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情人镇(十一)(1 / 1)
水红绣着富贵牡丹的杭罗真丝旗袍,细细描了眉叶,玉颊微微搽了胭脂,润了润桃色红唇,耳后与手腕点了香粉,玉珠耳坠点缀,腕子上依然是那只碧玉通透的细镯,墨黑青丝简单挽了个发髻,细致的装扮了一支珍珠簪子,对镜照了又照,一张明艳的脸庞令她很满意,缓缓起身,玲珑曼妙身材勾勒美好的曲线。这样的精致的女人,哪个男人不爱。她攥着那只针盒去了于家。
一路引人侧目,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在张望,这样流光溢彩风景般的女人在小镇可不多见,尽管名声不好,但说起美貌,谁也不能不服。
她那日把于章之赶了出来,尔后静心一想,自己必须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于章之,这肚里是他给她的小生命,也是他给她的希望,现下她怎可说走就走。她此去于家,不要名分,不要财物,更不要男人的漂亮话,她只要于章之的一个态度。若他疼惜这肚里的孩子,她便不管不顾丧尽名声受尽唾骂也要生下来保全他们的爱情,哪怕只是在那小院里独候此生。只要他爱这个孩子,就算此劫无法安然度过她也甘愿。至少,她知道,他们的爱情因着他的态度而得以延续。
于家大门敞开,家丁喜喜庆庆穿梭来往,手里托着盘子,瓜果糕点摆了一桌子,院里老树上都绑着红绸,她正要踏进去,前几日为她诊脉的大夫在管家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塞了红包又千恩万谢的。
看到是她,管家脸色一变,质问她:“你来做什么,今日我家老爷要摆席为夫人庆祝,你来不是搅局么。”
她心里一沉:“庆祝什么。”
管家口气炫耀,故意说给她听:“夫人怀了胎,今早又请大夫看过,一切安好,老爷不知有多高兴,便摆了宴席庆贺庆贺,老爷对夫人恩爱有加,全镇皆知。你这种外面养的女人不作数的,还敢来于家?”
她一阵晕眩,几乎呕出来,强忍着恶心,扶住门站稳,身体突如其来的不适,内心苦涩。
管家哼笑一声摆了摆手驱赶她:“别装了,赶紧走吧,别让我们夫人看见你,以免动了胎气。”
说罢,便要关大门。她紧攥着针盒靠在门外红柱上,原来那个女人也怀了孕,在镇子这样紧张的情况下,他还费心思摆宴席讨那女人欢心,而自己,就要被他送出去。
知道自己不该嫉妒,也不该抱怨,她本就是后来的,又不愿做他的妾,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又吃的哪门子醋,人家喜得贵子她也不能有什么怨言,那都是理该的。可她一想到自己肚里的孩子无所依托,却又要被那个男人送的远远的,她心里就止不住的哀思和愤恨。
大门突然开了,她抬头看到穿着墨蓝色长袍马褂的他,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依然是疲倦却神态自如。
他走来想要扶她:“怎么跑来了。”
她低下眼帘摇了摇头。
他打量她,今日的衣娘别样的光彩,只是神情有些哀伤。
她听到他说:“衣娘果然还是穿水红更显别致,我爱极了。”
她轻轻拉起他的手,不顾门内一些下人偷偷窥探的目光,仰头望着这个眉眼儒雅沉稳的男人:“章之,我今日有重要的事情告知你,你若愿听,便同我回布坊去,我只占你半个时辰,不耽误你的宴席…”
她口气中掺杂着哀求,她这样想着,只要他肯给她半个时辰,把一切都说清楚,哪怕尔后她默默的生下孩子他都不来看上一眼,这样也是好的。
于章之掩上身后的大门,隔绝了那些探究的目光。转身握住衣娘的手,温润小巧如玉的手,细滑得让他舍不得放开,极富轻柔的耐心安慰:“衣娘,今日不同于往常,渝贞的娘家远走他乡,她心情低落,肚子里的孩子安好让她稍有安慰,我请了几个朋友和同僚前来,想让家里热闹热闹。这几日我也忙得焦头烂额,那天想同你好好说说话,想不到惹你生气,是我的不好,衣娘,你先回布坊等我,等宴席结束,我就去找你。”
她的手无意间放在肚子上,有了身孕的事情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听到一阵枪响和马蹄踏地的繁杂声。
全镇的人站了一整个街道,个个如临大敌,他们从未见过这阵仗,几队扛着枪的人马冲进镇子,骂骂咧咧的推搡着逃跑的人群,有人尖叫,便对天放枪制止,所有的人都不敢出声了,静得只听见马蹄踏地和马儿的嘶鸣。
江靖霖骑在马上,显得十分高大,于章之见过他的次数不多,只记得他粗犷而不拘,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今日他居高临下且玩味的望着于章之,从左耳到脖颈上的一道疤在阳光照射下明晰而又狰狞,据说是当年打仗时敌人用刀从背后偷袭砍的,命大竟没有将他砍死。江靖霖的骨节异常分明,一看就充满了力量,此刻有意无意理了理腰间的枪盒,似有深意,于章之心中充满压迫感,觉得江靖霖那双手就是捏也能活活把一个人给捏死。
他走向前去,微微点头:“江团今日到访小镇,有失远迎。”
江靖霖一个翻身下马,从属下那里接过卷好的烟卷,燃上,狠狠吸了一口,声音果然是大,浑厚如雷声滚动:“不用你迎,我是来拿钱收账的。”
于章之命人抬来一只木箱,打开之后映着太阳银光闪闪:“江团,小镇凑齐了只有两万大洋,请笑纳,放我们一条生路,他日…”
江靖霖扔掉烟卷,一脚踩了上去,一字一顿的说给于章之听:“放你娘的狗屁!”
于章之脸色发青,从未有人对他如此不敬,他忍住怒火对管家耳语几句,不多时,几个下人从于家抱来几件青瓷官窑。
正是何老爷留给妻的那几件,一一摆放在江靖霖面前。于章之说:“江团,这几件是当年乾隆爷赏赐祖上的,价值连城,若不是江团的面子大,我怎肯把传家之宝拱手让人。”
妻自然是认得那几件瓷器,脸色发白抓住身旁小丫头的手寻以依靠,那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如今被于章之送人。
江靖霖走南闯北也见过一些世面,虽是武将粗人,却也识货,命人搬去小心收好。
于章之从袖中拿出帕子擦了擦头上冒出的细汗,心想这事总算结了。
哪知江靖霖变脸堪比翻书,收了瓷器便不认人:“拿几个破瓶罐子来孝敬老子,你当我们弟兄是吃素的么。十万,一个子儿也不少。”
江靖霖心里打的算盘是想掏空了于章之的家底,既然有这等宝贝,那家里一定还藏了不少,哪会轻易说放就放了去。
几个胆大的镇民看不过去,站出来想要理论几句,却不想江靖霖身旁的一个副官从麻袋里扔出一个乌漆抹黑的东西,在地上滚了几滚,等人群反应过来时,早有女人被吓得惊叫出来,那分明就是一个腐烂的人头。
副官一脚踩在人头上面:“这是水风镇镇长怠慢我们江团长的下场。”
妻捂着帕子蹲下身子吐了,衣娘站在人群中也犯了恶心,她想悄悄退出去绕回自己的布坊,可身后站满了人,根本动不得。隔了几个人就站着于章之的妻,她暗暗打量这个女人,精致的织绣裙袍,容妆大方端庄,一派大家闺秀,与自己的明艳妩媚截然不同。
江靖霖的眼尖,匆匆扫过人群中的几个女人,邪念心生,他打定主意给于章之难堪。
叫人搬来一把老藤椅,江靖霖懒洋洋的躺了上去,属下孝敬了一支烟卷,他悠悠的抽着:“也不是没得商量,现在兵荒马乱谁不是讨口饭吃,老子若不是打了败仗会落得当土匪这个下场?于镇长,我也不为难你,钱嘛,好说,只要供着我们弟兄吃喝,两万十万都是一个样,我们以后还要和气往来,我可以收了你的这些钱,但有个条件。”
于章之听他松了口,心里慢慢放下一股气,只要有得挽救,他便安心:“不知江团有什么条件?”
江靖霖吐出一口烟圈,邪邪一笑:“叫你老婆陪我睡一次。”
如雷炸心晴天霹雳,连衣娘都感到心有痛楚,担忧的望着离自己几人之远的那个女人。妻早已瘫软在下人身上,攥着帕子垂泪。
他纵使对妻再无感情,也不能这样将她送入虎口遭受折磨,他欠她良多,而她出身大户,怎能容他人这般糟蹋。
江靖霖似乎是要于章之狠下决心,掏出腰间的枪对着街边一排镇民扫射而去,五六个人应声倒地,惊吓得人群四处逃窜,却又被江靖霖的部下逼迫回来。
江靖霖收回枪说:“不着急,我可以等个一时半会儿,你同你夫人商量商量,也好叫她心甘情愿的跟我。”
说罢,闭目养神。
于章之恨不得扑上去同这个男人拼了,可惜他手无缚鸡之力,鲁莽上前定会惹怒江靖霖,镇子逃不过屠杀。除却那些早早安排好退路已经出逃的大户,现下镇子上站了八十几户人家,老老少少眼巴巴的望着他,他怎么能让这些镇民送死。
于章之竟回头望了望妻,妻咬着唇泪水早已冲花了眼,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向自己走来,无望而苍凉,他竟真的动了这样的心思么,他在外养妾,自己何曾说他一句不是,几月不归家自己又何曾质问过他,哪怕是他不顾情面硬是害死了自己的弟弟,她也未曾哭闹,就连父亲最后留给自己的几件养命物什都被他擅作主张送了出去,在于家数载,本本分分恪守妇道,哪里对不起他于章之 。如今,他竟连自己这个人,也要舍弃。
不等他开口,妻压抑住痛泣低声而恨恨的说:“于章之,你弄死了涣儿,现在又要害死你的孩子么。”
他的心早已如同撕裂,这句话重重砸在他耳朵里,让他承受不起,妻腹中是于家唯一的血脉,这个女人失去了太多,连这最后一丝希望都剥夺,他怕是三世都还不起了。
而此刻的衣娘,站在人群中一身红衣分外醒目,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了于章之的最后抉择,从他默默转移视线起,她便明白,他的答案。
碧空如洗,阳光过分的刺目,前阵子还雨水充足,今天倒是个好天气,不知道自己院里那些秋菊是否更加怒放了,布坊里还有几块未裁的布料吧,等下要回去裁好,王家妈妈催要好几天了。还有于章之习练的字挂在院子里,要赶紧收好,这样的天…说变就变…
他的脚下如拖了千斤巨石,他爱的女人对他粲然一笑,如往常一般动人心魄。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也是这样一身水红,倚在台后让指尖在布料上游走,他那样紧张,怕她把自己与其他男人混为一谈,其实自己不过是为了看她几眼罢了,她笑如灿阳:“于镇长,你来了。”
他伸出手,指尖微颤,他想再好好的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双手,好好的感受她带给他的温暖,来自掌心,来自他们的爱情。
她如孩子一般顽皮的捉住他的手,却在瞬间紧了紧,笑容如梨花绽放,她把他的手掌轻轻摊开放在她的肚子上,那一呼一吸微微起伏而又温热的腹部似乎想让于章之感到生命的转动,那是他给她的,余生的期望。
衣娘轻柔的对他说:“章之,这里,有你的一个孩子呢。”
眼神郑重而又口气随意,说完她放开他的手,笑意盈盈的望着他,似三月春花飞扬。
而他,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怕抬眼望着她,便不管这生死,带她离去。
他颤抖着扶住衣娘的双肩,焦灼而压抑,他说:“不闹了,衣娘…如今我…”
如今我无法护你周全了么。他说不出来这刀割心尖的话来。
是啊,不该闹了,即使你不信,我也只是告知你。你欠她的,我替你全部还了,因为,我这样爱着你,爱着我们的爱情。她这样想着。
衣娘轻轻拨开他的手,笑容浅淡:“我只是这样说说,章之。”
还记得自己替娘报了仇的喜悦么,长久的跪在娘的坟前,所有的感触喷薄而出,伤怀,激动,沉落,哭泣,释然,以及对美好的期许。那时,她爱的男人立于她身后,静静默默的望着她,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她抬头看到大朵的白云从空中飘浮而过,以为那瞬间,就是天荒秽,地衰老。
她还记得他在一个傍晚,淋着瓢泼大雨冒然冲进她的院子,却在看到她的刹那间又踯躅不前,唇角带着欲言又止的不安和紧张,那时起她便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以信赖的,他的心思里,有自己,这便足够了。
是送她小巧的绣着自己名字的针盒,还是他为自己奋不顾身去做一切,哪怕背叛他自己,亦或是他说我会待你好,一直好,在这镇上,也只能由我来护你周全,让我用后半生来做这件事吧。还有他的永世不悔。以及那夜他小心翼翼的亲吻自己的伤痛。是什么时候这样打动了她。
千丝万缕的情感怎么能够一次回忆的清楚,她还要用一生去想念他呢,只是,今生,她还能再为他奉上一杯碧螺春么。
对她重要的日子都是阳光普照的,对她重要的日子亦都会有雨缠绵。今天的雨下得细腻而哀伤,轻轻打落在她身上,连老天都不愿再伤了她。不记得是几个男人从她身上爬起又覆盖而来,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知觉,她亦不会惊恐尖叫,那不是她要的。
当他们全部离去,她散乱着发丝微微侧了头,看到红色的雨水流淌而过,如同她幼年时跟着母亲看过的溪水,清澈明亮。那是她的孩子,这弱小的生命终是抵不过命运啊。轻叹一口气,嘴角竟泛起一丝浅笑。
有过希望,已足矣。
姑娘们迫不及待的追问老人:“那后来呢?”
老人目光悠远:“后来?没有后来了,若有,她不会这样过她的一生。”
后来,人们都说是衣娘,镇长的情人救了这个镇子。江靖霖一伙被新政府清理掉时。于章之的孩子在同年出世了,就成了今天的镇长,新镇长至今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只能从他母亲的零星言语中猜测想象。而于章之,终日苦等在衣娘的门前,直到有一天,染了恶疾,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走在空旷的路上,衣娘已经萎缩的身体穿着一件水红的印花旗袍,苍白的发丝整整齐齐挽了一个髻,依然是那支珍珠簪子,依然是碧玉通透的细镯,依然是玉珠耳坠,细细的扑了些香粉在身上,却抵不过路边那些弥漫的花香,她想,走之前院里的梨花飘了满园,那些发黄破损的宣纸隐隐还能看到墨迹,上面写着:“衣”。多少年了,她把那些纸张仔细的夹在书里,今日,终于再挂了出来。
长满野草的坟墓,静谧安详。四处溢满花香耳闻鸟鸣,她感觉惬意,安静,没有人打扰。从篮子里提出一壶茶,摆了茶具,用微颤枯枝一般的手沏上一杯茶,卷曲的茶叶在杯中慢慢泛开,淡雅清香。
她轻轻捧起,如若少女时期粲然一笑:“章之,饮茶了。”
那只小小的针盒,银线已经发暗,但“衣”字依然清晰,是他曾经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每每联想他笨拙的样子她都会轻轻笑出声来。她把针盒放在坟上,静静的靠着他的墓碑。
喃喃细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尔后,便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