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青雾镇（八）（1 / 1）
进了门，一地狼藉，想来刚才梨与客人有了一番激烈的争执。
梨也不避讳，拢好了头发，随意的指了指洒了饭菜的椅子：“坐吧。”
小梅皱了眉头，为自家六太太打抱不平：“这么脏，你让我们太太往哪里坐。”
梨斜眼瞧着小梅，笑得懒懒散散：“哟，这就是六太太身边的小丫头吧，倒是挺护主的啊。”
桃挽了袖子帮梨收拾屋子，梨也不阻挠，在镜前描着眉，只当没看见。
小梅急了：“太太，您怎么能做这个呢，她是个什么身份。我们别在这里了，回去吧…”
桃打断她：“她是我姐姐。”
镜前的梨手指一顿，左边的眉毛差点画歪了，眼中的悸动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平静。
梨说：“你也别收拾了，乱七八糟的，现在收拾干净了，到了晚上还是这样，我可不像你，有个贴身丫鬟伺候，你不要碰我的东西，免得到时候我找不着。”
小梅想要回嘴，被桃拦了下来：“小梅，你到外面等我。我坐一会儿就回去。”
梨冷笑：“自然是要回去的，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哪能留得住孙家六太太呢。”
小梅指了指梨，一副衷心护主的模样：“你可别惹我们太太不高兴！”
说完，掀帘出去了。桃把掉落在地上的被褥捡起来，放在床上叠好，突然发现被子上渗了一层血，桃紧张万分：“这是什么，怎么还会有血。”
梨化完了妆，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翘着腿说：“你又不是没在镇北待过，犯得着大惊小怪么，客人下手狠了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刀片子划了腿而已。”
桃冲到梨面前，掀起梨的裙摆，梨拍打掉她的手：“你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死不了人！”
桃揪住梨的衣裳，厉声说：“给我看看！”
这是桃第一次对梨生气，梨不由得任她去了，把头别在一边，示弱一般：“还是别看了，很疼。”
大腿内侧，两条触目惊心的血痕，虽然结了痂，干涸的血渍染红了白生生的肉。
桃把头埋在梨的胸前，哭了。
梨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抚上了桃的发：“上点药就好了。我这样只是不好向文爷交代，幸好他也没有来，不然我真是说不清了。”
桃抬起头，眼泪浸花了妆容：“文爷他怎么不带你走。”
梨叹了口气：“傻姑娘，这是说带走就带走的么。客人不提，我怎么好去说。”
说完，便推开了桃。
桃起身要去找药，梨冷冷淡淡的赶她走：“好了，看也看过了，你回去吧。”
桃不依，翻箱倒柜的找药，梨气急了，拽住桃的衣裳就往外推搡：“既然出去了，还回来干什么！”
桃一把抱住梨，梨可以感觉到自己颈间温暖的湿度，触在肌肤上，顷刻颤了心。
桃说：“我以前最羡慕你的，每天吃一顿刚出锅的热饭，不喝酒，睡一次好觉，只接一个客人。”
梨低垂了眉眼，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现在不是做到了么。”
桃在梨的颈间摇了摇头：“可是身边没了你。”
梨抬手给了桃一巴掌：“醒醒吧，在这种地方你玩什么姐妹情深，谁有本事谁就走出去，你运气比我好。你现在回来算什么，来炫耀你姨太太的生活么，你给我滚！”
桃被梨狠狠地推出了门外，摔坐在地上，桃的手被门外的花瓶碎片划了伤口。
门帘荡漾着，门已经被紧紧合上，又是一门之隔，这次是寒了谁的心。
门外，空空荡荡一片。
门内，梨靠在门板上，低下头压抑住哭泣，唇色印得发白。
当晚，桃在孙老爷面前，长跪不起。
孙老爷问：“你这是干什么。”
桃说：“我求您一件事。我不去上海了，我也不要那些首饰衣裳了，每天粗茶淡饭也可以，您让我当丫鬟，当厨房的杂工，我都没有二话。只求您帮我赎一个人。”
孙老爷愕然：“谁？”
桃口齿清晰，她早已在心中说了万遍：“镇北的一个姑娘，梨。”
孙老爷扶起桃：“你先起来。赎人这事儿其实也不算大，不过得看从哪儿赎。我已经从窑子里捞了一个出来，再捞一个，怕是….”
桃急忙解释：“您不必收她过门，让她来孙家谋一门差事，等个一两年再说门亲事就行。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求您给她一条活路吧。”
孙老爷的心思藏在极深，平白无故花钱买个姑娘又落不到自己怀里，他又不是什么大善人。再来，自己近来又在外养了一个小戏子，正值火热。哪有心思管这等闲事。
为了安抚桃，孙老爷笑眯眯的说：“这事儿从长计议，家里添个人也是要给一口饭吃的，安排起来也麻烦。明儿个我问厨房有没有空缺，若有，就买她回来当个厨娘。”
桃千恩万谢，当晚伺候得孙老爷心花怒放。
至于赎人这事，自然是无果。
一个月后，桃褪去了锦衣绸缎，归还了金银珠翠。把自己攒的钱财留给了孙老爷，当做当初的赎金。两手空空回了镇北。
孙老爷收了钱，无丝毫异议，他正规化着如何把小戏子迎进门，走了旧爱来了新欢，他欢喜还来不及。
阿妈站在巷口阴阳怪气的笑：“这还没到一年呢，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桃不语，站在对面，等着阿妈的口信。
阿妈看她倔强的样子，叹了口气，拉着桃的手说：“好啦好啦，既然回来了，那继续给阿妈赚钱，以前我可不是没给过你机会，这是你命不如人，给你富贵你都守不住。享福都享不来。”
桃随阿妈进了巷子，镇北巷子清冽阴冷，她又回到了这个地方，眼前的青苔墨绿到发黑，浓重得化不开。雾气深重，凉的彻骨。
桃想，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进了大堂，阿妈说：“来来来，给财神爷上柱香，保佑咱们镇北生意红火，桃你也讨个好兆头。”
姑娘们围成一团，眼神怪异的瞧着桃。她们定是觉得桃不可思议，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又跑回这人间炼狱来干什么。
烛火明明灭灭，桃三拜之间心有感伤，却异常坚定，她为谁而来，清清楚楚。
依然是那间房，光线昏暗，气味暧昧，桃收拾了床铺，这间房之前一定被人住过，是哪个姑娘就不知道了，可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的屋子，客人进进出出，一张木床早就肮脏的不像样子，收拾再干净又如何。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形形□□的陌生人。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桃在后院打了一盆水，正要往回走，梨冲了过来。
细雨中，梨掀翻了桃的木盆，狠狠的拽着她往回走：“你回去啊！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桃挣扎着，滑倒在地上，泥土污了身子，雨水迷了她的眼帘，如针一般扎进她的眼睛里。她只觉得酸酸涩涩的疼。
梨见她倒在地上不起来，双手抓住桃的肩膀，用力一提，连拉带拖的从后院途径大堂到了巷口。
梨用尽全力把桃推出巷子：“从今往后，不要再回来了！去跟孙家认个错，叫他们收了你！”
桃湿透了衣衫，一个劲的摇头，雨势渐大，她只穿一件薄薄的白色内衫，贴在身上，瑟瑟发抖。雨水呛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梨哭了，跪倒在地上：“每天吃一顿刚出锅的热饭，不喝酒，睡一次好觉，只接一个客人。这是谁说的。”
桃偎了过来紧紧抱住梨，眼泪混合在雨中，分不清彼此，唇齿颤抖，艰涩而深刻：“你是我姐姐。我舍不得…”
梨搂住桃的颈子，在这深重的巷口，在这雨意渐浓的天地之间，嘶声哽咽：“我们一起，我们一起出去。”
如潮，如水，又淹没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