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青雾镇(十二)(1 / 1)
踏着朝露,桃在街道上缓慢行走,晨雾中透着冷瑟,店铺的伙计在门前洒了水,更添寒意。桃四处张望,青雾镇的早晨是清冷而萧瑟的,她叹息,也过了这么多年了,可以称之为第二个家么。
她怀揣自己得来的钱,觉得不真实,可是身体残留了文先生的气味,提醒着她这并非虚幻,她想起昨夜,心里又温热起来。
她又见到文先生了,这是值得她欣喜的事情,并为之振奋。
她在巷口不远处停下,静静的窥探幽深曲折的巷子,那里永远都透着一股子颓败和糜烂,她厌烦,却不得不赖以生存。她看到那条滑腻的青石板路,青苔旺盛,却比其他地方的色泽浓重,印在眼睛里,刻在心上,如同抹不去的墨迹,纠纠缠缠,吞没了她。
偶尔会有酒鬼从巷子里一步三摇的晃出来,身上带着纵欲的气息。她不陌生。这些客人,带来灾难,也带来钱财,有了他们,人世疾苦炼狱随之而来,没有他们,桃知道,饥饿比疼来得更可怕。
她窥视着这条污浊的巷子,眼前模糊起来,她想要回去,回到文先生身边,文先生虽然冷漠,怀抱却是温暖的。而这里,从内到外都寒气彻骨。
而她和文先生之间,仅限于几张钱票。再无其他。这令她伤感,蹲下身来,眼泪滴在衣服上,狠狠得攥着那些钱,几乎要撕碎。
渐渐的,巷口热闹起来,客人们要离去,她擦干了眼泪,低眉顺眼的走进巷子,如同之前的伤感从未发生过。
把钱交给阿妈,自己私下藏了一份,给梨留了一份。
阿妈张大嘴巴数着钱:“我的天,给了这么多,你这个客人什么来头。”
桃把编好的谎话告诉她:“镇上新搬来的一户生意人,姓王。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阿妈把钱放好,眉开眼笑:“这生意人就是大方,出手阔绰舍得掏钱,你呀遇到好主顾了,嫁了一次人还能卖这个价,不容易啊。不过他既然是新搬来的,肯定不知道你嫁过人吧。”
桃点了点头:“恩,不过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在镇北找乐子罢了。”
阿妈极力赞同:“这倒是,这倒是。能来这里的,还在乎那些么。你这位王老爷真是不吝啬,一次就给这么多,可比你们那位文爷好了去了。我就说了,别巴望着他,这不,人影儿都没了,还谈什么钱哪。你还是务实的好,这位老爷既然肯花钱,你就多讨他的欢心,他自然不会少了你的好处。不是我说你,你也别老跟梨混在一起,阿妈心里倒是疼你的,先前那位孙老爷赎了你出去,阿妈是真心为你高兴,苦日子过到头了。可你不识相,非要跑回来,我也真为你惋惜。这次啊,要是这位王老爷肯收了你,阿妈一样放人,不误你前程。只要你别学梨,找上门的客人不接,好好的钱不赚,还坏了我的生意!”
阿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桃听进耳朵里的只有最后一句,她惊然抬头:“您说什么?”
阿妈诉苦一般:“你们也是有些感情的,帮阿妈劝劝她,她盼的那位爷铁定是回不来了,不然这么长时间了连个信儿都没有,钱也不给了。这有个盼头儿是好的,可日子还要照常过啊,你说她病了这些时候,我可没强迫她什么吧,就是没管她吃喝的,也不至于把她扔到大街上去吧。昨晚有个客人点名要她伺候,她不乐意,也不能干这过河拆桥的事,那客人闹的可凶了,站在大堂里大吼大叫的,害其他客人以为我们做的生意不诚心不厚道呢。”
桃心里极乱,她不想听这些,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阿妈最后把梨怎么样了。
桃不再听阿妈唠叨,转身就走,急匆匆的推开了梨的房门。
梨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面容无一丝波澜,听到声响,梨缓缓扭过头来,看到是桃,脸上的笑容如花绽放:“你来了。”
桃走近,梨的被子盖的严严实实,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顿时松了一口气。
梨问:“昨晚去哪儿了?”
桃坐在床边,摸了摸梨的额头,确定没有什么异样,体温正常,才放下心来说:“有客人来点了我,我跟着去了,在客人家过了一夜,刚刚回来。”
梨又重新望着帐顶,悠悠的说:“没出什么事就好,昨晚…许久不见你,我还以为你怎么了。”
桃从衣服里拿出钱来,欣喜的告诉梨:“客人给的钱,我给你偷藏了一份,这样你就不愁吃喝了。我也努力攒些钱,你的身子弱,要好好补一补。”
梨侧过脸去,留下一片阴影,桃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觉得她有些瑟缩,伸手为她掖了掖被子:“冷么?”
梨努力平静自己,声音却是颤抖的:“没事,不冷。”
桃心底一沉,轻轻扳过梨的脸庞,入目一片泪痕,梨哭了。
桃欲张嘴询问,却被梨起身紧紧抱住,梨压抑的抽泣,整个身体一抖一抖的贴着桃,桃这才看清楚梨的背上青青紫紫的一片。
她默然了,阿妈的功夫全下在了梨的身上,留了一张完好无损的脸,这戏分明是做给外人看的。只要人能动,脸不伤,梨就有苦说不出,总不至于脱了衣服证明给别人看吧。
梨窝在桃的肩膀上自语:“什么时候能出去呢…文爷…文爷再也见不到了…文爷再也不回来了…我很想他啊。”
桃用被子裹住梨,几欲脱口而出,文先生回来了,如你所说,文先生过了冬就回来了。这样简单的话,在桃看到梨溢满思念的眼睛时,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她在那一瞬间害怕了,若文先生还能记起梨,那她的位置,又在哪里。
梨一如既往的卧病在床,这身痕迹让她更加名正言顺的躺在床上,阿妈气极,同时又后悔,若当初不叫人这样打她,或许劝一劝,她也就下床接客了。可是打也打了,那客人也满场谩骂的宣扬梨有脏病,镇上的常客肯定是不会再近身,只有安排些外来的客人。可这满身伤总会惹客人不满,还是要养着,养好了再做打算。阿妈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不过让阿妈感到安慰的是桃带来的钱财,与日俱增,那位王老爷次次慷慨,早早就给足了两人的份,权当桃替梨把钱补上了。
而桃也迎来了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和文先生在一起。
文先生隔三岔五就会叫人唤她过去,一开始仅限于夜晚,后来白天也会找她。
桃在院子里替文先生洗笔砚墨,文先生喜好书法,闲来无事常在后院摆了案几和文房四宝泼墨挥毫。
一名参谋伴其左右,文先生也不避讳桃,与属下闲谈战事。
参谋看了看文先生的字,赞道:“师座真是文武双全,能带兵打仗,竟也能写上这样一手好字。”
文先生笑而不语,收了笔势,宣纸之上的几行草书气势恢宏,张扬傲人。
参谋赞许的同时又叹了一口气:“外面战事紧张…我们倒真是成了闲云野鹤。”
文先生望了望青雾镇雾蒙蒙的天,空气中都透着潮湿,与战场上的硝烟弥漫天差地别,他放下笔,接过桃敬来的一杯香茗,静静得品了一口,不由称赞:“好茶。”
随即不知是安慰下属还是说给自己听,他说:“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参谋离去后,文先生招来站在一旁的桃:“过来,你会写字么?”
桃摇了摇头:“我没有念过书。”
文先生试探的唤了一声:“桃?”
桃惊喜的抬起头,这么久了,文先生从未叫过她的名字,她甚至怀疑文先生到底知不知道她叫什么,此刻她内心涌起一股热流,简直不能用受宠若惊和欣喜万分来言语形容了。
文先生问:“叫错了不成?”
桃的笑意暖如春风:“您说的对,我是叫桃,您怎么知道的?”
文先生略微低了低头,又铺开了一张宣纸,说:“老板娘说的,我记得她说,桃嫁人了。”
桃脸色一窘,她挺害怕文先生提起这个事情,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一般。
文先生没有察觉桃的窘色,在纸上写了一个“逃”字。
桃探头过去,问道:“这是什么字?”
文先生说:“逃。”
桃大喜:“是我的名字么?”
文先生一怔,浅浅淡淡的勾起唇角,挥毫又写下一个“桃”字,却不同于之前的刚劲,这“桃”字俊秀飘逸,好看的紧。
文先生先指了指前者,又点了点后者,说:“此逃非彼桃。同音不同字,这才是你的名字。”
桃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名字,她睁大了眼睛,简直要把这个字看到心里去,深深的印在脑海里。
文先生笔锋一转,一个“离”字跃然纸上。
桃急忙又问:“这又是什么字?”
文先生说:“离。”
一字如炸雷,炸得桃内心不得安宁,她手指轻轻抚过纸上的字,墨迹未干,沾了她的手。
文先生似是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你们镇北有个姑娘。是叫梨吧。”
该来的还是来了,桃不可否认,唯有点头承认。
文先生提笔又写一个“梨”字,他低声说:“不过她是这个梨,梨花的梨。”
桃的手脚渐凉,她想起与梨初次交集时,梨曾对她说过的话:“我认识自己的名字,是那个人教我的,我是梨花的梨。”
想必那时,梨也曾这样与文先生笔墨相伴,静然独处吧,文先生也定然这般温和的告知她名字的写法。桃早就想过他们如何相处如何的过往,却在独自占有文先生时,心里不由的刺痛,就好像,梨是她心头那一根隐埋的针。
桃指了指“逃离”二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文先生说:“就是逃跑离开。我随便写写。”
逃跑离开。逃离,桃梨。
桃记住了这两个字,这二字之于她们与镇北,再贴切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