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青雾镇(十五)(1 / 1)
大堂里男男女女嬉闹一团,脂粉酒气遍布其中,萌动的欲望也节节升温,不少客人带着姑娘回了房。梨和几个没有被点的姑娘留在桌前陪酒,陈爷兴致高,唱着荒腔走板的调子,随手就把梨搂紧了怀里。
陈爷满嘴的酒气喷在梨的脸上:“你说,我这折戏唱的如何啊?”
梨不敢败了客人的兴,举杯偎进陈爷怀里:“哎呀,爷,您唱的真是好,来,我敬您一杯。”
陈爷很是得意,本来无影无踪的那点自信全都回来了,心里一派舒坦:“他们都说我不在调上,还是你嘴甜。”
梨在陈爷饮下酒水时望了站在不远处的桃一眼,她看到桃素净的脸上愕然的表情,梨含水杏眼灵动一转,尽生妩媚。
很久不见这样的梨,觥筹交错间糅合着暧昧讨好的笑。桃从头到脚生出一股凉意,似乎梨变得陌生而遥远,她万不敢上前扰了他们,于是转身去找阿妈。
“钱难道给的不多么,我带回来的钱足够梨不用再接客。”
“你们这俩姐妹的事儿我是万不敢管的,如今不同往昔啊,以前是梨摆着脸色给我看,现在啊,你也傍上金主儿了,说话也硬气了,你们姐妹情深的自然护着对方,我敢再逼她去接客么,那是她自愿的。”
“这怎么可能。”
“我逼她接客的时候她不乐意,现在她自己要接,我自然随她去了,有钱大家赚。你要是不信就自己去问她好了。她今儿个可是特意梳妆打扮好了来找我的,看在钱的份儿上,我们还是一家人,客人嘛也安排了好的,我也算没亏待她,那陈爷也是个大方的主儿。”
言谈间阿妈极是不耐,她纳闷这姐妹俩闹的哪门子脾气,把镇北当自家客厅,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跟人的恩怨归恩怨,她决计不跟钱有仇。梨在客人面前编造了自己有花柳病的事传遍镇北,客源已大大流失,现在肯有一个外乡的陈爷看上梨,阿妈烧高香拜神佛一般欢天喜地,既然陈爷跟梨你情我愿,那就顺水推舟,赚一笔是一笔了。
桃与梨再见面时,已是后半夜了,桃早在房里等候多时,此刻很是有些焦急和不耐。
梨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见桃脸色难看,便打趣道:“今晚没留那里啊。”
桃心里想的全是梨接客的事,根本没有心思与梨闲扯那些,她起身询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梨轻笑一声,毫不绕弯,直言以对:“没什么,赚点钱花。”
说罢,便在桃的面前展示自己今夜得来的钱财,那些票子在梨的手中晃动,扎在桃的眼里,格外的疼。
梨把钱放在桌上,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口气也颇为不屑:“那陈爷捧戏子,没事儿唱上几句,呵,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愧他还说自己是票友呢。不过啊…”
她突然暧昧一笑,附在桃耳边轻言轻语:“听他唱几句拿了这些钱也没什么损失,因为他那方面不行,他就是来姑娘堆儿里找点乐。”
桃十分厌烦梨的风尘习性,在她的认知中,那些粗鄙和不堪以及属于窑姐儿特有的虚伪讨好都只是面对恩客时的面具与生存之道,而她们之间,大可不必如此。
桃按住梨拨钱的手:“我每天都有给你钱吧,你还不够花?”
梨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来,走到镜前擦了擦有些花了的妆容:“你那王老爷到底什么人啊,怎么还有兵,不是说生意人么。”
话锋一转,突如其来,让桃措手不及,上一刻她在心里埋怨恼怒梨,而下一刻便形势逆转,变得心虚起来,记起自己欠梨良多,连说话都结巴了:“他…他其实也做点这种生意的…跟军爷有些来往,做的是他们的生意…”
梨从镜中瞥了桃一眼,手中的帕子没有停,她擦的极为细致,似乎要卸妆重化一般,口气却不改如初,随意闲散:“以前听客人们提过,有一种商人做军火生意,他就是军火商吧。”
桃没想到随口编来的话让梨说的这么有模有样,也不敢否认,怕露了馅,只得承认:“啊…好像是这个,我也没听他提过,就知道他做生意。”
一口气还未缓过来,梨又如同挥出一记重拳,打得桃身心皆颤:“我怎么听说镇上来了一个什么师长,就住在东锦巷啊,你昨天不是也在那里么。”
谎言就像雪球,越滚越大,越大越难融化,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桃难以想象自己往后如何去收:“王老爷平常也在那里,他们有事要谈嘛…以前..以前那院子是王老爷的…所以…”
声音减弱,因着底气不足,桃觉得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发虚,起初质问梨接客时的气势荡然无存,她不自觉的望向镜前的梨,梨用炭笔勾了眉,心不在焉的帮桃把话说完:“所以那个师长就借王老爷的地方住,其实那东锦巷是你和王老爷原来住的地方,对吧”
桃点头如捣蒜,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了:“恩,是这样,是这样的。”
梨放下炭笔,转身走回桃的身边,拍了拍桃的手,呵呵一笑:“你啊。”
桃趁机反握住梨柔若无骨的手指,把话题引向别处:“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就去接客了呢,有我在,你还怕缺钱么。”
梨依然笑意盈盈:“我老这么闲着怎么行,再说了,假如有朝一日,你被王老爷带走了…”
桃心里一沉,打断她:“我们说好一起出去的。”
梨的眸色忽然黯淡,似是深处藏着伤:“这个王老爷待你,一定是不错的。他若要你,你便走吧,如果他不提这事,以后我们想办法自己出去好了。”
桃无法启齿,她的羞愧埋在心里,根本不存在什么王老爷,有的只有梨盼了很久的文先生,梨等了文先生那么久,吃尽了苦,受尽了伤,骂也骂过怨也怨了可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到头来便宜了自己。这让她难受,觉得对梨不起,梨待她如同亲人姐妹,她欺瞒实情,占有梨的心爱之人,让这个唯一对自己好的女人空等一场,这份人情怕是无论如何也还不清了。
梨不等桃开口,便先下了逐客令:“好啦,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有分寸,这个陈爷看起来是喜欢我的,反正他就是图个乐,我说几句好听话又不会掉块肉。他在床上不行的,不然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明天还来找我,我得休息了,明儿接着听他唱曲儿,真是难听死了。”
桃知趣的离开,她临走时回头看了梨一眼,梨似乎心情很好,哼着小曲儿宽衣入眠。
七月炎夏,空气中仿佛漂浮着粘稠的物质,闷热难耐,桃躲在东锦巷的院落里和文先生一起喝酸梅汤。
今年的夏天,青雾镇见到了难得的阳光,虽然薄弱,却是有着希翼中的光芒。桃为文先生扇着扇子,觉得十分惬意。
这几个月来,梨和陈爷打得火热,陈爷很捧梨的场,大约是觉得她嘴甜会说话。梨也能存上不少的钱,买了许多的衣料首饰来打扮她和桃。让桃宽心的是,梨从那次之后再也没有提过东锦巷和王老爷的事,这无疑让桃松了一口气。
似乎日子开始顺畅起来。桃这样想。
树枝上停着两只鸟雀,仰着小脑袋拼命的鸣叫,很是热闹,桃饶有兴趣的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它们还真是欢腾。”
文先生呷了一口冰冰凉凉的酸梅汤,顿觉暑气去了大半,一时间心情大好,听着雀儿叽叽喳喳的也不厌烦,反倒来了兴致:“我们也叫人买两只来玩玩?”
桃顿时喜从心来,建议道:“可以养鹦鹉么,能教它说话。”
文先生微微点了头:“随你,喜欢的话我叫人去买两只来。”
桃十分欢喜,用力呼扇着扇子:“其中一只叫桃好不好?”
男人没有任何意见:“好。”
桃大着胆子问:“那另一只能不能叫文先生?”
她内心忐忑,这实在是逾越了规矩,她问完就后悔了,怕文先生会心生不悦,于是想要改口。
正思索怎么掩饰这句话时,她听到文先生说:“随你,给你解解闷也好。”
出乎桃的意料,男人没有生气,那英俊的眉眼之间满是随和与宽容,她怔怔的看了文先生一眼,随即兴奋的站起身来想要孩子气的欢呼一下,却在起身那一霎那晕眩得几乎站不稳。
文先生抬手扶住了她:“你怎么了。”
桃缓缓入座,揉了揉眉心:“有些头晕。”
文先生唤来随从:“去端两杯祛暑茶来。”
尔后他的手掌贴了贴桃的额头,淡然的下了定论:“大约是中暑了。”
桃在藤椅上昏昏沉沉躺到傍晚,醒来时随从请她去吃饭,她满心欢喜的去了,却并未见到文先生。
桃询问道:“文先生呢。”
随从垂手站在一旁:“师座去了书房,交待了饭后送您回去。”
很少有人对桃用“您”这个称谓,在孙家当姨太太时除了近身的丫头,再没有人对她恭敬,现下听到文先生的贴身侍从这样称呼自己,心里竟生出一股感激之意。
这个随从不同于文先生的副官或勤务兵,听说是文先生从自己家里带出来的,长年跟随文先生行军打仗走南闯北,照顾文先生衣食住行,处理一些繁杂小事,与文先生也更为亲近。桃是极羡慕他的,只要能够待在文先生身边的人,桃都热切的希望那个人是自己该有多好。
与随从闲聊了几句,桃匆匆吃了饭,便被送回了镇北。
夏季的镇北弥漫着一股子腥臊气息,空气中溢满了暑热与黏湿的汗气,温度与欲望一起节节攀升,桃实在想不通那些客人在这样热的天气里还可以肆意挥霍自己的身体,臭汗淋漓。
把喧闹声关在门外,桃烦躁的用浸了水的冰凉帕子贴住额头,平躺在床上眯着眼睛休息,片刻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坐直了身子便干呕起来。
桃急匆匆的下了地,蹲在水盆子旁边抚着胸口,单单就是恶心,呕又呕不出什么东西来,桃擦净了嘴角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她觉得十分蹊跷,可也实在想不出自己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食物。一个念头鬼使神差的钻进了她的脑子里,这念头被无限放大,使暑气烟消云散,她下意识的用手覆盖了自己的肚子,她对自己说,我可能有了身孕。
疾步行走在街道上,她远远的看到了药铺,突然怕了起来,如果是真的,自己又要怎么办。
大夫为桃检查了一番,末了询问月事如何,桃一一作答。
她看着大夫净了手,提笔便在纸上写了起来,急忙制止:“大夫,不用写了,我不识字,你就告诉我,我…我是不是有了。”
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如同巨石砸身:“是,一个多月了,你那些反应都是正常,不用忧心,这属于早孕反应,三个月之后会好一些。多注意饮食和休息吧”
桃从药铺出来,缓步而行,她腹中有一个小生命,是来自于她和文先生的骨血,多么奇妙,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
站在东锦巷对面,她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文先生,然而,她以什么身份呢,她不是他的爱人,妻子,情人,她只是他招来的妓而已。
这样的身份怀了孩子,是被允许的么,他会不会觉得脏。
但她却从未想过不要。
这是文先生的孩子啊。她对自己说。
在桃为身孕一事忧心之时,文先生正与部下商榷军令。
一封急电铺陈在桌面上,文先生抬眼看了看众人:“这是调令。”
几名军官心照不宣的彼此对视一眼,静等下文。
文先生十分镇定,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我们要跟陆序康汇合,追上大部队。”
此言一出,立刻便有人沉不住气了:“陆序康?那不是司令的心腹么,司令这么不信任我们,让姓陆的监视咱们,还不如让我们困在这里。”
旁人点头附和:“师座,我们何必受制于人,姓陆的不会给咱们好脸色看的,我看我们干脆直接去追司令的队伍好了。”
文先生蹙起眉头,显得有些不悦,但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他要做的只是安稳部下的情绪:“不要说这些负气的话,我们现在擅自行动就是留人口舌坐实了那些言论。况且外面战事紧张,我们单枪匹马很容易受到袭击,到时候损失就不可计数…陆序康他是小人得志,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若真把我们怎么样他还是不敢的,他早前跟过我叔父,对我还是会有些忌惮。”
气氛凝重,有人见大家脸上都紧张兮兮的,便打趣道:“我们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是要到头咯,提着枪杆子把脑壳挂在裤腰带上拼吧,等仗打完了我好回家娶亲抱娃。”
一时间满室的人都忍俊不禁,笑过之后文先生一脸正色的敲了一下桌子,一锤定音:“服从调令,通知下去,三日后出发。”
桃抚着肚腹在房中发愣,这样的状况她不是没有想过,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假如有一天有幸跟在文先生身边,既然他不娶她为妻为妾,也要为他生个孩子。但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而现实是她一点也不确定文先生对她哪般心思,到底要不要她。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沮丧,一张脸苦得黯淡无光。
梨在一旁试穿新做的衣裳:“哎,这花色真不错,你穿上一定也很好看,要不明儿个我叫人再订做一身?”
桃刚想回答,却没想到自己一口吐了出来,梨见状急匆匆的扶过她,为她轻拍背部:“这是怎么了。”
胃里不住的泛恶心,桃先前没吃什么东西,只能频频呕出一堆酸水,一手按着胸口,一只手在梨眼前摆了摆,表示自己没事。
梨突然停住手,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站在一旁看桃吐了个够,心里忽然生出几许悲哀来。
等桃吐了个干净,擦了嘴静了心坐下之时,她才缓缓开了口:“他知道么。”
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茫然的看了梨一眼:“恩?”
梨和桃对望了小半会儿,瞧不出任何情绪,口气也淡淡然:“你在隐瞒什么。”
这么久了,桃第一次从梨的嘴巴里听到了隐瞒二字,百味杂生。她骗了梨,而梨从长久的浑噩不知情中警觉出了隐情么。那一日,梨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她追出去的时候,梨已经消失在人群中,而她,依然挽着文先生的手臂,庆幸而悲凉的走在青石板路上。
见桃默不作声,梨便替她把话说了,依旧平淡如水:“你怀了他的孩子。”
桃攥紧了手指,觉得此刻气氛微妙,她产生了错觉,分不清楚梨口中的“他”到底指谁,是王老爷,还是文先生。
她努力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谁?”
梨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静如死水,深深沉沉的与她对视,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你说呢,还会有谁。”
桃只觉得呼吸一窒,恐惧顿然而生,那股子呕吐感重又泛了上来,一张嘴就吐了一地。
吐着吐着眼泪就不可抑制的倾泻而出,她怕极了,梨这样的平静,到底是为何,她不禁在心里猜测着梨到底知道了多少。
就在这时,她感受到梨温热的手掌拍在自己的背上,而说出的话如同大赦,让她一颗心落了地。梨说:“怎么吐得这么厉害,我带你去瞧瞧大夫吧。这事你到底告诉王老爷了么。”
不是文爷,是王老爷。桃捂着脸,泪水愈发不受控制,她真的是害怕事情败露,比得知怀了孩子还让她恐慌与茫然无措。她在心里说,梨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桃哭得这样凄惨,梨倾身去抱住了她,小心询问:“是不是他不要。”
梨感到桃在自己怀中拼命的摇头,便说:“我去找他。”
桃惊然抬头,抓住梨的手臂,手指简直要生生嵌入梨的肉中:“不,不是,他什么也不知道,我昨天才知道自己有了。”
梨被桃弄得生疼,却丝毫不挣扎,言语淡然:“那你哭什么。”
桃用力的抹掉眼泪,讨好的看着梨,强颜欢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心里高兴吧,我有孩子了。”
梨也不揭穿她,忽然问道:“你喜欢他么。”
桃怔住,喜欢,当然是喜欢,可是这要跟梨怎么说,虽然在梨的意识里,那个人是做生意的王老爷,可对桃来讲,王老爷就是文先生。
梨擦了擦桃的泪痕,又问了一次:“喜欢么。”
桃只得默然的点点头。
她从梨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瞬间的黯然,一闪而过,快到桃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梨勾起一抹浅笑:“这是你跟他的孩子,真好。”
桃急忙辩解:“梨,他还不知道,如果他不要,我…就算他要,我也不会丢下你的,说好一起出去的。”
梨的手抚上桃的肚子:“如果…他不要,你会生么。”
没有一丝迟疑,桃的信念如此坚定:“会。”
梨讶然,她秀丽的眉眼微蹙在一起,竟一时忘了把手从桃的肚子上拿开。
桃的手覆盖而来,隔着一层手背,梨感觉得到,桃是在抚摸自己腹中的生命,孱弱的,却又是如此的坚不可摧。
桃的笑容像绽放到烂醉的桃花,对梨,又像是对自己,说:“这是,我和他的孩子啊。”
两天了,文先生没有派人来找自己,桃坐立不安,她又不敢贸然前往,怕文先生公事在身,惹了他心烦。
直到第三日下午,桃再也坐不住了,文先生很少超过两天不让人来唤她,她心里的不安不断扩大,各种情绪困扰着她,肚里的孩子成了最主要的原因,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口。即使他瞧不上自己,即使在他心里,她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而已,可腹中的骨血是真的,骗也骗不了人。就算他不要,桃也要给自己一个明明白白。
简单梳洗了一下,依然不上脂粉,干干净净,穿了素净的裙装,告知了梨一声便要出门,走出大堂时,她突然头晕目眩起来,这是正常的反应,可她就是撑不住,扶着门停了下来。
旁边有人来扶她:“桃,你没事吧。”
桃几欲站不住,只得说道:“你扶我回房去。”
梨闻讯赶来,桃已经躺在了床上,梨为桃轻轻揉了揉眉心:“这么热的天,你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他要来就来了,到时再告诉他不迟。”
桃十分郁结,她这两天心生的不安再次浮现,她觉得自己要像梨一样等下去了,如果…如果文先生不告而别了呢。
桃自言自语:“我真怕他一走了之。”
梨顿了一下,拿过扇子为桃扇了扇:“能去哪里呢。”
桃回过神来,掩盖似的别过头去:“没什么,我瞎说的。”
许久,桃睡过去了。梨站在桃的床前,居高临下而望,桃素净的脸庞仍有一丝稚气,这样一张脸,实在称不上绝美,可就是白白净净秀秀气气,这样的纯净,是她没有的,而桃肚里的孩子,她同样没有,是她想要,却要不来的。
梨来到东锦巷,站在门前对站岗的士兵说:“我要找你们文师长,就说,镇北巷子的桃托我来找他。”
不多时,梨便被请了进去,文先生穿着简单的衬衣和军裤,身材修长挺拔,梨的记忆里,文爷是冷然与英俊的,现下看来,依然未变。
从去年盼到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人终于站在自己面前了,梨恍若隔世,简直想要扑到文爷怀里哭上一场,告诉他自己这些时日来遭的罪受的苦,把往日那些温存都尽数要回来。
可她抬眼便是粲然一笑,颔首一礼,隐藏的深深切切:“文爷,好久不见了呢。”
文先生见来者是她,微微一怔,随即又恢复平和,示意梨入座:“是你啊,许久不见。”
梨来时精心容妆,走路都带着一股香气,珍珠耳坠在光线照射下分外闪亮,煞是好看。她向来自信自己的容姿,深信文爷当初找她也是因为这容貌好看姿色出众。
她内心明白木已成舟,文爷这么久不再来找自己,定是失了兴趣转移了目标,可她就是不甘心,下意识里想要做最后一搏,迎着文爷的目光她眉眼含笑灿若桃李,一双白皙的手有意无意挽了自己的发丝,莹莹玉光,娇嫩无骨,像是可以掐出水来。
她在用美色,做最后的挣扎。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文先生静等她的下文,随从送了茶水,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自顾自饮起茶来。
梨见状便知道大局已定,并非天下所有的男人见到漂亮女人都如狼似虎,文爷对自己的姿色已无半分想法,不再喜欢她了,兴许,根本没有喜欢过。
她是聪明人,见好就收,收敛起方才娇媚的笑容,正正经经的说:“桃让我来告诉文爷一声,她身子不适,最近可能来不了了。”
文先生听完略微沉思了一下,尔后快速点了头:“我也正想差人去告诉她的,既然你来了,帮我带个话吧,我的队伍明天一早就要撤离了,她不必再来东锦巷。”
梨讶然,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即刻试探道:“文爷您…您不带她走?”
文先生当场否决:“行军打仗不带女眷。”
说完唤来了随从,交待了几句,随从拿来了一张信封和一个笼子,笼子里关了两只虎皮鹦鹉。
文先生示意随从把这些放在梨的面前,他说:“信封里是钱,让她照顾好自己,这两只鹦鹉,名字起好了,她知道,你带给她,她便明白的。”
梨只觉得刺耳,同样是离开,离开自己便无声无息,离开桃,就这样周周全全,虽不知这鹦鹉是怎么回事,但听文爷的语气,便知定是二人的承诺一类,他….何曾这样对过自己。
梨的情绪只在心里泛滥,明面上笑得明明艳艳:“文爷您放心,这些东西,一样不少全部带到。”
文先生望着眼前明明媚媚的女人,记忆忽然拉回到很多年前,他还记得年少时在学校的杨树下等的那个少女,他怀着怎样雀跃又不安的心等待着她从教室里走出,她清亮的眼眸灿若星辰,照亮了他的一方世界。而后来,他一身戎装去参加她的婚礼,曾经那样一个进步而洋派的少女却守旧的身着大红喜服盖头遮面踏着碎步在礼乐声中小心前行。他在欢乐的人群中攥紧了拳头,心思碎了一地,自那以后,二人再不似往常,无缘相见,婚宴一别,天高水长,各投一方。
那么多年了,少女已成少妇,过的凄凄惨惨不尽人意,而他,戎戈铁马,孑然一身,往后的日子,无可计算,或许,万花丛中过留得当年一枝茉莉清香在午夜之后独自回想,或许,独守一生,至老至死,再无牵绊。
梨在文先生的眼中捕捉到一丝化不开的哀伤,她轻轻唤道:“文爷?”
文先生回过神来,眼里已一派清明,许久才说:“你与我的一个故人真是越来越像了,你今天很像她出嫁之时。”
梨十分好奇,便问:“谁?”
文先生挪开眼神,淡淡然然:“没什么。”
话已说尽,梨觉得自己不合适再坐下去,留恋的看了文先生一眼,便起身告辞。
离开之际,文先生叫住了她:“梨。”
梨没有回头,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多久了,多久没有听他唤过自己的名字,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眼睛可以亮出光来,在那么多女人当中,他唯独挑了自己,每逢相见,他总清清淡淡唤着自己的名字,沉静的眉眼英俊到让人无法直视。
文先生说:“这里还有一些钱,你拿着,以前…”
她努力克制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她打断文先生,低声问道:“文爷,您还记得,我是哪个梨么。”
文先生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充斥了梨的耳朵,甚至抵达了她的全身:“梨花的梨。”
再回头,眼泪已经生生逼迫了回去,只留下艳如桃李的明媚一笑:“我是真心伺候文爷的,不讲钱财,这些钱,文爷您留着吧。那么多时日,我欠您一句谢谢,谢谢文爷对我的照顾。”
梨毅然决然的踏出了东锦巷,年年岁岁的等,岁岁年年的盼,人等来了盼来了,不是自己的,做梦都想见上一面,而今这一面,却如似诀别。文先生在她的生命里成了永远翻不过去的一页,这浓重的一笔几乎耗尽了她对爱情的全部幻想与渴望。在往后的岁月长河中,她不会再爱其他人,至少不会这样爱,不会这样等,不会这样念,不会这样的...相信。她的信与爱是残冬里的一簇微弱火苗,如不悉心呵护,便稍纵即逝。
梨觉得,她的爱,至此,已足够。
放飞了两只鹦鹉,撕碎了信封里的钱票。梨对自己说,桃,做完这一件事,你我,便扯平了。
桃翌日醒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四处寻梨,却遍寻不到,急急忙忙的去问阿妈。
阿妈说:“昨晚不是还见她跟着陈爷唱曲儿的么,今天不在房里?”
桃摇头:“房里没人。”
阿妈十分警觉:“说你跑我还真不信,说她跑,我铁定信。”
桃心里一沉,梨该不会真的走了吧,可是她的东西一样没少。
二人正各自思忖着,梨从外面回来了,见了桃便不由分说的拉她进了房里:“你跟我来。”
桃责怪道:“你跑去哪里了,我担心死了。”
梨神情凝重:“我去了东锦巷。”
桃心里一惊,背脊都僵了,去了东锦巷就意味着梨得知了文先生的存在,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么,梨这是要来...兴师问罪么。
桃开始惶恐不安,她心想如果一会儿梨一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或者恶言相向,都是应该的,她绝对不能反抗,让梨打够了骂够了再来解释这件事情。
可是不等桃开口,梨便如同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扶住桃的双肩说:“你的王老爷跑了,我去了那里找他说你的事,可是东锦巷那个院子人去楼空,一个人都没有。”
所有的不安即成现实,桃连退三步,坐回了床上,呼吸越来越急促,心都是发颤的,她早该想到,她早就该想到!只是她害怕承认,一个男人离开一个女人,就是这样简单,头都可以不回,消无声息的不见了,文先生可以离开梨,就可以离开自己,即使有了孩子又怎么样,孩子不是筹码,更构不成威胁,何况...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小生命的存在。她来不及告知他,他便消失了。
梨想要过去抱住桃,却被桃一把推开。
桃的意识开始涣散,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依托都渐行渐远,她看不见梨,也看不见旁的人,目光空洞,失了心神一般往外冲,身边的骚动与她无关,那些呵斥与追打声全部被排斥在她的耳膜之外,她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去见他,去见文先生!
阿妈纠集了众多打手拦住桃的去路,桃疯了一样尖叫,当别人碰触她时,她便挣扎,挣扎不过就拳打脚踢轮番上阵,她力气不大,可是非常难缠,打手对发了疯的女人几乎招架不住,想要挥掌扇去,却见桃赤红了一双眼,咬牙切齿声泪俱下,实在可怜,忍不住又把手缩了回去,只得拦腰抱住桃往回拖。
桃死死抓住打手抱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哭喊声响彻大堂:“不要碰我的肚子!不要碰我的肚子!”
梨冲过来拉扯开打手,紧紧护住桃:“你们别碰她!”
阿妈指着两个人骂:“怎么?想跑?你以为就那么容易!”
桃揪住梨的衣服,身体支撑不住向下滑倒,几乎跪地,泪洗满面,凄凄迷迷的湿了一片,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自己面对的是梨,还是阿妈,哀求道:“求你,让我去见他一面,就一面…他还不知道我有了孩子…让我见他吧,让我见他吧...”
梨低头望着仅凭一点力气支撑的桃,梨觉得自己的颤抖完全不亚于眼前这个绝望的女人,她们彼此明里暗里的伤害与欺骗,她看到了桃的哭泣和无望,她让桃尝到了被丢弃的滋味,她甚至看到了桃跪倒在她身下发疯与哀求,这就是她要的…扯平。
她本该笑出声来,看着桃陷入与自己一样的境地,让桃明白代价和后果皆是咎由自取,梨再次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来看桃,却红了眼眶,一滴眼泪顺着脸庞滑落,而她也确实笑了,凄凄凉凉:“去吧,去见他…最后一面。”
阿妈已经看傻了,她不知道这两个姑娘演的是哪一出戏,直到桃冲出了门,她才回过神来。
刚想唤人去追,梨凌厉的眼神投了过去,高傲的挡在阿妈的面前:“我还在这里,不是么。”
冷冷清清的院落,熟悉的场景都不复存在,他们曾经躺过的床,只剩下冷硬的空壳,那些丝被,帐顶,甚至床边的帐钩,一切都空空荡荡。圆桌上残留着碎了的茶杯,半边杯子中还有茶叶粘在上面,一派凄然。
桃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架子上的书不见了,遗留了一些文先生写的字,她一张都看不懂,却如获珍宝,她把那些纸张全部收了起来。
她瞧见桌上有支文先生用过的毛笔,文先生就是粗心,用过了怎么不知道洗笔呢,墨黑都干涸在上面,笔尖分了叉,真是难看。她在心里轻轻责怪着他的大意。
她把那只笔放在鼻尖下嗅了嗅,这上面会有那人手指的味道么,握着这只毛笔的手也曾拥抱过自己,夜里相互取暖彼此需要,那双手为自己拉过缰绳,抚过自己的脸庞,那双手牵引着自己看过风景如画的郊外,那双手…自己却从未认真的握住过。
而如今,她如同这支曾被他掌控在手中的毛笔一样,被遗弃了。
桃双手捧住毛笔贴紧自己脸颊,喃喃哭泣:“你去哪里了,你回来啊。”
晚霞余晖,染红了院落,桃靠坐在大树下,怀里抱着一堆纸张,手里握着一支墨迹干涸的毛笔,仰望树梢上的新叶,耳边有飞鸟的鸣叫,她记起重逢时他高大的身影,纵马而来,那时候,她的眼里再也装不下其他人,可是这样的心意他却从来不知。桃闭了双眼,低声呢喃:“你还没有听我说过…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