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情人镇(八)(1 / 1)
何涣退婚了。这是于章之翌日得知的消息,镇上所有人期盼中的喜庆落了个空,何家大门紧闭,谢绝见客。而同样大门紧闭的还有衣娘的布坊。
衣娘被于章之救了回来,请了大夫悉心照料,而他也连续几日未归家门。也不见妻命人来找,想来已知晓他身在何处了。镇上的流言蜚语早就传遍,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中伤衣娘的不在少数,无论怎么传,他们都始终认为衣娘急红了眼闹得何家不得安宁才被迫解除亲事。
于章之对这些充耳不闻,他住在布坊的客房里,每日清晨为衣娘熬药,侍候衣娘起居,大夫定时会来查看衣娘的病情,开几副药单,于章之偶尔会亲自去药铺抓药,人群的目光似要把他的背灼穿一个洞,镇民们皮笑肉不笑假意惺惺的跟他打招呼令他很不舒服。
他总在衣娘熟睡时坐在后院的梨树下看书习字,屋内是自己心爱之人眠憩,屋外飘着梨花的芳香,他竟也觉得这样的日子着实惬意。
衣娘醒着的时候不语,默默接受他的照顾却不同他说话,他想要喂她吃药,她把头偏向一边,冷淡处之。他也不勉强,悄无声息的把药放在床边的小凳上,一时半刻再推门进来,药碗已空,他的嘴角勾起浅笑。
那日大夫离开,于章之追了出去,再三询问病情后从袖中掏出几张钱票塞进大夫手中,仅四字:“切勿多嘴。”
大夫腆着笑应道:“于镇长宽心,有事尽管吩咐。”
他点头送大夫出门。
衣娘已经饮下药靠在床头,他收拾药碗端了一盘糕点送至床前:“衣娘,今早我买了些糯米糕,药苦你吃一些甜个口。”
定睛一看,衣娘手中握着他做的那只针盒,柔软的指腹摩挲着缎面上的“衣”字,他大喜,衣娘竟留着这小盒。
一只细白如玉的手托着小盒伸在他面前:“于章之,这是你的,拿回去吧。”
多日来衣娘第一次同他说话,当初哭哑的声音已恢复往常,细细柔柔却带着清冷。他握住那只手,连同那只小盒一起包裹在自己的手掌里,他口气有些哀求:“衣娘,你何必待我如此。”
衣娘抽回了手,针盒掉在地上,滚了很远。于章之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衫,背对于章之半跪在床上,少女细腻平滑的皮肤,线条美好的腰肢,浅淡诱惑的股缝,细长紧致的腿,一颗颗圆润的脚趾,这曾是于章之幻想里的憧憬,而今真真实实的展现在眼前,他却没有自己预想中的血气冲顶。怔怔的望着这具身体,十几日前留下的伤还残存明显的疤痕,背部一条自上而下的刀痕,左腿外侧的擦伤,在完好的肌肤之间尤显突兀。
于章之苦涩的想,这样一个柔弱女子,是如何持刀愤恨的刺向何涣,不惜伤了自己。
衣娘侧头,低顺的眼睫微微颤抖,声音却如坠冰窟:“你不过是想要这个吧,我真后悔,若一早给了你,那天何涣也死在我娘坟前了,是我一时贪心,想事后用钱打发了你保全我自己,却得了那样一个结果….于章之,我本觉得你与其他男人略有不同,若不嫌弃我,现在就要了我,不过,你必须让何涣死。”
他的手指滑过衣娘背部的刀痕,整整两寸,每走一寸便能感到衣娘的颤抖,他想起书房里的那匹绸缎,魂牵梦绕的触感如今带着戾气显得那么不真实。与其他男人略有不同么,有何不同,别的男人想要的,他也想要,别人觊觎衣娘的美貌和身体,他不也逐渐变成这样了么,何涣要娶衣娘为妾,他在心里暗暗的嫉妒,难道他没有动过娶这个女人为妾的心思么,那些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理由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把戏,他长久以来竟以君子自立,那在书房里对着一匹绸缎的身体异动作何解释,他的心思再龌龊不过。时至今日他觉察出自己的可笑,并深深的叹悲。
硬要牵强出不同,唯有一点,那就是他真的喜欢眼前这个女人罢。
把锦被披在衣娘身上,严实的包裹住她。他低下头扶住衣娘的肩不让她转身,窗外的阳光充足,有鸟鸣和微微的风,院里还挂着他习的字,梨花飘散,墨香四溢,没有客源进出的布坊内院静谧而祥和,他恍惚间觉得若是能长久与衣娘相伴在这个小院里,没有妻室,没有纷扰,没有衣娘的恨,该有多好。
他说:“不可再作贱自己,无论你跟我与否,何涣….都不会再出现。”
许久静默,直到衣娘的手覆盖上来,紧紧的,紧紧的。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背对他,他感觉到她,如此无所依托的哭了。
她说:“于章之,于章之。”
大半个月他第一次归家,下人看到他,匆匆唤了一声老爷便埋头做事。他洗了把脸便进了书房,当务之急是理清何涣的罪状。他苦笑,上任以来办的第一件大事竟是抓自己的亲戚,而且处于私心,为了一个女人。
妻托着茶盘推门而入,他未抬头看她,依旧奋笔疾书,只淡然一句:“放着吧。”
许久不见动静,他缓缓抬起头来,妻已跪地,茶盘放于侧,双眼婆娑,他似是明白了什么,握笔的手不禁紧了紧。
沉默着对峙,最终,他不忍看到一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磨破了膝盖无声的求自己,何况这个女人根本没有错。
他上前想要扶起妻,妻不肯起:“你答应放了涣儿。”
他缓缓蹲下,握住妻的手:“何涣都告诉你了?”
妻点头,视线不曾离开他半分:“成亲前一天涣儿冒着大雨回来,满身是血,惊吓了一家人,疯疯癫癫的要父亲给他退婚,逼问之下才知…才知涣儿犯了那样的事…”
他站起身背对妻:“你可知杀人就要偿命。”
这个隐忍的女人践踏了自己的尊严,以求保住自家兄弟,匍匐在地声泪俱下:“看在你我夫妻的情分上,原谅涣儿的少不更事,他那时尚且年幼,玩心太重,他自知悔过…何家只有这一个儿子,我已嫁人,若涣儿出事,我爹娘日后无可依靠….老爷,他也算是你的弟弟啊。”
于章之内心隐痛,妻数年来未曾这般求过自己,即使得知自家夫婿心思在外,也从不争风吃醋无理取闹。自己先对她不起,怎么今日今时倒像妻欠了他一般。
他在袖下握紧了拳,指甲似要镶入肉里:“这些话是何涣让你来说?”
妻忙抬头解释:“是父亲和我的主意,涣儿在家养伤,腰上的伤口极深。”
回身托起妻的下巴,他仔细端详女人端庄的脸庞,眼角的脂粉被泪痕融化,凄凄惨惨的一片,眼泪滴在他的手指上,温湿的触感,他用指腹摩挲着女人脸上的胭脂,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一层,那些细细的脂粉颗粒被泪融化,令他手指油腻。他想起衣娘的脸庞,干净而明艳,带着少女自然的芬芳,连眼泪都是直白而不造作的。妻这样粉饰容妆,用准备好的眼泪博取自己的同情,哪怕是真情,也会令他厌烦。
他抬高妻的下巴,冷冷直视她的眼眸:“你们是让我…徇私枉法?”
于章之抽回手,打开房门,书房瞬间大亮,他不再看她一眼:“起来吧,地上凉气重,不要伤了身。”
他终是心有不忍,无论如何,都要给何家一个脸面,他亏欠这个女人情感,便要在别的地方还她一些。他这样想着。
“等何涣伤好之后,给布坊女老板上一炷香谢罪,然后让父亲为他打点一下….离开镇子吧。”
两个月后,衣娘收到于章之一封信函。
上书:何涣外逃路上已被狼食,如你所愿,大局已定,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