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情人镇(十)(1 / 1)
江靖霖开始对于章之发出一些警告,比如在出入镇子的那条必经之路上派些人手,对路过的人进行骚扰,抢钱也就罢了,竟然劫色。镇上米店陈老板一家探亲归来,离镇不远时被拦下,搜刮了财物之后几个士兵看到陈家千金长得貌美便生了邪念,生生掳了回去。
陈老板回了家一趟又马不停蹄的赶去镇公办找了于章之,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于章之一定要救自己的女儿,当即下跪磕头顺带塞了一些钱。钱,于章之自是不会收,但事情他必须要管。
几经交涉,江靖霖让于章之把人领了回去。那天于章之和陈家老小在镇外小道儿上接应,几个背着枪歪戴着军帽松着裤腰带的士兵神情猥琐的把陈家千金带了来。人已经有些不知事了,哭笑都不会,身上穿的已不是那天被掳走时的衣物,是土黄色的军服。
陈老板颤抖着手捂住老脸声音哽咽对于章之说:“人没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于章之暗暗握紧了拳,劝了陈老板几句,一行人准备回镇。
却被拦住。于章之微皱眉头,心有怒火,却不得发作,只有平静的问:“军爷还有何事?”
一士兵吐了口唾沫,伸出五个手指翻了一翻:“看见没有,我们江团说了,得要这个数儿。不然…找些远房亲戚给你们办后事吧。”
自何涣的事之后,于章之便很少进出何家,何家老爷也不如往常那般欢迎于章之的到来。对这个女婿甚是冷漠。
于章之提了两坛酒和两条鱼敲开了何家的大门,家丁看到是他,客气又生硬的迎了进去。何老爷在树下逗鸟,并不予理睬。
于章之规规矩矩站定躬身一礼:“岳父。”
何老爷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上沾的鸟食,负手而去。
于章之紧跟其后:“岳父,小婿今日带了两坛好酒,想与岳父畅饮几杯。”
何老爷一甩手,目不斜视,根本不看他:“于镇长事多人忙,我叨扰不起,还请于镇长找他人作陪吧。”
碰了钉子的于章之本想再说几句软话,可何老爷在檀木椅上悠哉悠哉的饮着下人奉上的茶,末了开口下逐客令:“于镇长,家中杂事繁多,就不留你吃饭了,美酒鲜鱼也请带回,我权当心领了。”
说罢便起身欲要离开。于章之开门见山把话挑明了:“岳父,想必你也听说江靖霖的事了,小婿恳请岳父帮我一把。镇上的人家大多清贫,今年江靖霖狮子开口把数目翻了几番,挨家挨户去要,也凑不齐十万大洋。镇上几个大户又不肯帮忙,他们自有退路我也逼迫不得,但全镇九十几口人的性命就捏在这帮土匪手上,不给钱他们便要灭口….小婿恳求岳父伸出援手救镇子于水火之中,共渡难关。”
话音刚落便是一拜,何老爷默然回身,看着垂首弓腰的于章之,目光复杂。何涣在郊外出事传到他耳朵里时,他便明了,恨不得把于章之扒皮抽筋拆骨,但怕自家儿子丑事败露又无可奈何的忍下,并念在自己女儿嫁进于家而更加隐忍不发。如今,于章之有何脸面来求自己。
何老爷坐回椅子,手指攥在扶手上:“弧山道是商客的必经之路,长年都未听说有狼出没,怎么那日涣儿经过…就那么巧…”
他身子一震,说不出话来,这件事已过去一年了,虽说情理上对不住何家,可留在镇上何涣也是被关一辈子,与死何异。
何老爷恨恨的指着他:“你做事太绝,涣儿留在这里哪怕是被你们折腾一辈子,我何某人也有个盼头。可你不顾我何家的情面也罢,竟连渝贞的情面也不顾,为了那么一个下贱女人,让人故意埋伏山道儿上放狼咬死涣儿…于章之,你是在绝我何家的后啊!”
从何家出来,他狼狈而落魄,被何家老爷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耳边回响的是何老爷那句报应的时候到了。有何报应,若老天有眼,冲我于章之一人而来,何必连累整个镇子,那些老老少少何其无辜。他这样想着。
而何家在三日后举家离开了镇子,他们离开了这个是非伤心地,逃难,亦是不愿再留在丧子之地。妻却没有走,她肚里怀着于章之的孩子,也心存妇道,生是于家人,死是于家鬼。
于章之看着空落的何家大院,心有惆怅,镇上的几家大户都各自逃难去了,留下的都是些无财无势无所依托的人家,他们都仰仗着自己,祈求一片安宁。不是没有想过逃,带着衣娘和妻离开这里,另觅活路。但这是自己从父亲手上接下的镇子,父亲去的早,临死前没有交待家中任何一件事,唯有一句话:“别对不起镇上的乡民。”
何涣的事已错了一步,而他为了衣娘也无悔。但这件关乎镇子存亡的事情,若他就此弃镇而去,铁定悔恨终生。
何家书房里遗留着几件官窑瓷器,下面压着一封留给于章之的信。
“变卖了,留给渝贞用,切不可负了她。”
他怀揣这封信去找衣娘,不知有多久没有踏进布坊的小院了。衣娘喜好花草,院子里的一丈红和秋菊开得尤其漂亮。衣娘身着棉布印花旗袍为那些花朵剪枝修叶十分认真。于章之倚着门望着衣娘纤细的背影,有冲过去拥住她永不放手的冲动。
衣娘打理够了直起腰回身,发觉于章之静默的望着她。她璀璨一笑,眉眼间似花绽放:“你来了。”
依然奉上一杯碧螺春,她站在一旁细细端详他,有些清瘦了,脸上掩不住的疲倦,眉骨之间微微的“川”字凝重深远。他以前是那样一个淡然儒雅的男人,如今身上添了一丝沉重,让她心疼。
她的手指划过他的鼻梁:“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里么,鼻梁,挺直挺直的,像我家乡城外那座神山。”
他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你不曾同我说过你的过去。”
衣娘依偎在他怀里,与他十指缠绕,轻言细语:“我和我娘是墨城来的。娘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我爹娶了四房夫人,我娘排行老三,爹娶四姨太的时候得罪了人,四太太戏子出身,未嫁之前有军阀司令撑腰。我挺怕四太太的,她很厉害,又不愿别人说她是妾,逼着我爹休了大太太二太太和我娘,我爹不肯,她就去找那个什么司令,后来我家没落了…我娘带着我逃了出来,娘喜欢打扮,到了小镇仍改不了这习惯,这里没有城里那么繁华,大部分人都很清贫,女人除了几户有钱人家的,都有些灰头土脸,我娘看不下去,也为了营生,便开了布坊…”
衣娘又说了很多她童年在城里的生活,于章之细细的听着,说到有趣之处,衣娘会格格的笑,看来她在那个家里生活还算是愉快。
“你今天话特别少。”衣娘突然仰头看他。
他无声笑了笑,拥着她在怀里紧了紧。
衣娘心里盘算着如何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于章之,但看他精神不太好的样子,又不知怎么开口,这样的事情要在他心情愉悦的情况下说出来算是锦上添花,而他最近不常出现,想来事情很多,自己冒然开口,怕是雪上加霜让他措手不及顾应不来。
两人望着雕花镂窗各有所思。
似是下了决心,于章之不再沉默,一只手托起衣娘的脸庞,轻声询问:“衣娘,若我送你走,回你的墨城,或是其他地方,你看怎样。”
她内心冷冽,坐起身子正色看他:“这是什么话。”
于章之握住她的手,衣娘猛然抽回:“是觉得腻了么,我们的关系。”
他摇头,无力再说些甜言蜜语,很多事情压在他心上,让他没有过多的心思花前月下,于是他尽数坦白:“我想你平日里也会听说镇上发生了什么事,送你走也是最后一步,毕竟镇外的几条路上也不怎么安全,但只要你愿意,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安全送出去。那些人是无政府管的,随时都会杀来镇上,我现在出去求援也为时已晚,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人人都想自保,不会管这等闲事,不然邻镇怎么会在一日之间全灭…”
衣娘打断他:“我不要听你说这些,我只想知道你把我送出去,你呢。”
于章之的唇都有些颤抖,如有可能,他怎么会愿意放她走:“我是镇长,不会弃镇子不顾,若能逃过这一劫那便最好,若不能…你就当我们之间缘分浅薄吧。”
衣娘揪住于章之的衣领,低头隐隐哭泣:“你可知我从那夜相许于你之后便打定主意,白首不相离,白首不相离啊于章之,你可曾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她失控的撕扯着他的衣物,她从未感到如此不安,如此需要确定这个男人的存在,从颈子啃咬到肩膀,狠狠的,留下印记,她要的,只是能守在这个院子里好好的等他,院外之事,与她何干。哪怕遭人怨恨天诛地灭,她都心无惧怕,爱,从来都是自私的,她只是一个小女人,一个温暖却不大的家,为心爱之人生一个孩子,哪怕不要名分,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他心里一痛,捧起她的脸狠狠的吻了下去,过了今日,也许没有明天,还能拥有她几回,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当是一次死期将至之时的最后欢愉吧,若从头来过,他不愿再做这镇长,也不愿被凡事所累,带着她隐匿他乡柴米油盐共度余生。
就在他内心豪言壮语之时,那封信函在衣娘的撕扯之下掉落出来。
他想拿回已经来不及了,衣娘打开,一双柳叶眉皱得让他揪心的疼,泪水喷薄而发,发了疯般的把他推下床去:“她可以陪着你,我就要走?”
人都已经分成两份,情感还要厚此薄彼。她从不愿于章之亏待了那个女人,因为她知道一个女人等待的痛,无论爱与不爱,那个无辜的女人先遇上于章之的,她都不能独独霸占,可以忍受于章之对别人的好,却不能忍受在他的身边无法站下自己一个位置。她对他的感情,没有来路,亦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