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青雾镇(十四)(1 / 1)
春末夏初,梨的身子日见起色,精神也比过去好了很多,阿妈有了前车之鉴,自然不会再下狠手,她忘不了梨精心装扮后的光彩,料定以此还能吸引来更多的主顾,只要有钱赚,哪怕是第二个“文爷”。
怀柔手段无非是些司空见惯的老把戏,吃穿用度以镇北头牌红叶的标准来供给,阿妈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在哄呢,她还有第二层心思,梨和桃的关系不一般,近来桃的主顾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这是个大生意万不能丢,但桃又是在意梨的,若梨在桃耳边吹了什么风,两人一心破釜沉舟,年轻貌美的窑姐儿好找,舍得花钱的大金主儿是打着灯笼都不一定扒出来几个。
可惜阿妈这厢供菩萨一样供着梨,梨却如同老僧坐禅一般定了心纹丝不动。这客接不接不是你阿妈说了算,还得看我的心情。梨抱定了这个想法,悠闲度日,既然有吃有喝送上门,周瑜和黄盖什么关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您就受着吧。
那日,桃出门的早,梨一觉醒来试了几件衣裳都觉得不合身,她烦躁的翻箱倒柜,阿妈前些天送来的一些新料子实在艳俗,就是真去接客,她也不屑穿出去。
梨把衣服堆在一起,自言自语:“早知让桃去挑些好料子来,谁要这些俗不可耐的东西!”
在镜前扑粉点唇,打扮得明明艳艳,穿戴妥当之后梨到大堂知会了正在烧香的阿妈一声:“我出去走走,买些布料做衣裳。”
阿妈对着财神拜了三拜,神情虔诚恭敬,阖眼许愿,一愿世态平安,二愿客源如流,三愿财源滚滚。这些都是老生常谈,阿妈许愿向来没什么新意,除了钱还是钱。
等做完了这些,阿妈才转过身来,笑眯眯的说:“哟~我的姑奶奶,总算想通了,我这财神可没有白供奉,去做几身合意的衣裳,晚上挂牌接客。”
梨不冷不淡温婉一笑回报:“我倒是想,可惜阿妈您把我打成这样,我这身子可得慢慢的熬,好不透彻了客人哪会喜欢,我今儿个是觉得老闷在屋里头也不是个事儿,出去走走看几块料子,心情好了身子才会好,您说是吧?”
几句话样样在理,阿妈找不到反驳之词,只得暗暗攥紧了帕子,恨不得掐出个裂缝来,嘴上却温言软语:“好好好,你尽管去看尽管去买,这钱从桃那里扣了便是,幸好桃找了个大主顾还能养得起你,你啊,以后好起来了可要还她。”
等梨出了门,阿妈唤来打手:“你去跟着她,别让她跑了,桃去客人那里了,我怕她们耍什么小心思。”
梨许久不出门,走出镇北巷子,骨头都要舒坦酥了,步子也轻快了许多,一路上看什么都顺眼,连小孩喜欢的拨浪鼓她都要凑上去瞧一眼,拿在手里转动了几下,听到“咚咚”的声音她着实开心,花了钱买来送给了街边的小乞丐,那孩子拿了鼓满街的跑,起跑时带动的风吹动着他褴褛衣衫,留得清亮的童声笑语在这街道上飘荡。
若说这镇子与往日有何不同,梨只觉得人多了起来,扛着枪的兵三三两两满街都是,她只听说要打仗了,却从不知镇上会有军队出没。偶有士兵从她身边路过,她怯弱得躲在一旁让出路来,那些兵会扭头看她一眼,笑得猥琐:“这女的真好看。”
梨心里暗叫不好,这几个军爷不会来找什么麻烦吧。久久也未见动静,再抬头,那些士兵已经走远,她松了一口气。
进了布坊,梨挑了几块可心的料子,让裁缝量了自己的尺寸,下了订单,择日来取。
与布坊老板闲聊了几句,才知这仗都快打到家门口了。
老板说:“谁知道哪天会打过来,真是盼着他们赶紧走,这都驻扎个把月了,也不见走的动静。他们不走,弄得镇上人心惶惶,你说万一在咱们青雾镇打起来,生意可怎么做啊。”
旁边的伙计按耐不住插嘴道:“还生意呢,我看命都难保,那枪子儿又不是长眼的,咱们镇子这么小,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他们要真打起来,挨家挨户的扫一遍…”
老板听了心里害怕,瞪了伙计一眼:“你就不能盼盼好儿,说点儿吉利的!”
伙计腆着笑口风一转:“是是是,咱们得盼一盼这年岁太平。您不知道,这帮兵还算讲理,出去拿了东西还给钱的,上回在李三儿那摊儿上拿了几个饼子,当即给了钱,李三儿吓得不敢接,说孝敬军爷的。嘿,您猜那些个兵怎么做的?拍了钱在李三儿的案板上,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您说稀奇吧。”
老板哼笑一声:“买东西就得给钱,天经地义,稀奇个屁!”
伙计心有不服,嘟嘟囔囔:“要是您,您敢要么,那都是带着枪的,您敢跟军爷横?”
老板敲着桌子驱赶伙计去干活:“他们肯定得给钱,听说这是叫什么军规军纪,他们那个什么师长定的,扰了咱们镇上的人这些个军爷就得挨那个师长的枪子儿。你当他们真想给呢,他们巴不得白拿!去去去!尽在这里瞎白话了,去把后面的柜子收拾了。”
梨说:“这个师长倒是个明事理的人啊。”
布坊老板放下手中的算盘,提起这个师长,脸上就显得神采奕奕,看起来极为佩服:“他们第一天进镇子的时候你没看见?那真是神气,这个师长骑着马,腰里别了一把枪,拿着个马鞭子,你可不知道,威武极了。前面有士兵给他开道儿,他马后面还跟好几长队的军爷,我再没见过这么牛的人了。”
梨愈发感兴趣:“那真是没见过,你说他们这么多的人,都住哪儿啊。”
老板唾沫星子乱飞:“军爷们大部分都在镇外不远处,他们的话叫扎营。镇子里面还住了一批,我表弟家就借宿了几个,几个当官的有独门独院,那个师长住在东锦巷,那里站岗放哨的最多,我还老见大官们在那里出入,夜里大门口能换两次岗,你说那师长神气不神气,睡觉都有人保护。”
梨抬起头,迟疑不定问了一次:“你说他住在哪儿?”
老板奇怪的看了梨一眼:“东锦巷啊。”
桃推开卧房的门,满室静谧,文先生还在睡觉,她轻手轻脚走至床前,出神的望了望文先生,眠憩中的男人鼻梁刀刻,剑眉英气,静默如画。
桃觉得很喜欢很喜欢,伸出手指来,小心翼翼的描过文先生的眉眼,划过鼻尖,轻触微闭的唇,指尖点了一下微微有些泛青却不扎手的下巴。桃默然的笑了,她很满足,这样简单的碰触让她高兴。
指尖欲要离开时却被闭着眼的那人大手捉住,紧紧握在掌心。
桃惊然,想要抽出手来:“文先生…我…”
文先生睁开眼睛,不再如同一滩深水,目光透着清明,他执意捉住桃的手指不放,望着桃,清明中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刚才很痒。”
文先生用力一拽,桃便倒在了床上,贴着文先生的身体,这样暧昧,气息全喷洒在自己的脸上,桃心里起了波澜,她以为文先生想要,便微微起身,解开自己衣领的扣子,文先生又一次捉住了她的手,淡淡然一句:“不必。”
桃疑惑的看了文先生一眼,男人说:“躺一会儿就好,起来后我带你出去走走。”
尽管不是第一次躺在文先生怀里,桃依然心跳如鼓,她珍惜每一次这样相依相偎的机会,并且知足长乐,她的奢求不多,只要安安静静跟在文先生身边就好。
文先生的气息她已十分熟悉,她常自嘲,文先生闲暇时喜欢习字,她常常陪同,时日长了,连她的身上也沾了墨香。而文先生身体的气息她亦十分了然,清清淡淡,因着喜好洁净,很少有男人浓重的体味。这些味道在桃的心里,就是标准,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要被拿来与文先生比较一番,结果自然是她对文先生的喜爱更添了几分。
两人无声而温和以对,文先生又阖目浅眠了片刻。起床后,桃伺候文先生漱洗,简单用过饭,文先生和下属去书房议事,桃便在卧房里等着,等着她爱的男人再次带她去看广袤天地。
推开窗,带着花香的空气扑面而来,夏天的青雾镇虽算不上炎热酷暑,却带着黏湿,桃暗想,现在是夏初还好,若到了盛夏,连吸进呼出的气都是黏的,那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文先生能不能受得了那样的天气。
天空透着朦朦的光,若是到了镇外,便能清楚的看到阳光了,桃思及至此,满心的欢喜,只觉得这样的时光无限延长下去该有多好。
桃看见一只蜜蜂停在一朵开到绚烂至极的花上,她惊喜而专注,不敢出半点声音,怕惊了那蜜蜂一般。这时,文先生从书房回来,瞧见她倚窗而立,神情专注,便问:“看什么呢。”
桃孩子气的示意文先生噤声:“蜜蜂采花蜜呢,可别吓跑了它。”
在文先生的眼里,这样一个心思纯粹的少女,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高兴,洁净红润的脸上散发着莹莹的喜悦的光芒,如同孩童一般纯真与满足。他心里不禁一动,起步上前,文先生与桃一窗之隔,他拥着她说:“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桃不明白文先生说什么很好,哪样才算好,可文先生说了很好,那就是很好,她抬头对他笑,看到男人英俊的脸庞低垂而来。
文先生亲了亲桃的额头。
这样的亲昵让桃措手不及,她来不及惊讶便被文先生压住了唇齿,纠纠缠缠,绵绵厮磨。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吻,桃甚至可以感受到舌与舌之间颤动,柔软与湿滑。她的牙齿轻磨他的舌尖,换来更深入更绵长的厮缠,引来她全身比欢爱更为愉悦的战栗。
一切准备就绪,文先生带着桃出门,即将走出院落时,文先生让桃先在门外等他,他与下属交代了几句话。
桃跨出门时身体顿时一僵,透过人群,她看到了巷口外街对面站着的梨,两个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梨对桃笑,对桃招手,而桃却在须臾之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明明之前还清晰入耳的声响现下凭空消失了一番,连文先生的说话声也找不到了。桃听不到梨在说些什么,可看得清楚她每一个表情与唇型。
梨在叫她,笑着叫她。
隐瞒,欺骗,背叛,夺人所爱。对面站着的是自己最在意的人,如果身后的男人在下一刻走出来,那么那些字眼全部都浮现于世,把她映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仿佛看得到梨在一瞬间变了脸,冲上来声嘶力竭的质问她,怒气愤恨的捶打她,她内心最不齿的地方将被昭然若揭,她心里再纯洁的感情也会被抹上一道负罪的污秽。
就在文先生一只脚踏出门外之时,梨却突然跟着一个男人走了,那男人桃认得,是镇北的一个打手。
世界瞬间恢复了原样,人声吵杂的街道巷口,站岗的士兵立定敬礼的动静,文先生说:“走吧。”
桃似没有听到一般,丢下文先生便跌跌撞撞的跑出巷子,她真的怕了,她怕有一天梨恨自己,就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梨那样对她,她怕失去最后一个亲人。她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想要大声喊出梨的名字,却在看到文先生走过来的时候止了声。
梨早已淹没在人群中,桃心里明白这一切虚惊一场,梨什么都没看到,在打手出现时,已成定局,桃恍惚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