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青雾镇(十三)(1 / 1)
文先生虽然性情沉稳,却不刻板,他并未如其他人一般把桃看得低如尘埃,不觉得桃的身份卑微。他每每看到桃怯生生的样子都会说:“抬起头来,你怕什么。”
也许是相处时日已久,彼此间的顾忌淡漠了,桃可以自由的出入文先生的房间,有时翻一翻文先生留在案几上的书,虽然她看不懂什么,但书是文先生的,她便觉着喜欢。
一日,桃被几个士兵指使端茶倒水,她觉得理所当然,默默照做。文先生见了,皱了眉训斥了下属,又对桃说:“你的身份只是你赖以谋生的手段,你要活得有尊严起来,不必对任何人都卑躬屈膝。”
桃似懂非懂,只是从心里升腾出一股暖流。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被尊重,被当做一个人看待。
文先生闲来无事教桃跳舞,桃踩着纷乱的步子怎么也跟不上文先生的节奏,两个人在大厅里胡乱跳了一通,看起来分外有趣,桃是快乐的,她眼里的文先生,表情淡然,举止可亲,让她第一次觉得距离也可以这样近。
文先生说:“这叫社交舞,在舞会上,会有男士邀请女士来跳,随着音乐你进我退,很有一番趣味。”
桃懵懂的点了点头,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舞步一边问:“百乐门里的舞女都是这么跳的吧?”
文先生纠正着桃的步子:“这时候你要退…对,我进你就退,我退你就进…你还去过上海么?”
桃把以前那位黄爷的事情如数家珍告诉文先生,带着对梨讲时一样的心情面对他,好像捡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样。她又背了黄爷的几首诗给文先生听。
文先生默然倾听,等桃欣喜的说完,他才有了回应:“那是新体诗。”
桃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崇拜,她觉得文先生什么都懂,什么都好。
文先生听着桃对上海的向往,听着桃对姓黄的客人能在上海生活而产生的羡慕,他远山一般的眉目中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带着桃走了一个轻轻旋转的舞步。
他说:“上海那样的花花世界,时间长了也会腻的。”
桃问:“文先生去过上海么?”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文先生似乎对此十分轻描淡写:“在上海念过书。”
桃的向往全部写在脸上:“那城里的女学生是什么样子的?”
这时,两个人已经停了下来,桃斟了一杯茶给文先生,文先生接过慢慢品着:“穿着文明新装…就是蓝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白色的袜子,还有布鞋,抱着几本书走在学校里,很是淡雅文气。她们差不多就你这样大的年纪吧。”
这就是文先生和黄爷的不同,黄爷与桃交谈,总是谈着奢靡的世界,女学生在他的眼里寡然无味,而在文先生眼里,就是淡雅文气。
桃的心里,更添了一分喜欢。
桃在文先生的院落里总会忘了镇北的生活,她是欣喜的,从早到晚都有从未有过的愉悦。同时,她感受到了欲望,她第一次对身体的接触这样渴望,欲念和爱一起降临,桃的情动关乎心理,牵连着身体。
他们并不频繁,文先生更多的时候只是找一个人陪伴着自己,桃第一次在一个客人的床上被允许安安静静的躺上一夜而什么都不用做。
但是对于初尝爱情的桃,这远远不够,她最直观的本能就是碰触,她无法表达,只能求索。爱情和欲望就是她心头绽开到极致绚烂的花。
因着心存爱意,身体就可以是暴烈和悸动的,桃仿若要把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投入其中,黏湿的汗水氤氲在两人的身上,桃的指痕划过文先生的背,狠狠的,深刻的,如同情感的宣泄。
文先生吸吮桃的耳垂,引来桃的战栗,快感来得如此强烈,桃睁大了眼睛,大口的呼吸,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窒息过去,贴合着文先生的身体,桃高高仰起了颈子,寻找最后的极乐。她快乐得甚至想哭,这样真实,这样近,她伸手抚上文先生轮廓分明的脸庞,愉悦到颤抖的唇几欲想要贴上他的,但她不敢。最终,她搂着他的背,入眼又是左肩那块醒目的疤痕,丝毫不犹豫,桃咬了上去,舌尖扫过皮肤上的突起,牙齿印在血肉里。
欢愉中的痛。她突然想让他记得。
就在这瞬间,她让彼此抵达了极限。
□□褪去,桃的指腹摩挲着疤痕,那里有一排浅浅的牙印,她问闭着眼睛的文先生:“疼么。”
文先生没有睁开眼,只是低声说:“疼,子弹打进去的。”
桃把脸埋进文先生的肩窝,大着胆子抱住了文先生的腰:“我是问咬的疼不疼?”
文先生没有推拒,顺手揽了桃在怀里,许久才说:“不记得了。”
桃在文先生的怀里望着窗外,浓墨般的夜色,没有一颗星子点缀天幕,这在青雾镇司空见惯。可是身在温暖之中的桃,却觉得漫天都是明亮的星光。
她想,纵使你忘了,我也会记得,这痛虽不及一颗子弹来得让你印象深刻,恰恰却能让我铭记一生,至少,这痛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哪怕只是短暂的瞬间。
桃翻了个身,她怕文先生睡得不舒服,哪知文先生贴着背搂紧了她,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气息全部吐在了她的颈项上:“明早你回去跟老板娘说一声,我下午带你去外面走一走,晚上就回去…我们去看看镇外的景色。”
说完,便酣然入睡。桃的眼泪浸湿了脸,她不敢动,更不敢出声,她以为此刻便是天长地久。
翌日回了镇北,桃惯例先去看梨。
梨坐在镜前描眉画眼,桃十分惊奇:“这是怎么了?”
梨说:“许久没有做这些,手都生了。”
桃愕然:“你要接客?”
梨回头看了她一眼:“哪有的事。我总觉得自己这样蓬头垢面,假若文爷哪天回来了,见到了一定不高兴。”
桃不做声了,她心里的愧疚不是背着梨和文先生在一起,而是欺瞒文先生回来了的事情。
梨细细研磨着胭脂,满室皆是脂粉香,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梨笑了:“我一会儿还要弄些香粉,味道可能更大。听说城里的太太们都是洒香水的,比我们这些好多了。以前文先生总说我身上很香。”
桃极不自然的问道:“文先生喜欢你身上的脂粉?没有让你洗掉么?”
梨奇怪的看了一眼桃:“那倒没有,你怎么这么问。”
桃觉得自己失言,极力在心里想着如何应对,半晌说不出话来。
梨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寂静下来,口气显得疲累:“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其实当初我也不该怨你的,文爷那样的人,哪个女人不动心。”
桃欲要解释,沉在心里的话堆在嘴边却不知要从哪句说起,只有微微张着嘴巴欲言又止的样子。
梨拿起帕子擦了擦脸颊上搽重了的胭脂,镜中的梨显得十分落寞:“桃,我心里明白的,文爷一定是忘了我的。我这样的人,纵使心心念念他千般万般的好,死心塌地的等着他,他也不会真正看上我一眼,我这样一个人…连过客都不是。”
梨的这一番话也刺痛了桃的心,梨仿佛说中了她最自卑的心事,那份欣喜一落千丈烟云消散。只留下了一片空空落落。
桃走了过去,抱住梨的肩膀,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句:“怎么会呢…他是记得你的。”
两个人坐在一起吃过了午饭,桃收拾了一下就要去找文先生。
梨看桃换着新衣:“这身衣裳真是好看。桃,你那位王老爷待你可好?”
桃整着领口,又抚了抚衣角,确定自己穿戴妥当了才点头答应:“他待我很好,从来没有把我当…当不好的人看待。”
梨很是高兴,拿了粉盒要为桃搽一些香粉:“你能遇到这样的人,真是很好。他怎么老带你回家?没有家室么?”
桃急忙推拒起来:“别,他不喜欢我涂抹这些,我干干净净的去就好了。”
梨只得放下粉盒,又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桃摇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娶亲没有。”
梨思索了一番,说:“要是真的没有娶亲就好了,如果他喜欢你,你就是正房。我们这些人被赎出去难得不做小。”
桃心里一阵悸动,文先生娶亲与否她也不知道,至于娶她,她更不敢想,如果真如梨所说,别说做小,哪怕是当个茶水丫头,只要每天跟在文先生身边,她都乐意。
桃又在镜前照了照,便急匆匆的要离去:“我得赶快过去,免得他等着急。”
梨笑意盈盈:“恩,快去吧。路上小心些。哎,对了,他住哪里啊。”
桃随口应道:“东锦巷。”
桃与文先生各乘一匹骏马,桃第一次骑马,紧张不安,死死的拉着缰绳,马背轻微的颠簸都能让她心惊不已,生怕摔下马去。
文先生望着神情紧张的桃,默然的拉过缰绳握在手里,两个人缓缓走在青雾镇的街道上,引来不少侧目。
桃十分不习惯众人的注视,低着头隐隐红了脸。
文先生似乎是要转移桃的注意力,让她宽了心不要害怕,便随意的闲聊:“你住在青雾镇这么久,可有喜欢的地方?”
桃仔细的想了想,觉得只要除了镇北,哪里她都喜欢,可这话又不能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口,便摇了摇头:“没有特别喜欢的,觉得都好。”
文先生望了望蒙了一层薄雾的天:“这镇子其实挺秀气,就是雾大。”
离镇中心越来越远了,路边的青苔翠绿的一片,煞是耀眼,桃看得出了神。
文先生察觉出桃的不一样,顺着桃的眼神看了过去,便了然于心,勾起一抹淡笑:“三月青苔露绿头,四月青苔绿满江。”
桃轻声说:“这里的青苔大概就是我最喜欢的吧。”
文先生看着那一大片生机一般的绿意,这些色泽簇新的植物依附着大地彰显着旺盛的生命,他似乎有些明白桃为什么喜欢它们了。
他说:“只要给它们一点点希望,就可以坚韧的活着。”
桃说不出文先生这样的话,却十分赞同。
没过多久,马匹带着他们来到了镇外,桃许久没有见过如此广阔的大地,马蹄轻轻的踏地声,清风过处,不远处树林里传来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清脆悦耳的鸟鸣,空气不再潮湿,回首望去,青雾镇的上空迷着一层雾,而镇外却洒射着阳光。
桃依稀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和父亲一同去野外,嬉水游玩,采了大捧的野花,捉了几只野兔。那时的阳光比此刻充足,却不及此时的感慨与愉悦。
这么多年了,她重获这一片天地,再见这一缕阳光,呼吸的是自由的空气,身边是喜爱着的人,还有比这更好的时光么。
文先生牵动缰绳,马匹继续向前走,他刻意不去看桃眼中隐隐的泪光,他只是想带这个沉在生活底层的女子散一散步,看一看她渴望中的景色。
穿过溢满植被气息的树林,竟然又是一片新天新地,远山如黛,碧波如烟,山水青秀,阳光正好,暖意袭人。
河流之上架着一道木桥,只能单匹骏马独过,文先生松开缰绳对桃说:“我走前面,你跟在后面就好,不要怕。”
骏马稳稳上了桥,桃看着文先生在前面引路,挺拔高大的背影,周正倜傥的军装,她突然不怕了,这个男人走在前面守护着她,她还有什么不能面对。
河水被阳光映照出粼粼的波光,明亮缎面一般闪耀着桃的眼,桃仰天望去,碧空如洗,明净晴好。
渡过了河,文先生翻身下马,把桃也抱了下来,两人漫步前行。
桃与文先生并肩而行,她如孩童一般踢着脚下的石子,偶尔踢到河里,还会高兴一番,文先生饶有兴趣的看着。
桃一时忘形,拉着文先生的手到了河边,她蹲下身来往河里看,孩子气的说:“不知道有没有鱼,一会儿我们捉几条吧。”
文先生站在桃的身边,看她欢快的神情,禁不住伸手抚了抚桃的发丝。
桃仰头绽放笑颜:“镇外真好看,我喜欢这里。”
文先生说:“许久没有这样悠闲了,等仗一开打,看到的就是硝烟了。”
这样煞风景的感叹,让桃心里顿了一下,如果打仗,文先生是不是就要离开。
桃起了身,小心翼翼的问:“什么时候要打仗啊?”
文先生很淡然,望着流动的河水说:“已经在打了。”
桃揪住自己的衣角,下了决心一般:“我舍不得你走。”
文先生听闻没有什么反应,目光幽深,并未言语,仿若桃从未说过这句话。
两个人默默在河边走了一段,因着这如画美景,因着离开镇北,驱赶了心头的阴霾,因着她内心汹涌喷薄的情感,桃终于鼓足勇气忍不住问:“文先生,您有喜欢的人么。”
桃偷偷的看了文先生一眼,男人深井般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桃以为又要扑空,失望的低垂了眉眼。
过了许久,才听到文先生说:“有过。”
桃如同被闷棍敲了一记,脑海里竟浮现了梨的影子。
她克制住自己的臆想,问道:“谁?”
文先生淡淡言语:“年少时的青梅竹马,我们念同一所学校,后来我跟随父辈投戎,她便嫁人了。”
桃说不上是喜悦还是难过,她忽然庆幸这个人不是梨,可是心里还是隐隐作痛,文先生的感情,交付于他人,又是在那样年少的岁月,由别人抒写了第一笔。
桃想要安慰男人几句,却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只得惋惜道:“真是可惜了。”
文先生的口吻平静如水,眼眸中却有一丝即闪而过的波澜:“可惜她的先生不疼惜她,她过的…并不尽人意。”
桃略微吃惊,文先生喜欢的女子,境遇不如人,这令她很意外,她以为,文先生喜欢的人,便可得天下一般。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可笑了。
桃问:“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文先生的叹息几不可闻:“伴青灯守孤枕礼禅佛。”
说完,两人相对无言,文先生收起了自己的情绪,已如常色,看不出悲喜。
回来的路上,文先生依然帮桃拉着缰绳,两个人的言语已不如去时的多,桃随着颠簸轻轻摇晃着身子,她不怎么怕骑马了,大约是先前激动的心情已过,便有了无所谓。
走近镇子时,桃又看到青雾镇上空的薄雾,烟波缭绕一般,阴阴沉沉笼罩了她的心。她又要回去了,镇北像个牢笼,关得她透不过气来。
文先生似乎感觉到桃的异样,伸手拍了拍桃的手背:“今晚你可去我那里。我让人告诉老板娘一声。”
桃想起躺在床上的梨,调养身体的药还没有煎熬,梨自己对这些不上心,有上顿没下顿的,不把吃药当回事,她实在不放心。
桃推辞了,文先生也不再留她。
直到下马进了东锦巷,下属急急忙忙来牵马,文先生勾起桃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口气有些强硬,带着命令一般:“不要不高兴,你这样低落的表情,我不喜欢。”
桃努力让嘴角上扬,试图挤出一丝笑来。
文先生捏了捏她的下巴:“把今天看到的,全部记在心里。”
桃的眼前快速掠过木桥流水,青山鸟鸣,一幕幕重现让她驱走了不快,顿时又愉悦起来。
她觉得,文先生给予她的,不仅仅只有身体的快乐,亦有精神的欢愉,这样的身心情动,足以使她内心强大起来,也许在以后的漫长人生中,能够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就是这一个下午风景如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