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青雾镇（二）（1 / 1）
梨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着的，她不愿意再接其他的客人，但那位客人很少来，这半年里寥寥数次，屈指可数。人虽不常来，钱却从来不短缺，每月都会差人给阿妈送来二十块现大洋，变相的养着梨。
镇北真正见过那位客人的也不多，相传十分的倜傥英俊。这类客人是最受姑娘们欢迎的，又是这样的大手笔，人人都说梨交了好运，碰上了一位英俊多金的大主顾，这样照顾梨，指不定将来还会把梨带出去，当不了正房太太，至少也是个妾吧。
姑娘们都爱打听这件事情，梨炫耀宝贝似的说：“他啊是个带兵的官吧，虽然没穿军装，但那黑抹抹的大氅难道还会是小兵娃子披的么。”
这话让阿妈听了去，就变了味：“也就穿了那么一回，指不定是不是跟他上面的人拿的，偷来的也说不准。给了几个钱就是带兵的啦，那我要是出个一百现大洋，我还是大总统了呢。”
梨挑高了眉毛看着阿妈：“大总统要都是阿妈你这样，我看中国也就早完啦。”
阿妈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我呸！跟了个来历不明的金主儿，真当自己是凤凰了，你知道镇北外面是什么模样么，连青雾镇都没出过，还中国呢！”
这句话，不仅刻在了梨的心上，同时也刻在了桃的心里。镇北之外是什么样的世界，那里也会如此地这般薄雾缭绕终年不见阳光么。
桃接了一位城里来的文学青年，是来青雾镇探亲的，姓黄。按镇北的规矩，来者是客都得叫爷，桃就唤他黄爷，这位黄爷也挺受用。估计是冲着这声爷，囊中羞涩也要多来光顾几回。
桃问黄爷外面是什么样。黄爷就歌颂大海歌颂太阳，歌颂上海十里洋场歌颂舞女的爱情。还把自己发表在报纸上的一首小诗拿给桃看，桃不识字，哪里看得懂。她听黄爷口若悬河侃侃一通，却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问：“上海有青苔么？”
黄爷一怔：“青苔？什么青苔。百乐门里有青苔么？下回我得好好看看。我倒是知道一个舞女叫青青。”
桃的性子极单纯，黄爷虽然浮夸，毕竟是一个文学青年，与往日那些半老头子讲话终有不同，桃便觉得他是有趣的。
黄爷在欢爱时也总不忘歌颂，他一边在桃的身上起伏一边气喘吁吁的说：“我歌颂这女性伟大的肉体，我歌颂这片刻的欢愉。我歌颂这永不落的星辰，我歌颂这明日的太阳不要那么早的升起。不，是祈祷。祈祷明日的太阳不要那么早的升起。”
桃知道黄爷为什么不喜欢第二天的太阳，因为他付不出更多的钱。后来，黄爷对桃说：“我实在很喜欢你，你能带给我快乐。身体上的，精神上的，都有。但我没有钱，我就没了快乐。你不如帮我垫一些，我可以把你写到诗里，发表到报上，全上海都能看到你啦，你虽然没有出过镇北，可你的名字已经传遍十里洋场。这不是很好么。”
桃无法跟着黄爷云里雾里的绕，她不懂黄爷那些理论，她只知道，黄爷有了钱就会来找她，她就可以继续听黄爷说话，说些她不懂却很向往的话。
于是桃开始帮黄爷付钱，阿妈自然是不知道的。阿妈挤着眉眼笑：“这酸小子近来倒是大方的很。”
终于有一天，桃期望的看着黄爷，近乎哀求：“带我走吧，去上海，去哪里都好。去看看黄爷您的十里洋场，看看您的百乐门，看看您的舞女朋友，哪怕是看看每日接送您的黄包车也好。”
从那以后，黄爷再也没有出现过。桃哪里会知道，黄爷根本没有进过百乐门，也没有什么舞女朋友，更不会出门有黄包车接送。他连嫖资都付不起。
在桃看来，黄爷只是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每个镇北姑娘都可以每月外出半天，不过要由一位镇北的打手陪同。阿妈说：“我养这一帮打手，可不单单是防别人砸场闹事，也要防一防你们这些外出逃跑的。”
实际上，没有一个姑娘逃跑。能逃到哪里去呢，到过外面的客人说，青雾镇外面是望不到头的山峦，走不完的幽幽小径。一个姑娘家，怎么跑得出去。
姑娘们外出都喜欢到镇上的店铺里买些首饰或是小玩意儿以及一些糕点糖果和瓜果。镇上的人对这些姑娘并不陌生，也不排斥，他们对这些女孩习以为常，认为她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桃十分喜欢外出，她可以把青雾镇每一条街道走完，并且乐此不疲。买到香甜的糯米糕，会快乐的分给身后的打手几块，一边走一边看街边的景色。
桃和梨的第一次交集就出现在外出中。桃和梨自然是识得彼此的，但两人不过点头之交，镇北的姑娘们也会有自己的小圈子，私下里跟谁好，跟谁不好，都可以摆在台面上。阿妈只要有钱赚，是极少管这些闲事的。
那日，桃又可获得外出的机会，跟着她的打手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名叫土牛。桃买了一些吃的，也分给了他。土牛磕着瓜子和桃说话，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
土牛说：“我好像看见认识的人进了那个布坊。”
桃只当是土牛的朋友，她说：“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进了布坊，桃看到了穿着水红布衫的梨站在台前抚摸一匹缎子。桃已经进了门，怎么也不好意思退回去那一脚，梨回头看了看她，笑着招呼：“是你啊，也来看料子？”
梨与桃同岁，都是十六的年华，却比桃成熟世故一些。桃躲不过，只好点头认了：“恩，来看看。”
两个人一起抚摸那匹绸缎，梨轻声说：“你知道么，城里的女人，都是穿旗袍的。”
桃想起黄爷的话，十里洋场走出来的女人一摆腰一提臀那都是风情。兴许就跟这穿着有关。桃说：“蝴蝶穿旗袍就很好看的。”
梨吃惊，抬头打量桃：“你也知道蝴蝶？”
桃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在梨面前抬起头来，便倾尽自己所知：“我还知道阮玲玉呢。”
梨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她曾自负的以为，镇北哪个姑娘都不如自己了解外面的世界，因为有那个人，她可以傲视群雄一般，她甚至觉得她们都是坐井观天的青蛙。殊不知，她自己还待在井底呢。
梨试着叫桃的名字：“桃？”
桃条件反射的答应：“恩？”
梨确定自己没有喊错，漫不经心的问：“桃树的桃？”
桃茫然的摇摇头：“应该是吧，我不识字的。”
梨满意的看了桃一眼，觉得这不算坏，至少这姑娘和自己一样，她说：“我不也不怎么识字，但我认识自己的名字，是那个人教我的，我是梨花的梨。说说看，你还知道什么？”
桃把黄爷那一套原路照搬，听得梨目瞪口呆，这对梨来说实在太新奇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竟然还会念诗，竟然还会用上一些新名词。比如，歌颂。那个人还不会说这些呢。
梨揉着手中的绸缎问她：“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桃如实相告：“黄爷，不过他不来镇北了。他是上海来的。”
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哦，挺好。”
梨在心中郁结，那个人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他是从哪里来的。
两个人看了一会儿料子，梨又问桃：“你想做身儿旗袍穿穿么。”
桃向往却怯懦：“阿妈肯定不让。”
梨不屑的撇了撇嘴：“你管她，有钱就能堵她的嘴。”
桃不无羡慕：“梨你真好，可以找到那样一个金主儿，还养着你。”
土牛蹲坐在门口等二位姑娘，梨回头看了几眼，揪了揪桃的衣袖，对她耳语：“桃，你想过离开么，离开镇北，离开青雾镇。”
桃脱口而出：“怎么不想。”说完她就后悔了，这话岂能是随便说说的，传到阿妈耳朵里，少不了毒打挨骂，更何况自己有什么资本往外跑。
梨笑了，仿若捡到珍宝：“我啊，就盼着有天他能把我接出去。他待我可好了，上次来还给我带了对耳坠子。我藏着呢，回去了我给你看看，可好？”
桃欣然答应，她忽然觉得，自己离梨，近了一些。
梨挽着她的手，走在青雾镇的青石板路上，脚踏潮湿的青苔，仰望散不去的薄雾。
梨说：“有一天，我们去过镇北外的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