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青雾镇(十九)(1 / 1)
梨蜷缩在牢狱的角落里,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血污腥臭难挡,饥饿与痛楚侵袭着她。这已是第三天了。
巡逻队的人抓她回来,便放着不闻不问,起先出于她的身份,想占上几分便宜,宋队长轻佻的撕扯着梨的衣裳,瞅见红黑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生出些许嫌弃来。便命人拎来一桶清水,尽数泼了过去,可是浑浑浊浊的鲜血横流不止,裂开的皮肉外翻,颇为狰狞。宋队长顿时倒尽了胃口。
有人见梨半死不活的缩着,心想一个弱女子也是不易,便心生恻隐为她求情:“老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儿,这大夏天的,她这一身腥臭生蝇子,昨儿个叫人给她缠了几层纱布,发现她那伤口已经溃烂了,不如给她办个保外就医?”
宋队长是个大烟枪,只要得了闲,烟就不离口,现下眯着眼睛正把腿翘在办公桌上吞云吐雾,一听队里有人要管这等闲事,就很不耐烦的挥手驱赶:“你倒生出哪门子的好心,还是你以前去镇北嫖过她?有这些闲心不如去处理点正事,前两天王福宝为了保释他侄子,不是还给我送了几件青花瓷瓶来么,我搁在木箱子里了,你带人抬到我家里去,交给你嫂子放好,这可是好宝贝。”
求情的人见宋队长这副德行,心道这就是你说的正事,还真他娘的是件正事啊,油水没少捞。
傍晚时分,梨得到了一碗发了酸的汤水,她全身疼得不想动弹,苍蝇不时嗡嗡飞在左右,她又驱赶不得,只能忍耐,此刻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脏得不像样子。
胃里火烧火燎,见着这么一碗冷掉的眼瞧着就食不下咽的面汤,梨出于本能,不得不俯身探头去喝,艰难挪动身子,歪倒在碗的一侧,虚弱的抬了抬手指,扒住碗边,扑鼻而来的难闻气味,也来不及皱眉头了,她张了干裂的嘴唇便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一碗面汤正要见底,突然被人抽了回去,食物被人夺走,梨自然心急如焚,抬起头一脸哀求,说不出话来,只得发出啊啊的嘶哑声,乞求对方再给一口。
狱卒踢了踢卧倒在地的梨,催促道:“起来起来,别他妈半死不活的装样子!有人来看你了!”
随着铁门的打开,桃一个箭步冲了进来,一双眼睛红肿如兔,她先前是做好了准备,心想梨一定是要受苦的。可如今真的见到梨这副惨象,那些准备顷刻化成了灰,她抱着虚弱的梨咬紧牙关,不敢哭出声,泪水花了脸,极力平稳自己的声调,轻拍着梨的背部安慰:“我来接你了,我们走,以后再不会有人来欺负我们了。”
梨闭上眼睛,偎在桃的怀中,颤颤巍巍的手指抚上桃的肚子,沙哑着声音艰涩的说:“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吧。”
桃搂紧了梨,眼泪滴在梨的头上,在这样的时刻,梨还惦念着她腹中的生命,自己饶是赔了整条命,也对梨不起。桃终是没有忍住,痛哭起来:“你保住了孩子,是你保住了孩子。我和孩子的命都是你给的。”
梨的眉头舒展开来,目光柔和,嘴角勾起浅笑,喃喃自语:“这可是他的孩子啊。”
等梨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舒适软和的大床上,身体已被洗净,伤口缠着绷带,她以手支撑想要起来,可是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不得不重新躺了回去。
她身处陌生的新环境,十分惶恐与好奇,这房里除了这张床之外便颇为简陋了,还好窗明几净,让她觉出几分舒适来。
青雾镇永远都蒙着一层雾,阳光不够充足,但对于被关在牢里几天不见天日的梨来说,现在这点光源已经足够奢侈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个小丫头推门而入,瞧见她醒了,十分惊喜的呼喊:“哎呀,可算醒了!”
喊完转身就跑,梨不明就里的眼光追了过去,只见那小丫头站在门口手掌相对撑在嘴边做喇叭状,中气十足又大喊一声:“老爷!她醒了!”
片刻之后,陈爷带着桃疾步而来,桃喜得忘乎所以,一时忘了规矩,推开陈爷率先进了房,陈爷有些不悦,但也不言语,沉默着紧跟其后。
桃啰里八嗦的关怀了一阵,由于激动,言语也乱七八糟不得章法,但梨还是听出了其中缘由,陈爷花钱打点了关系救了她,并且他们住的是东锦巷。
等桃说够了,梨才缓缓开了口,却是对陈爷一道谢:“劳陈爷费心了。”
陈爷被忽视了很久,现在终于被提起,那股子被桃勾起的怒火现在被梨这一句话熄灭了大半,他原本就是顶顶喜欢这个嘴甜的梨,便一摆手说道:“你好生养着,我叫人给你煮些粥来。”
说完吩咐小丫头去厨房准备,他自己也退了出去,留了桃与梨二人说话。
等那门关严实了,梨才轻声责怪桃:“他好歹救了我们,在人屋檐下,礼数不能丢。”
桃见梨嘴唇干裂,便倒了一杯水,梨勉勉强强坐了起来,抿了几口,忍不住问道:“怎么想起住进东锦巷来了。”
桃把茶杯放回桌上,又扶了梨慢慢躺下,才开了口:“陈爷在青雾镇有一处宅子,但他的生意不在本地,这你也是知道的。本来他想让我住进他家里去,可我思来想去,还是算了,他也是有家眷的,万一哪天来了青雾镇,撞见我在宅子里,就闹得不好看了。我就央求他租了这里,反正东锦巷住过军爷之后就没人敢来住了,房东正犯愁呢,见我们肯要这地方,也不谈个价钱,顶顶便宜的…”
梨其实想听的不是这个,但她没有打断桃,她默然闭上眼睛,桃的轻言细语,涓涓细流一般缓缓入了她的耳,她暗想,自己此刻躺的这张床或许在几个月前是文爷所住的地方,甚至桃也在这张床上睡过,他们的孩子就是在这张床上孕育而生的。
晚上梨吃过饭之后大夫来换了一次药,桃让小丫头烧了水,又给梨擦洗了身子,天太热,躺着也出汗,她真怕梨的伤口再度感染,遭受更大的罪。
梨知道自己的身体变得有多难看,连她自己都嫌弃,那些溃烂的伤口丑陋至极,不堪入目。与桃不时晃动在自己眼前的如玉臂膀相比,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毁了。
她不敢想以后还会有哪个男人来娶她,这简直是件奢侈的事情,可她也才十几岁,难道要带着这颓败的身体走完一生么,她素来以姣好的面容与白玉石一般的身子为傲,现下她是再也不敢提了。
桃没有察觉出梨的情绪,一边拧着帕子一边絮叨不止:“陈爷准备换个厨子,现在这个厨子是他从老宅带过来的,听说讨他太太的欢心,做饭做菜清一色照那个女人的口味来定。我不过无意间说了句这腰花炒得不够入味,他便叫人家收拾收拾回老宅去,改日另请个厨子来。等新厨子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几样清淡的,天太热了,况且你身上有伤,不能吃太油腻的饭菜。”
梨挪了挪身子,淡淡笑了:“看来陈爷对你不错。”
桃点点头:“那可不是,我肚里还有个孩子呢。”
梨的笑容僵在脸上,转喜为忧:“陈爷知道了?”
桃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我能有什么办法,藏又藏不住的,迟早有天会大起来,不如早些向他坦承。我也很怕他不管我,当时那样的情况,他要是不管我了,谁去救你。”
梨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问道:“你有说这孩子是谁的么。”
桃摇了摇头:“我不愿说他也就不问了,陈爷其实心顶好的,他说等孩子出世后他要当孩子的爹。陈爷早些年有过一个孩子,可那孩子命苦,夭折了,后来陈爷患了隐疾,也生不出来了…他说只要生出来的是儿子,他就当陈家的少爷来供养,就当收了一个义子。”
梨握紧了拳头,低声呢喃:“陈爷配当这孩子的爹么…这孩子的亲生父亲是那个人啊…”
桃听不大清楚,探头过去想再听一听:“恩?”
梨抬起目光,笑着掩饰了一下:“我是说,你肚里的孩子是王老爷的,陈爷再怎么好,也是不如王老爷的吧。”
桃的神色稍显慌乱,急急忙忙坐直了身子,把帕子在木盆里洗了一洗,故作轻松:“也许是不能比的吧,可王老爷不在了,就不提了。能有个人来养着孩子,总是好的,至少…至少还有个父亲…”
为了不让梨在这上面纠缠,桃换了盆水之后转移了话题:“我听说红叶现在是镇北的老板娘,当着家呢。”
梨听到红叶这两个字,就显得十分漠然,毫不关心的别过头去:“阿妈死了,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和我们的关系也不大了。”
桃不知是出于感慨还是出于安慰,她是极乐意让梨看到好的一面:“我们总算出来了,以后再也不用在那种地方待着了,这一天竟也来得这样快,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梨的心里也是感慨万千的,她杀了人,受了皮肉之苦,再一睁眼,竟然就离开了镇北。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她总把希望寄托在某一个男人的身上,期许对方可以带自己走出去。她认为自己渺小得不足以与任何人抗衡。
梨扭过头来直视桃:“我们依靠的是自己,红叶恰巧也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实际上我们任何人都指望不上,包括文爷。”
桃极不自然的挪开了眼光,又把帕子在清水里洗涤一番,一块帕子简直要被她揉烂。
梨知道桃什么也不会向她承认,过了这样的大劫大难,她似乎看开了,认不认又有何等关系呢,认了又如何,认了文爷也不会从天而降,她们既然做梦一般走出了镇北,那就依照原先的畅想,过她们的小日子,小生活。
夏季一过,桃的肚子便显现出来了,而梨的伤也日渐好转,她可以下床行走,到处转悠了。
小日子过得颇为不错,陈爷在每间房内都添置了家具,又请了几个伶伶俐俐的小丫头来伺候,东锦巷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陈爷只要一睡醒,就会在院中吊嗓,端着架势迈着台步来来回回的走,梨常常躺在院内的藤椅上饶有兴趣的看,偶尔跟着瞎唱个几嗓子,也哄得陈爷十分高兴。
陈爷虽然喜欢听戏,学戏,可从来不承认自己想当小戏子,他看不起唱戏的,当那些人是小玩意儿,却频频不自觉的对那戏台心向往之,堪称矛盾。
这日,陈爷唱罢坐在一旁饮茶,梨和桃一人躺了一把藤椅,十分悠闲的享受着清净时日,桃看起来比先前胖了许多,梨调养过后也显得面色红润,陈爷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自己得了两个容颜似花的女人不说,其中一个还怀了孩子,一箭三雕。
他屏退了侍奉一旁的下人,笑眯眯的对梨说:“桃这身子近来也不是很方便了,趴着蹲下都不容易,我看你今晚进房陪陪我?”
自从住进东锦巷后,一直都是桃伺候陈爷,梨从不近身,现在桃伺候不了了,俗说话拿人手软吃人嘴短,陈爷好吃好喝好穿的供着她们,梨现在挺身而出也义不容辞。
大约是窑姐儿的习性不易更改,梨当即柔柔媚媚的瞥了陈爷一眼,含着笑意说道:“哟?您不想您那岳如娇啦,当初您可是在我面前时时刻刻念着她的好儿。”
陈爷一拍大腿,大摇其头:“哎呦我的姑奶奶,你还记着这茬呢,吃的是哪门子的飞醋哪,我可成天念着你呢,那岳如娇是红角儿,我可捧不起,再说卢京城又不是我的地盘儿,我也只能想一想,她可是司令的人。”
梨伸手轻推了陈爷的肩膀一下:“是是是,那岳如娇千好万好您也碰不到,您就会欺负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
陈爷探过头来轻浮一笑:“那你给我欺负不?”
梨在陈爷的额头上一点,笑得暧昧:“本来就是伺候您呢,但我丑话可说到前头啊,您要是对我们不好了,我跟桃哪天也去找个司令当个靠山,让您想也想不着。”
梨最后一个字故意上扬,显得十分俏皮,又多出几分挑逗的意味,挠得陈爷心痒。
他很是愉快,旁若无人的在梨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哪敢对你们不好,供着还来不及呢,今晚早点随我进房,我可想死你了。”
桃尴尬的别过头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死坐在两人一旁假装看不见。
陈爷调情够了,便起身回房看账目,给家里写信。梨抬手擦掉陈爷留在自己脸上的口水,低声咒骂一句:“死老头子,身体不行还这样不要脸。”
随即又对桃说:“我们吃他的喝他的,不给他点什么也说不过去。你以后就不要陪他瞎闹了,怀着个孩子再伺候他,伤了肚子怎么办,这可是王老爷的孩子,他弄坏了要他十条命也赔不起。我去应付着他。”
桃本想说上几句,可听到王老爷这三个字,便不由自主禁了声,她偶尔也会纳闷,梨对王老爷为何如此上心,不过想归想,她不敢深思,文先生对她而言,就像伤口结出的痂,留着难看,撕了又痛,只能等它自己慢慢剥落,消失不见。
她们的生活进入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如水,桃对此十分满意,梨也毫无意见,她们二人都觉得只要过跟以前不一样的日子,就是好的,并乐意接受新鲜事物。
陈爷回了趟老宅,带来了旗袍和留声机以及几本画报,梨欢喜万分,陈爷倒是颇为不解:“城里的女人早就穿上旗袍了,这有什么可稀奇。”
梨不理会他,心里明白陈爷根本不理解这个,她高高兴兴换上了一身月白底碎花点缀样式的旗袍,蹬上一双白色皮鞋,在客厅里转了个圈,快乐得要飞起来,她喜悦万分的问桃:“好看么,好看么。”
桃一边赞许一边叮嘱梨:“好看得紧,梨长得美,身段好,穿什么都是漂亮的。你慢着点儿,身上的伤才好一阵子。”
不提伤还好,提了伤梨的心情就黯淡了几许,腹部到大腿那一道伤口毫无悬念的留下了疤痕,这是她早就做好准备的,只是每每低头看到,还会伤心一番。
不过很快她的苦闷就被穿上旗袍的满心喜悦盖了过去。她随手翻着画报,惊奇的“咦”了一声,尔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抓起画报指着上面的时髦女郎对陈爷说:“我说我怎么这么不对劲,原来头发是要这个样子的啊。”
陈爷懒懒的瞥了一眼,解释道:“那都是烫过的,要在城里的理发店才做得出。青雾镇这种小地方,哪会做这种发型。”
梨不由自主露出向往与羡慕的表情:“要是像她们一样,多好。”
陈爷得意洋洋的许下承诺:“等桃生了,生个大胖小子,我就送你们去上海,那才是真正的花花世界,等儿子大了,还可以送他去洋学堂读书。那里的租界地,有好多的洋人,你们是想都想不到还会有那样的人,眼睛是蓝的,鼻子高高挺挺的,有的洋妞儿生得比我们有些男人还高。”
桃梨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梨半喜半忧,至少还有喜悦掺杂其中,但桃是完完全全的忧愁,她听过类似的承诺,在孙老爷那里,她也曾满心欢喜,却扑了场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现在不敢再信,只求个安安稳稳,这样的生活就挺好。
陈爷在留声机上放了一张唱片,唱针转了起来,一时间满室莺语燕声,女人甜甜美美的歌声十分悦耳,梨第一回听到这样的音乐,连同穿旗袍的愉悦,真是喜上加喜。
而桃在看到留声机的瞬间记忆便飞到了很久以前文先生同样在客厅里摆了一台留声机,伴随着音乐教自己跳舞。
“这叫社交舞,在舞会上,会有男士邀请女士来跳,随着音乐你进我退,很有一番趣味。”
“这时候你要退…对,我进你就退,我退你就进…”
这些记忆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她以为她忘了,脑中的影像泛黄至模糊不见,可完全不是这样,但凡见到与当初相似的场景,甚至微小到一处景色一件物品,那些记忆便铺天盖地的蹦了回来,萦绕在脑海里,沉沉溺溺驱赶不开。
她平日里不敢把文先生留下的字和那支毛笔拿出来,细心的存放在一个小盒里,偶尔在梨熟睡时,她一个悄悄溜进文先生待过的书房,偷偷拿出小盒,纸笔摊在桌上,一望就是大半天。
这东锦巷的每一处景色每一个角落她都熟悉,如在当初。她走过文先生走过的每一间房,摩挲着文先生坐过的每一处,躺在文先生睡过的床上,假意那陌生的枕头上残留着文先生的气息,尽管她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可是忘不了啊,忘不了啊,又如何忘得了呢,她身在痛苦之中,却不舍的离开这痛苦。
周璇甜美的声音依然萦绕耳边,陈爷牵着梨的手教她翩翩起舞,梨和陈爷快乐的身影都在眼前渐渐模糊,桃费力的挺着肚子站起身,来到院中,她缓缓抬头,看清楚了,就好像她得知文先生走了的那日,又是一个晚霞余晖残阳如血,染红了院落,与那天不同,东锦巷不再是自己一人,她身后充盈着热闹与喜悦,她自由的过着平淡的生活,她享受这美好时光,却没有一个喜欢的人站在自己身后。
时过境迁,不过如此,她没有流泪,默默的叹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