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情人镇(七)(1 / 1)
这是他与她的转折点,无论关系亦或感情。他记得很久之后她尽数对他坦白,不是没有存在利用之心,但在这小小算计上还夹杂着她对他细微不同的情感。
何涣成亲前三日,何家的喜庆蔓延到整个镇子,喜帖几乎家家都有,何家老爷唯一的儿子要娶亲,这气势怎么能输了去。
衣娘的布坊从何涣定亲以来就生意兴隆,太太小姐们都想光鲜亮丽出席喜宴。太多人出入布坊,于章之自是不便去找衣娘。他坐在家中的老树下品茶,大部分下人被妻遣去何家帮忙,冷清的院子让他乐得自在。
喝茶练字看书,大大方方的在书房里把绸缎展开,回味那夜衣娘的手指在他面颊上存留的触感。他甚至有些暗自感谢何涣娶亲的推波助澜,不然衣娘怎么会与他亲近。
傍晚妻从何家归来,他已吃过晚饭,不冷不淡的对妻说自己出去走走。妻略带倦意的对他说早些回来。
他与妻彼此心知肚明不愿再挑破其中利害,男人纳妾在镇上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若妻知道衣娘已许给自家弟弟,她还会不会这么镇定自如。于章之内心苦笑,妻再大度,也不至于容忍家里两个男人去抢一个妾吧。
他像一个偷情的汉子,趁着夜色敲开了女人的门,他曾颇为鄙夷的作为正在他身上发生。他心中那份暗藏的羞耻中竟带着些微愉悦。
衣娘开了一个门缝发现是他,口气冷淡:“于镇长,天色晚了,登门造访这是何故?”
这样疏离的态度令他摸不着头脑,略显尴尬的回应:“随便走走,就走到你这里来了。”
衣娘也不揭穿他,只是将门缝几乎掩成一条线,生怕他夺门而入似地:“可惜衣娘倦了,想早些休息,于镇长明日再来饮茶,衣娘一定好茶奉上。”
说完便要关门谢客,于章之当即推门,手指陷在门缝里,他偏不信衣娘会夹断他的手指。他急切的问:“那日让我保你周全又是何意,如今何涣大婚在即,你又无处着落,我自觉对你一片真心,可衣娘这般冷淡又如何叫我保你周全。”
隔着一扇门于章之竟能听到衣娘隐隐的叹息,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这样猴急的表现实在有违他对衣娘的初衷。只是人往往这样,有了一丁点的希望就奢求更多。
他慌忙把手指从门缝里退了出来,语无伦次。
衣娘忽然把门打开,他当场愣住停了话语,衣娘一身白色薄衫,随意披着一件袍子,看来真的是休息了,想来她白天忙碌的紧,夜里一定想要清净,自己竟不知好歹色心大起来叨扰她。实在不该。
屋内的灯光映着衣娘的脸庞,她直视着他,目光清冷:“于章之,保我周全不是要保我的脸面,我不做何涣的妾,更无意做你的妾。这四字另有深意,若你真心帮我,待到事成之后,我定当倾囊道谢。”
这是衣娘第二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听得他事后心花怒放,而此次却一股凉意上身。想来他确实误会衣娘的意思,既然不是投入他的怀抱,那又是哪层含义呢。
不给他思索的时间,衣娘一句说尽:“事由缘故我不会告知你,帮不帮只是你的愿与不愿。天色已晚,请回。”
说罢,果断决绝的关上了大门。留得他在门外一头雾水。
碰了钉子之后,他心灰意冷,并不是对衣娘感情有所变,而是怕衣娘厌恶自己。他后悔自己的冲动,却不知如何挽回。但这一切并没有给他过多自责的时间。
何涣成亲前一日,天色出奇的好,何家人笑逐颜开,推测着翌日应该也是个好天气。这是个好兆头。
妻回娘家帮忙,他和两个下人在家。于章之一如往常,用过午膳之后在书房躺椅上小憩一阵,不多时,便有下人来敲门。
说是一名小童跑来送了一封信,硬要亲自交予他。他纳闷自己哪里认识小童,遣散了下人,他独自走去大门,果然有个七八岁的孩子坐在门口。
见他走来,急忙起身双手奉上折叠的纸张,稚嫩的声音响在他耳畔:“请镇长半个时辰内赶去这个地方吧。”
他刚想开口询问,小童一溜烟跑了。他展开信纸,上书:石沟,看过即毁。
瞬间把信纸揉成一团,疾步走回书房,烧掉信纸,做这一切时他的眼皮跳的厉害,内心徒生一股大难将来的悲凉。
明明还只是三月的天,太阳炙热如夏,他一路小跑在通往石沟儿的小道上。热气从衣衫里冒出,他解开领扣,呼呼喘着气。他实在不愿把这一切与衣娘联系在一起,可这一路上那念头不住地钻进他的脑海。
石沟儿,那是衣娘的母亲葬命的地方。
因为死过人,镇上很少再有人来这个乱石堆积的地方,怕惹了晦气。白天的石沟儿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凹陷的大坑,堆积的碎石让人心生惧意。于章之告诉自己,不要再向前走,前面就是地开的一个大口,随时会把自己吞没。他害怕自己内心所想变成现实,身体却又不听使唤的冲向前去。
入眼是一抹水红在一个男人身下挣扎,在一片灰白的石堆间尤其扎眼,男人掐着身下女人的脖颈,紧皱着眉头黯然阴沉的神色,他用腿压住女人的手臂,那气势甚至可以让于章之感到男人的力道之大。四周静默一片,女人的腿脚在碎石上来回踢蹭,石块滚动和撞击如同生命的垂死挣扎,在这天地之间,在这春阳之下,在于章之的耳朵里被无限回音放大。
他连滚带爬冲下坡去,一声凄厉的“衣娘”之后,他愤怒的抓紧何涣的肩膀掀翻在地,何涣在地上滚了一个跟头,惊诧了一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于章之会出现在这里。
而衣娘通红的脸色颤抖的唇,发不出任何声音,于章之后怕的想如果自己晚来一时半会衣娘也许命归西天也未尝不可。他把衣娘扶抱在怀里,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衣娘的手臂不能动弹,怕是被何涣压得麻痹甚或更严重。衣娘伏在于章之身上剧烈的咳嗽,其声之惨心肺俱裂一般。
何涣爬起来,碎石扎伤了他的手掌,最明显的是他的腰身,墨绿的绸袍上阴湿一片,泛着暗红。他捂着腰缓慢转身回走。
于章之以为他要逃,厉声吼住:“何涣!”
哪知何涣并非要逃命,而是捡起不远处一把带血的匕首,握紧了向于章之和衣娘逼近。
并不是狞笑,也没有凶恶狠毒。于章之从何涣脸上看到的是恐惧,被人发现以及对人命即将进行屠宰的恐惧。
衣娘的手指微弱的动了动,她想指何涣却抬不起手臂,声音细小而沙哑:“何涣,我不会放过你的。”
何涣的手是颤抖的,他眼里没有于章之,没有天,没有地,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入得他眼的只有恨红眼的衣娘:“我是真喜欢你,衣娘,你何必为了我那时的年少无知而放弃我能给你的好日子,我爹说想让你进何家的门就得娶张家的人。我怎么能让别的男人沾染你,我一定要把你弄到手,娶张家的也好,娶刘家的也罢,只要你能归我何涣,让我娶多少女人我都愿意。”
衣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于章之怀抱着她,感受到她瞬间的战栗,从她喉咙中发出凄厉而荒凉悲怆如同穿透胸腔般的愤然绝望之声:“可是你杀了我娘!”
所有的发展都如同于章之所想,他在来时的路上就回想起衣娘所说与何涣未了之结,而今日又送来书信一封,地点竟是绝无人迹且勾起衣娘哀痛的石沟儿。六年前布坊女主人被害是传遍镇子的大事,这前后联系,即便是猜测,也八九不离十。
于章之搂紧了衣娘,他眼中的何涣似乎神智有些疯癫了:“我不想杀,我没想杀她,是她说要告发我,我就是用石头砸晕了她….衣娘,你原谅我年少无知,我一时昏了头脑,你跟我回去,我待你好,我要补偿你,不管外人怎么看你,我都把你当正房太太看待。”
于章之今日今时才有些明白,何涣在外人面前故作纨绔出言轻佻不过是好了面子,他的少爷做派怎么容许自己显露出对衣娘这样一个名声坏损的女人一片倾心。那日他对着自己侮辱衣娘的论调并非真心。于章之内心竟然对何涣生出一丝怜悯之心。
衣娘扬起脸庞望着于章之,眼中流露出恳求,她说:“于章之,帮我杀了他。”
第一次她有求于他,是保她周全,如同她的态度,他欣喜若狂。第二次她有求于他,便如同那夜隔门的冷淡,竟是叫他去杀一个人,这样的落差重复的冲击着他,残存的理智和被诱惑的冲动激烈的磨合抗争。
他在这一瞬间有着本能上的自私,他讨厌何涣,不管他是不是真心以待衣娘,他都讨厌这个男人,长时间的嫉妒有个宣泄的出口培养着他滋生的罪恶,他思想挣扎着,如果这时真如衣娘所愿夺刀宰了何涣,悄无声息的处理掉尸体,不但得了衣娘的芳心,也除掉了自己心头一患。于章之不禁抬头打量何涣一眼,凭何涣腰间伤势,他能折腾几时?
只听衣娘又字字清晰的唤了他一声:“于镇长,求你,杀了他。”
于镇长。于镇长。恰是这三字令他霎时清醒。她唤他镇长,他此刻才正视自己的职位,自己本是理应给予镇子安宁的人,现下却对别人动了杀机,如何对得起从父亲手上接替的权位。何况要杀之人是妻的亲弟弟,杀亲者,天理难容。
何涣未必真敢用匕首刺来,他心有惧意,两条人命,还有一条命是镇上举足轻重的镇长,加上他笃定于章之不敢对他怎样,杀了他,于章之如何面对他姐姐。
果然。
衣娘看到于章之,这个她心寄期望的男人,抬手一挥,用平日饮着她为他精心准备的碧螺春的薄唇缓缓的说:“何涣,你走吧。”
她仰头望日,刺目而绝望。天似长眼一般不多时便遮天蔽日电闪雷鸣,豆大雨点倾泻而降,她腿上背上都有伤,雨水融化了她的伤口,染红了身下的碎石,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那些腐蚀她的肉身之痛,甚至忘了,还躺在一个她心中暗生些许情愫的男人的怀里。
衣娘,在她十六岁这年,在大雨的洗刷下,艰难的望向不远处凸起的石堆,那是母亲的墓。是她十岁时亲手堆起的,六年之后,母亲早已腐化与天地一体,而她想起那年的艳阳高照,水红之下母亲僵冷的尸体,她长久以来的孤独和自处,她以何等的坚强与自我轻贱走到今日,只为了在母亲坟前让那该死之人血偿。却未能如愿。
暴雨磅礴之中,她一如十岁那年的悲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