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子夜镇（十三）（1 / 1）
沈修庭的腿脚终于可以行动自如，他撒欢一般在院子里跑了一圈，陈伯在后面跟着，生怕他再有个什么好歹。
“少爷，您就别为难咱们了，大太太交代了，您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唯我们是问。”陈伯腆着一张苦瓜脸，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可怜兮兮的家丁。
沈修庭原地蹦三蹦：“我呸！你们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什么叫三长两短，本少爷自在着呢。而且这三长两短是我父亲害出来的，与你们何干。有事尽管叫我母亲去找父亲好了。”
陈伯心道，我倒是想，但我敢么。
这话自然不敢言，只有把一张老脸上的褶子多挤几道出来：“少爷，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太太忧心，我们自然也跟着忧心。哪敢去劳烦二爷啊…”
沈修庭站定，眉毛一竖，死活不乐意了：“那你们就来劳烦我是不是。”
陈伯立马绿了脸：“不敢不敢。我们边儿上看着，有事儿少爷您吩咐一声儿。”
沈修庭摆了摆手，不跟他们多言语，吩咐道：“一会儿把行李给我收拾收拾，衣服带个五六套就好，我去了城里再订做就是。把车备好，我下午就出发。”
陈伯傻眼了：“少爷您这是…”
“我去看大伯，听说他受伤了。”
“少爷，这节骨眼儿上您就别去添乱了，大爷受的是枪伤，公馆也不安全，万一您去了也被放了枪…”
“行了行了，也没见我二哥怎么着，怎么我去就得出吃枪子儿的事儿啊，你怎么就不盼盼我的好。”
“我这不是盼您好，才不让您去的嘛。再说您也没法跟二少爷比啊，您哪见过那场面…”
“嘿，我说你怎么说话呢！陈柊你还想不想在沈家待了！”
陈伯急了一头汗，怎么这会儿连话都说不好了，平常自己也挺机灵的啊。
就在陈伯身后的几个家丁要站出来求个情的时候，大救星来了。
沈琴书迈着有条不紊的四方步出现，一甩手一点头耍的都是他沈二爷的派头：“这大清早儿的你瞎嚷嚷什么。”
沈修庭脖子一直腰板一挺：“备车，我要去看大伯！”
沈琴书身后跟着身穿白色洋裙的沈清荞，听到沈修庭说要去城里，便急匆匆的迎了上去：“表哥，我父亲那里没事了么。你要去也算我一个吧。”
沈琴书屏退了下人，指着沈修庭的鼻子说：“胡闹什么！你大伯的事情一团乱麻还没有处理好，你少煽动着清荞跟你一起疯！你要送死就自己去好了！”
沈修庭又气又委屈：“我煽动谁了，我不过是要陈伯备车，也没说要带清荞。”
沈琴书叹了口气：“哄你妹妹已经够不容易了，现在又加个你。”
沈清荞闻言脸红，她想起半个月前在书房里的事情。从那之后，她和沈琴书之间变得十分微妙，比叔侄的关系更近，离情人的关系却又有一段距离。
见沈琴书面露难色，沈清荞开口帮忙规劝：“表哥，不如我们过阵子再去吧。叔父也是怕我们出事才…”
沈修庭显然没有听进去，冷不丁的转移了话题：“大早上的你们俩怎么凑一起去了。”
此话一出，叔侄二人十分尴尬，沈清荞原本适中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沈琴书咳了一声：“不过是起床时遇到了。”
沈修庭按捺不住笑：“这可真巧，还起床时遇到。”
沈琴书也觉得自己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急忙改口：“一觉睡起来，在院子里恰好看到你表妹…”
沈修庭嘴角上翘连连坏笑：“算了算了，解释就是掩饰。男女之事人之常情，父亲你得佳人芳心我该恭喜你才是。常言道好事成双，得心亦要得身，父亲昨晚可是身心俱得？”
话音刚落，沈琴书一脚招呼了上去，却被沈修庭躲了个空，于是，沈家的晨练又一次轰轰烈烈的拉开了帷幕。
两个月后，沈琴书得书信一封，却犹如晴天霹雳。信是沈琴维亲笔，既然能写信了，想来人已清醒，只是字迹颤抖，看来伤势依然不容乐观。信里只交待了一件事，就是三天后韩苏会接沈清荞走，但不是回城，而是直接去码头，乘邮轮抵达英国。
沈琴书一个人静坐书房，这事来得突然，让他措手不及。他想过很多种结局，哪怕是他们举家迁往香港，哪怕是他们卖了老宅躲进穷山僻壤，甚至…甚至沈家全灭。却从未想过沈清荞会离开他，独自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思考每一种可能，他们都是在一起的，哪怕分离，也不过是她在卢京城，他在子夜镇。
他焦躁的扶着额头，闭目思索。选择英国的唯一一个理由，大约就是沈琴维的大儿子在那里留学，去了也好有人照应。
那去了何时回来呢，信上只字未提。
这意味着，他与她这一别，也许不久后再见，也许十年，二十年再见，也许，一生再不相见。
沈琴书点了烛火，看信纸静静燃烧。
第二日，沈琴书让下人去采购食材，列出的清单让春妈咋舌，心里寻思，这又不是沈家祭祖或是遇到什么大节日，一顿晚饭犯得着丰盛到比拼满汉全席么。
当晚瞠目结舌的不仅只有春妈了，连同大太太二姨太还有沈清荞，兴奋的只有沈修庭，他迫不及待的下筷子：“哟，今天过节呢。”
沈琴书敲掉沈修庭手里的筷子：“别忙着动筷。”
沈修庭眉眼一瞪：“许看不许吃啊，那做这一大桌子菜干什么。”
沈琴书对旁边的小丫头吩咐道：“满上。”
五个人面前的酒杯倒满了酒。沈琴书率先端起酒杯：“难得我们这样坐在一起好好的吃一顿饭，来，干了它！”
大太太笑了：“是，难得你们父子俩没吵架。”
沈修庭立刻抗议：“那是还没吵起来，他不许我吃。”
沈琴书极其郑重的放下酒杯，脸色平静，口气却很凝重：“修庭，过个几年家就交给你了，你要多历练历练。我虽不如你大伯能干，老宅却一直是我在打理，有生之年我也不期许象你大伯那般生意做的那样大，只希望这个祖上留下的宅院家业能够平平安安。你自小贪玩，过去那些混事也就罢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资格教你。只是以后…要敛起性子，多学多看多问多做，赶上你那两个哥哥，给沈家争一口气，无愧祖宗。”
沈修庭半晌没合上嘴，他不是没听过沈琴书的教导，那些大道理他早烂熟于心，只是那些言语哪一次也不及这一次的认真与诚恳。
大太太觉得气氛实在不对，就急急忙忙打破僵局劝人下筷：“吃个饭又说这些干什么，来来来，吃饭吃饭，修庭不是早就饿了。”
沈琴书干涩的“恩”了一声，又叫人满了一杯酒，似是有什么话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好独酌。
沈修庭也相当的沉默，沈琴书那席话像钉子钉在他心上，他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一桌子人奉行了食不语，气氛压抑到结出冰来，沈清荞坐在对面望着沈琴书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她从未见过他这样酗酒，十分不忍的起身为他夹菜：“叔父，空腹喝酒不好，多吃些菜吧。”
说完深深地望了他，满眼的担忧。
饭毕离席之际，沈琴书敲了敲桌子：“都坐下，酒足饭饱了，我要说一件事情。”
众人疑惑的望着他。
沈琴书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净了净手，缓缓开了口：“最近沈家不太平想必你们也知道了我也不多言，大爷自有他的出路，我们这一家子也要有自己的出路，不能事事都依仗着我大哥。老宅自然要留着，陈伯留守这里，过几年修庭回来接手，其他人跟我去香港。”
一语惊众人。第一个拍案而起的当然是沈修庭：“去香港？你发什么疯！”
大太太攥紧了帕子问：“怎么好好的要跑那么远，是不是大爷那边又出了什么新情况…”
话未说完，沈清荞紧接着站了起来：“我父亲怎么了。叔父，我父亲又受伤了么。”
沈琴书摆了摆手：“那倒没有，这是我的决定。”
沈清荞松了一口气，颓然坐了下来：“这么久了，我很担心他，见也见不到。二哥也没有来消息，哪怕是那个韩苏，也没有消息了。既然叔父你们要去香港，那我正好也回家吧，待在父亲身边我也不用每天这么惦记着了。”
沈琴书的神情在一瞬间凛冽，口气果断：“这不可能！”
众人的目光又一次全部集中在他身上，而他的眼睛只望着沈清荞：“他们可以不去香港，而你必须跟我走。”
冗长的静默，在这叔侄二人的对视中，大太太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颤抖着手握紧了眼前的酒杯，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打颤的牙齿透出她的愠怒，却被生生压抑成三个字：“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