑:“想不到严满笙那小子娶了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他也不嫌脸上臊的慌。”
小赵听了一会儿,觉得镇北这二字实在熟悉,可他顾不上那么多,自家司令丢下自己走了,这让他惶恐不已,急匆匆的就往军营赶。
文先生已经换上了军装,身后跟随了几个副官,在营地里巡视了一圈,随即下令:“吃过午饭,全军拔营起程。”
东福和两个伙计做梦一般站在人群之后,他们已经领到了衣服和枪,瞧着自己身上的行头东福觉得极其不真实:“这…就算当上兵啦?我还以为很难呢...”
一个伙计摸了摸怀里的□□,又掂了掂分量:“东福哥,你说这玩意儿是真的么。”
东福狠瞪了他一眼:“屁话!你没见文司令刚才在咱们面前走了一圈么,他发的枪能是假的么!”
伙计傻不愣愣的说道:“可是这枪不是文司令发给咱们的啊,是别的军爷发给咱们的。”
东福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这是文司令的军队,啥都是他管,人人都得听他的,这枪也就等于是他发给咱们的了。别军爷军爷的喊,那小兵娃子跟咱们一样,咱们也算是军爷了!”
另一个伙计憋了大半天,终于是忍不住了,很是担心的问:“东福哥,你今儿个娶亲,这早就过时候儿了,你让人家姑娘怎么办啊。”
他们跟着人流去领饭,东福且行且说:“这个嘛,我跟我老娘说了,我要去当兵,叫她别操心,媳妇儿等我混个司令当的时候再回来娶,大概我娘现在已经跟桃说清楚了,她要是等呢,我一定娶她,她要是不等,我以后再娶别人也不迟,反正都是女人嘛。”
那伙计打心底里为桃不值,感叹了一句:“但愿那姑娘想得开,你看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儿。”
小赵火急火燎的赶回了营地,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冲进了司令的帐篷,瞧见文先生端坐在里面和宋参谋说话,才松了一大口气。
见小赵回来了,宋参谋故意打趣他:“哟,小赵你的面子可够大的啊,本来我们都要拔营行军了,可咱们的赵勤务长还没回来,怎么着也不敢轻举妄动啊。”
小赵脸色赤红,吭吭哧哧的说不出话来,心虚的瞅着文先生。
文先生看小赵那么高的个子像个小媳妇一样红着脸等候自己发落,不禁觉得有趣:“说说,你这大半天的都见识什么了。”
小赵寻思着司令没生气,便站直了身子提高嗓门汇报起来:“报告司令!那巷子里住着一户人家,男的我没注意,女的有俩,街上的人说是镇北巷子的窑姐儿,一个叫梨,一个叫桃,司令去的时候她们是要结婚成亲…”
这才汇报了一半,只见文先生一阵风似的出了帐篷,小赵的话还吊在嗓子眼里半口气没咽下去,宋参谋也没缓过劲来,等他意识到文司令已经不在了,才带着小赵冲了出去。
军内各阶层军官望着策马奔腾的文司令,全体傻了眼,末了,宋参谋醒悟过来,大呵一声:“全军跟上!”
就这样,文司令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了青雾镇。
桃被迎亲的人带到了李东福家破旧的小院儿,院内到处贴着大红喜字,李老太太站在门口笑眯眯的迎接:“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没有拜天地,没有拜高堂,只有人群怪异的眼神尾随而来,桃顺从的跟着李老太太直接入了洞房。
盖头之下,桃低眉顺眼十分平静,她规规矩矩的坐在床沿上,听李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她全明白了,东福走了,她本可以不嫁,但眼前这李老太太无论如何也想套住一个儿媳妇,破了财死活把人给抢了回来。
李老太太哭诉了大半天,见桃一点反应也无,不禁试探:“闺女?你咋想?东福他兴许一两年就回来了,你等他个一年半载,回来你们好好过日子…”
桃闭起眼睛,院里的喜宴已经开始了,人群重又热闹起来,恭贺声此起彼伏,可她觉得那些嘻嘻闹闹的声音与她一点干系也无,她认命的柔声说道:“您去招待客人吧。”
桃的态度十分之好,让李老太太心安的破涕为笑:“好好,好闺女,你坐着,我一会儿给你拿些吃的来,这一大早就得梳妆打扮肯定没吃什么,这会儿一定饿了,你等着啊。”
门被关上,李老太太兴许是怕桃跑了,还特意推了几下,确定门关紧了才放心离去。
这一天是青雾镇镇民过的最离奇的一天,他们先是见着了一桩跑了新郎官的亲事,还在这件奇事的余热中兴奋不已,尔后又老远瞅见一个戎装笔挺的男子策马而来,身后跟着扛枪小跑的大部队,那架势气势汹汹,惊得镇民当街呆立,一时间竟忘了四散逃跑。
军人对命令就是无条件服从,他们看到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文司令焦急的神色,内心称奇,却不得不跟着自家长官发疯,在这青雾镇的大街上一路狂奔,他们猜测着是什么事能让即使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也可以镇静自如的文司令变了颜色,忽然觉着,这样的气氛,就算上了战场,也从未如此豪迈过。
东福跟着队伍奔了二里地,累的不轻,气喘吁吁低声问旁边的士兵:“哎…哎…兄弟…你说文司令来我们青雾镇…镇…干什么…”
那人闷头前进,懒得搭理这个新来的,就在这时,队伍停了下来,东福抬起头一瞧,顿时不安爬上心头,前面那分明就是东锦巷。
李老太太的家里十分热闹,亲戚朋友坐了满院子,一帮人吃吃喝喝很是尽兴,彼此之间还说着违心的恭贺话。
正在这时,本就破旧不堪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有些宾客的嘴里还含着没有来得及咽下去的食物,瞠目结舌的望着鱼贯而入的军官们。
面对眼前这个挺拔冷漠的男人,李老太太还没顾得上说句话,就瞧见自家儿子从外面挤了进来:“娘,娘!我回来了!”
李老太太见着救星一般哀嚎一声:“儿子!东福!”
桃在房内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心里并未有任何波动,她只道是东福回来了,这亲要非结不可了。她的内心是死寂的,往日的生活要在今天做一个了结,她要与从前的记忆一刀两断,没有爱情,生命却可以从一个新的开始逐渐延续,在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时,她低垂了眼帘,告诉自己,文先生,再见了。
盖头被慢慢掀起,遮盖自己的红光渐渐散去,她看到笔直的军裤和一如往昔锃亮的军靴,眼神缓缓上移,干净整洁的白色衬衫,那人清瘦刚毅的脸庞跃入眼帘,足足六年之久,她再未见过他的容颜,可却一直深深刻在自己的记忆里,他那淡然的神情,那深不可测的眸子,那嘴角云淡风轻的一抹浅笑,至死也忘不掉。
她颤抖着嘴唇,几不可闻的唤道:“文先生…”
男人揭开她的盖头,继而坚定紧致的握住了她的手,沉稳而柔和的声音缓缓入了她的心:“桃。”
霎时泪如雨下,那些堆积的情感不可遏制的喷涌而出,在她一无所有,在她心如死灰,在她决心告别他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门外是呆若木鸡的镇民和瑟瑟发抖的东福,桃望见了人群之中的梨,站在满笙旁边,对她释然的笑了,显得那么平静。她知道,她此生每一件大事都与这个女人脱不了关系了,她们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而梨却亲手把这个男人送到了自己的身边,就连这最后一次机会,都是梨带给她的。自由和爱情,这是梨给她的,最好的礼物。
文先生附在桃的耳边轻声说道:“那一年,她穿着大红的喜服从我身边走过,我就看着她嫁了。而我又遇到了你,你穿着和她一样的喜服站在我的面前,我无论如何,不想再错过。”
桃又一次看到文先生的笑,依旧云淡风轻。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