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青雾镇(七)(1 / 1)
桃的一位老主顾是镇上的一家大户,孙老爷六十多岁了,逛起窑子来比他几个儿子还频繁老道。家里养了五房姨太,个个都如妖精一般,艳俗且世故。他喜欢桃是因为桃的年纪小,脂粉气不重,更重要的是桃身上有一股子的纯真气息。
孙老爷说:“你就是出身不好,命苦。若换在平常人家,早就送去城里念书了吧。”
桃给孙老爷泡茶,看茶叶在杯中打转:“镇北的姑娘哪个不是命苦的,我还算好,爹娘穷得养不起了才把我卖出去。有些姑娘的父母,一看生的是闺女,扔了又可惜,干脆烂菜剩饭的养到六七岁就卖给窑子…有些客人喜欢这个。”
孙老爷心想,怪不得前阵子在镇北见到一些女童出入,看来自己喜欢十来岁的姑娘还算正常。
桃端起茶敬给孙老爷:“人各有命,我命该如此,怨不得人。”
孙老爷一边饮茶一边打量桃,若有所思。
欢爱事毕,桃给孙老爷盖好被子,正要躺好静等天亮,孙老爷搂着桃悠悠的开了口:“你跟了我,如何。”
桃不解:“我不是经常伺候您么。”
孙老爷顶着一张老脸哈哈大笑:“傻姑娘,那不一样。”
桃问:“有什么不一样?”
孙老爷的手臂紧了紧,把桃往怀里带了带:“嫁给我,我养你,我还可以供你去城里念书,怎么样?”
桃身体一颤,这是她想要的自由么。
桃急切的问:“去城里念书?是哪里?”
孙老爷说:“去哪里都行,只要我供的起。”
桃坐起身扶住孙老爷的手臂:“那上海呢。上海也可以么。”
孙老爷点点头:“怎么不可以。我在那里有房子,你可以住进去。”
桃的心里一下子敞亮了,那个黄爷口中繁华的十里洋场,原来也可以离自己这么近,她可以去看蝴蝶或是阮玲玉的电影,可以进百乐门跳舞,可以去见识上海的五光十色了。
孙老爷笑眯眯的问:“想好了么,要是乐意跟我,我明儿就跟春老板提这事儿。”
桃咬了咬嘴唇,没有做声。赎人这件事对阿妈来说并不陌生,只要价钱足够了,阿妈不会死赖着人不放。
过了几日,全镇北的人都知道桃要被孙老爷赎出去了,阿妈笑眯眯的数着钱,拉着桃的手一副依依惜别的模样:“去了孙家做姨太太,桃你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阿妈养了你这么多年,真是舍不得。但舍不得也得舍得啊。这是你的好出路。”
桃在人群中寻找梨,却不见她的踪影。
打点了一切,黄家家仆接桃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正大光明的离别镇北,她想起很多年前刚来青雾镇之时,追在把她卖过来的老头后面哭喊:“爷爷,你回去告诉我娘,叫她一定要来接我啊。”
她初来乍到不懂事,跟着几个姑娘跑出镇北,苦求镇上的人帮她们脱离苦海,她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哀求,念着自己的家乡。一个男人见她年纪小一脸纯真好骗,说他会带她回家,她便真的跟他去了,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他剥下了她的衣裳,从头到脚的打量她,她吓得直哭,一双眼睛红肿,在那男人紧逼而贪婪的注视下,她厉声尖叫,黑暗和恐惧如同窒息淹没了她。男人抵住她的双腿,气喘如牛,却在颤抖耸动之后瘫倒在她身上。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
那年,她刚满十岁。
后来她被重新送回镇北,好一顿教训。接触了□□之后,她再次想起那漆黑暗淡的小屋,男人之所以没有碰触她,是因为他身有隐疾。
那时候桃潜意识里把别离镇北和黑漆漆的小屋联系在一起,她忘不了黑暗中的恐惧,却抑制不住想要逃离镇北的心。
而今时,她与往昔不同,她是正大光明走出来的,心情却五味杂陈。雀跃是有的,更多的是前路未卜的忐忑,以及堵在心里的哀愁,她把重要的人丢在了镇北。如果那个人没有如自己这般光明正大的走出去,那么出逃的路上是否也会像她十岁那年那般不堪与不幸。
桃在孙家的境遇并不尽人意,虽说好吃好穿衣食无忧,却遭人唾弃,孙家上下哪个不知她是镇北窑子里出来的。下人明面上不冷不淡唤一声六太太,背地里却聚在一起细数镇上哪家老爷光顾过这个六姨太。
桃所期待的上海倒成了未知。孙老爷的嗜好只在于收藏女人,他若有钱买回来,便如古玩一般陈列在家里,兴致来了逗弄一番,没了兴趣就摆在家里当摆设。桃就是他好言好语买回来的摆设。
桃问他:“我不去念书,我只是去看看,可以么。”
孙老爷说:“也不是不行,不过要安排一下,我在上海那里的房子,已经有人住了。”
不久后桃才知道,那栋房子里住的,是孙老爷养的舞女。
桃时常会想起梨和文先生,她想,文先生多花了五块大洋,发觉自己不在了,会失望么。而梨,可以等到文先生带她离开镇北么。大概会的吧。
那日,孙老爷出门会友,桃在别院伺候花草,几个姨太太来叫她选料子。桃摆了手推辞:“我要哪块都行,你们挑吧。剩下的是我的。”
其他几个太太都默然接受,只有二太太挑高了眉毛很是不屑:“现在怎么这么好说话,我可是听说你闹着让老爷带你去上海,怕是这几块料子入不了你的眼,到了上海买更好的吧。”
桃不做声,任她说去。几位太太冷眼旁观等着看这场好戏闹起来,却扑了个空,不禁有些失望,怀着心思再激起一丝战火,她们七嘴八舌。
“哎呦,我们可没有这等福分,叫老爷带去上海买布料。”
“新进门的就是好,老爷什么好的都想着呢。”
“姐姐,你当初进门的时候,老爷可没许诺那么好听的给你吧,六妹可不一样,原本就是伺候人的,现在专门伺候老爷一个,还不什么把看家本事都使出来让老爷服服帖帖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
二太太顺着台阶要往上爬一步,说几句难听的给桃一个下马威,刚要张嘴却见桃一甩手,不奉陪了。
几个女人眼睁睁的看着桃进了房,自讨没趣的散了。
桃坐在房里,望着一室奢华,现在的生活,有钱,有闲,有人来服侍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呢。至于那些冷嘲热讽,比起镇北的待遇,算不上什么。
她忽然想去看看梨,想同她说一说自己的生活,现在的自己,来去自由,出门有贴身丫鬟跟着伺候,孙家是大户,怎么也不会亏了她,梨看到这样的她,会替她高兴么。
带上丫鬟小梅,桃沿着雾气覆盖的青石板路一路走到了镇北。
小梅慌了神:“太太,这里都是男人来的地方,我们来可不好吧。”
算起来,小梅不过比自己小了一岁,性子也是单纯的紧。
桃说;“我来看人。”
小梅心知这个六太太出身烟花之地,看人定是来看过去要好的窑姐一类,她一个茶水丫头,不便开口挑主人家的毛病,只得委婉的劝告:“太太,让老爷知道我们来这里,定会责罚的。”
桃安抚她:“不会的,我们谁都不要说出去,我只是看一下就走。”
白天的镇北是清冷的,却依然飘着一股子糜烂,走近那巷子就可以闻到劣质的香粉味以及男人的酒臭和身体的气味。
巷子愈深,青苔愈重,仿佛与生俱来便带着湿气一般。桃从巷口走到巷尾,隐约可以听到门房内的声音,厚重的布帘低垂着,桃知道,若换了夜晚,一门之隔,人声鼎沸。
小梅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捂着鼻子说:“这是什么味道,这么臭。”
桃笑了:“客人喝酒抽烟的到处都有,姑娘们身上的味道也重,一个晚上都闷在里面,气味自然不好闻。白天等客人散的差不多了,会掀开帘子来驱散一下味道。阿妈还会洒些香粉在门口…”
小梅的眼神有些异样,桃不自觉的停了嘴。
这时,门帘掀开了,桃和小梅齐刷刷的望了过去,一个客人在姑娘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那姑娘见到桃先是一愣,尔后客客气气的招呼了一声:“桃,你来了。”
桃刚想回答,就听到房内的动静,未见人先闻笑的不是阿妈又是谁,阿妈显然是不知道桃站在外面,她甩着帕子跟在客人后面说:“爷玩得高兴,今晚还来啊。”
直到瞅见了亮光,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阿妈的视线里,她才惊呼:“哎呀,这不是孙家六太太么。”
说着便把人迎了进去,桃再次看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一景一物都没有改变,每门每房都挂着一块暗红色的帘布,大堂供台上依然点着催情的香料,隔夜酒菜的味道弥漫其中,有的门帘半掩,偶尔会从里面传出暧昧的声响,一派靡靡之色。
小梅涨红了一张脸,头也不敢抬,紧紧跟着桃,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跟不上,像是要把她丢在这里一样。
阿妈叫人沏了杯茶给桃:“今非昔比啊,真是今非昔比啊。你瞧瞧,这衣裳的缎子就不一样,你搽的香粉,戴的首饰珠翠,我眼瞅着就是城里的高级货。”
桃笑而不答,阿妈点着手指一副讨笑之色:“这叫什么?荣归故里?”
说完,阿妈觉得自己实在没水平,捂着帕子笑了:“呸呸呸!你知道我没念过什么书,你哪能归呢,你如今都是孙家的姨太太了。”
见桃没什么反应,阿妈接着说:“不过荣倒是称得上吧,你还算有良心的,出去了知道回来看看阿妈,不像别个那些姑娘,出去了就忘了本,也不知道是谁让她们这么好吃好喝的过好日子。”
这些话一语双关,桃自然听得出,却不应声。
等阿妈啰嗦够了,把那些家长里短扯拉的差不多了,桃才起身说:“阿妈,我是来看梨的。她在么。”
阿妈一副笑脸瞬间冷了下来,晃着帕子懒洋洋的打发道:“找她啊,她接客呢。”
桃内心一喜,急切的问道:“是文爷么。”
阿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她倒是想,也不知道怎么了,你出去之后,那位爷来过两次,第一次点了你,你不在,他来了第二次之后就不见人了,但钱还照例送着。梨却愿意接其他客人了。”
桃走过一扇扇门,那些门内的光景暗无天日,镇北的姑娘们不少是染病死去的,要不然就是人老色衰被阿妈卖出去当杂工。她们同困苦和欲望纠缠斗争,不得善终。像她这样给人做了小老婆,哪怕对方是个老头,都算得上幸运了。
走近那扇熟悉的门,桃停滞不前,她忽然有些怕了,那门里是她心心念念的人,与她情同姐妹,曾经在同一个原点上畅想,也拥有同一个梦。当初,她们说好了,去过镇北外的小生活。
至如今,一个确实过上了镇北外的小生活,而另一个却依然苦海挣扎。
她摘下自己的首饰,这身珠光宝气,是要映衬房内的梨深陷落魄么,她只是来看看她,同她说说话而已。
正要把耳环镯子递到小梅手上,门房被撞开,衣衫不整的男人抱头跑了出来,身后跟着直眉怒目手持花瓶的梨:“嫖得起娼,拿得起钱!没钱你来玩儿什么!老娘又不是让你白睡的!”
说罢手中的花瓶便掷了出去,啐了一地响。
小梅惊叫一声躲在桃的背后,桃也脸色发白的看着一地碎片。
终于,三个月后的今天,富贵衣衫娇艳妆容的桃,与双肩半露粗布遮身残花败柳般的梨,两两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