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青雾镇(九)(1 / 1)
隆冬腊月,桃碎步前进在一眼望不到尽头幽深曲折的镇北巷,青石板路蒙了一层晶滑的薄冰,道路旁积了雪,桃哈出一团热气,在空气中瞬间消失殆尽。
她想起往年的冬,一个人偎在火炉前,消耗了白日,与陌生客人在黑夜里浮沉,尔后等待漫长的黎明。
今年与往年无异,她断了后路,自然不敢奢望前途。她所有的愿想只剩下梨的安好。
梨的末日来得这样快,文先生消失了,如沿途飞翔的鸟群,停留片刻便了无踪迹。
阿妈的手段卑劣,作践起人来不比那些客人逊色。梨真真吃到了自己往日埋下的苦果。
这是她们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镇上的孩童裹着厚厚的棉袄,嬉笑着点燃了响炮,父母亲在旁边笑着嘱咐当心点别伤了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桃低垂眼帘,小心翼翼的走过,从心底生出一丝羡慕来。
在药铺里为梨抓了几副调理身子的药,梨怀孕了,不知是哪个客人的,这在镇北不算稀奇事,大多的姑娘都选择了堕胎,梨也不例外。
喝了堕胎药那日,梨躺在床上疼的死去活来,下腹坠出血块来,桃为她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床上床下红了一片。阿妈给的药不知是药性烈还是如何,伤了身子,养了很久都没有好起来。
桃每次出来抓药,身后都不再跟着打手,阿妈笃定只要有梨在镇北,桃就跑不了。所以任她外出。
药铺老板和旁人谈论着外面的局势,近来战事火热,镇上有不少人关注此事。
见桃进来,有人笑眯眯的问她:“你们那里多的是南来北往的人,有没有什么可靠的消息?”
桃摇头称不知。
提着药出了店铺,桃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色。外面的一切,与她又有何干,局势好坏,打仗是否,她依然是镇北一只冲不破牢笼的鸟。若真在战乱中死了,倒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熬了漆黑的药汁,桃叫醒昏睡的梨,梨抬了抬眼睛,皱着眉头咽下苦药。
桃安慰她说:“喝了才会好,不喝怕是身子拖久了就败了。”
梨苦笑:“这副身子,早就烂了,还有什么败不败的。”
桃递了帕子给梨擦嘴,又转身把炉火烧得更旺些,生怕梨体虚生寒。
梨望着桃忙忙碌碌的身影,对桃言语,仿若又是对自己说:“文爷会在哪儿呢。”
桃身体顿了一下,走到床边为梨盖了盖棉被:“别想他了,他兴许不会再来了。”
梨拉着桃的手像是要确定什么一般:“或许过了这个冬天,他就来了呢,天冷了一些客人不想出门的。”
桃内心隐隐作痛,梨对文先生的念念不忘,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心情,那么多客人,在心里扎下根的,也独独文先生一人。
桃说:“钱财都断了,若他还来,怎么不见送钱的伙计再出现。他若一直送钱养你,你又怎么会遭现在这样的罪。”
梨不再说话,缩回手默然躺下,桃也不同她多言,望着她睡去。
过了冬天这样的淡季,迎来春意盎然的三月,连阿妈都不禁喜笑颜开,天寒地冻之下生意也冷清,春暖花开之时连生意也回暖。
梨的身子确实有颓败的迹象,过了冬依然卧床不起,阿妈经常站在门口叫骂,说自己养了一个废人,钱财只出不进。
桃的客源络绎不绝,倒不是她在镇北有多红火,这是阿妈的安排,给了客人却不给钱,桃常常白白侍奉了人,有些客人赏了钱财,全部花销在梨的药费上。
那日,桃照旧去为梨抓药。出了巷子却觉得有些凉意,青雾镇即使到了春天,也会蒙着一层薄雾,阳光稀少。
桃穿着碎花布衫,妆容未卸,急匆匆的赶去药铺,前几日身体疲累出不了门,误了梨的药,她实在是怕梨再出个什么好歹,自己在这世上唯一可以相伴的人若不在了,她如何是好。
拿了药心急火燎的要往回赶,却被推推搡搡的人群阻了去路。镇上似乎来了什么人。
人群聚集在道路两旁观望,桃无法走动,就躲在后面静候时机,等人群一疏散自己再跑回镇北。
她听到无数的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人群也沸腾了,不少人议论着。
“看,军队。”
“打仗的兵来了,我们镇上的人是不是也要遭殃了。”
“都带着枪啊。”
桃伸头去看,前方两队士兵整齐划一缓缓前行,个个都扛着枪,面无表情,却神气十足。
队伍近了,镇民们不由得退后一步让开道路,桃随着人群往后退,却在无意间瞥见队伍后面一匹高头大马之上,那个戎装挺拔脚踏军靴手持马鞭的男人。
男人高傲的直着腰板,随着马背的颠簸而不由的抬高了下巴,有一种俯瞰众生的清贵之感。
冷峻的眉眼直视前方,仿若四周的热闹与他无关。殊不知,人群中的女子们因着他而心如撞鹿脸红了一片。
桃望着他,如同望着神祗降临,在这熙熙攘攘的道路上,在这喧闹的人群中,她的身体先行了意识一步,手里的药包哗啦啦散了一地。
挤开人群,她追了上去,打破天地一般的声音冲口而出:“文先生!”
军队依然前行,而那男人勒紧缰绳,骏马嘶鸣,回转那一刹那,仿若时光倒流,桃与马背上的他遥遥相望。
桃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第一次见他之时,那样的惊人心魄,如同初见,他依然眉目深刻。
文先生居高临下的望着眼前惊慌意乱却带着些微欣喜的桃,思索一阵,了然于心,他俯视着她,唇角微微上翘,声音如同晨雾中敲起的钟,低沉而清冷:“是你。”
这是桃第一次见到文先生的笑容,浅浅淡淡,融入春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