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命运女神（1 / 1）
我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帐篷顶投射进来，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明亮的光线中愉快的飞舞。
伴随着清醒的第一种感情是恐慌，菲拉斯静静的躺在我身边，还没有醒来。若不是触摸到他手心的温热，看到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我想我就要大叫出来。
门帘被掀开了，一个侍者端着一个水罐走了进来。我跳过去抓住他，几乎打翻了他手中的水罐。在一连串的威胁和恐吓中，这个惊惶失措的可怜家伙终于结结巴巴的给出了我迫切想要得到的答案：……啊，是的，这位骑士曾经醒来过一次…不，他坚持不肯叫醒您……当然…是的，医生有来过……但是，这位骑士不愿意再接受治疗……他晕了过去……医生给他服了和昨天同样分量的麻醉剂……
“医生在哪里？”
“甫洛德医生随着军队上战场了。”
“战场？”我低声重复了一句，松开了手。
战场……啊，是的，他们都上战场了……
我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身掀开门帘——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一块阴影落在我的脸上，很快又消失了——有个人走到我的面前，然后向着我深深地弯下腰去。
我眯起眼睛，认出了这个皮肤被晒得焦黄，唇上留着两撇胡子的年轻人：
“奥尔辛？”
“听从您的吩咐，尊敬的殿下。”
“您在这儿？”
“是的，洛林公爵命令我和我的人留在这儿保护您。”
“保护我？”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么…他们在哪里？”
“埃布卡松的原野。”
“是吗？”我淡淡的说，目光越过寂静的营地上方，注视着西南方那片耀眼的天空——此刻，在那里，在那片我目所能及的天空底下，牵动每个人命运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吗？
我回到帐篷，跪在床边，手肘搁在床沿上，交握着手指，一动不动的，眼皮也不眨一下的凝视着菲拉斯沉静的睡颜。
多么安静啊，整座营地现在都空了。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甚至马夫和随从，统统都消失不见了。寂静统治了这里……
可是，在这一片寂静中，却更加叫我听见内心的喧嚣了。我低下头，握紧双手，打算祈求内心的平静；可是祈祷的语句传达不到我的心灵，我的灵魂焦躁，越来越激动不安。
时间显得前所未有的漫长，直到黄昏，依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侍从拿来了食物，我虽然感到饥饿，却吃不下任何东西，只好胡乱用了一点水和面包。
菲拉斯依然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我从交叉的双臂中间抬起头来，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凑上前去吻了吻菲拉斯额头，定定的望着他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忠实的奥尔辛带着二十个护卫守候在我的帐篷外面，看见我，他站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他们在哪里决战，奥尔辛？”
“埃布卡松的原野。”
“带我去！”
“不行，”奥尔辛想也不想的断然拒绝了我，“我不能答应您，那里对您来说太危险了。”
“不，我们不用靠近，只需要远远的、远远的看一眼，那里应该多的是不为人注意的小山丘，浓密的树荫足够把我们遮盖……而且，”我舔了舔干干的嘴唇，继续煽动着，“不能再这样继续盲目的等待了，奥尔辛！难道这漫长的等待没有同样折磨你和你的伙伴吗？难道你们不觉得难以忍受，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战场上去吗？来吧，来吧，奥尔辛，带我去埃布卡松，这是命令！”
我的话显然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奥尔辛的眼中闪过热血的光芒，他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
我唤来唯一的侍从，交待他寸步不离的守着菲拉斯，我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来。然后，由奥尔辛带领着，我身边拥簇着二十个护卫，纵马直奔埃布卡松而去。
太阳依然没有褪却它的热度，风吹干了汗水，经过一个小时不知疲惫的奔驰，我已经可以听见战场上的喊杀声，那样清晰而惊心动魄。我毫不迟疑的抖动缰绳，向着前方飞奔。
“请不要再前进了，我恳求您到此为止。”奥尔辛拉着我的缰绳阻止我继续前进。
我望了他一眼，指着前面的一个山丘说：“那里，我们到那里去。”
我们登上山丘，向下俯瞰整个战场，那是怎样的一副画面啊！地狱般的景象在红褐色的平原上绵亘延伸。双方的军队厮杀在一起，战场上倒满尸体。
半空中，飘扬着成千上万面色彩鲜艳的旗帜；而地面上，散落着更多这样的色彩。这些旗帜曾经气度恢宏地被悬挂在王宫和城堡中，趾高气扬的飞扬在立柱和拱门之上。如今却残破的委顿在地，被马蹄无情的践踏，被鲜血和泥沙污染。
我看见山下的战斗正酣，人群像沸腾翻滚的海洋，掀起一个又一个凶险的浪涛。骑士们的盔甲闪着血光，锋利的矛尖带起支离破碎的肢体；箭石如同雨点，飞蝗一般落在人们头上；刀斧快如闪电，每一下都砍出一片血浪。大炮远远的轰鸣，喊杀声、嘶吼声交织成一片。
奥尔辛不安的看着我，试图用身体挡在前面，让我不去看那些血腥的场面。可是，怎能不看？我伫立在山顶，双手揪紧了马鬃，几乎忘记了一切。啊，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这样血腥而残酷，让人窒息……
在右边，詹姆斯元帅的旗帜翻飞，深深的切入到对方的腹地；而在战场左翼，艾尔文标志的白盔白甲如同编织好的大网，忽而散开，忽而收紧，牢不可破的阻止着潇洒勇猛的梅多罗伯爵的攻击。
两军正中的一侧，飘扬着红色的王旗，上面金色的雄狮张牙舞爪，那是瑟基！而在他对面，高高飞扬的银色旗帜……是阿玛克尼亚公爵……
两军在左右两翼上胜负各半，战斗陷入胶着状态；而在主力中军的争斗中，混战显得更加激烈凶狂。阿玛克尼亚公爵咄咄逼人，而洛林公爵这边顽强的浴血奋战着，不肯退却一丝一毫。
奥尔辛焦急的看着战场，又看看天色，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是的，激战已经持续了一天，每个人都感觉疲累不堪，必须尽快决出胜负，否则……
我看着，指甲越来越深的陷进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我看着，竭力想要从旗帜上辨认出每一个人来…每一个人……
局势渐渐起了变化，阿玛克尼亚公爵指挥军队向前推进，轰轰的炮声和战斗的喧嚣伴随着他的旗帜，把战线向洛林公爵这一边缓缓压迫过来。
奥尔辛发出模糊的低语，胯下的马焦躁的跺着四蹄。
“哦，我的天！”不知是谁发出惊恐的叫声，我定睛看去——在那里，在那混战的中间，在那被勇敢凶猛的护卫团簇拥着的中心，银白色的旗帜迎风招展，像一柄利剑，劈开层层波浪——是阿玛克尼亚公爵本人！
人群如同潮水一样在他面前退去，几乎没有人抵抗得了他的利剑和长矛……只有一个人没有退缩，他高举着长剑迎着阿玛克尼亚公爵策马而去——我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一声惊呼就要脱口而出：瑟基！不要去！
正在这时，从洛林公爵身后冲出一支队伍，迅速地把他和阿玛克尼亚公爵隔开——维歌元帅赶来救援了。
然而，已经太晚了，局势已然不可挽回，银旗挟着骑兵军团，猛烈的冲击着维歌元帅的防线，眼看就要瓦解一切……突然，从对面的山颠上传来一阵嘹亮的号角，响彻了整个战场。
无数绿色和白色相间的条纹旗帜在山间飘扬，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傲然之上，旁边绣着奥格瑞兹皇家的图章，那是王的御驾……
我不敢置信的张大眼睛：安妮罗琳？！
不错，被那鲜衣怒马的骑士围拥着的、身披战甲的王者，除了安妮罗琳王后不作第二人选。
我看着远方，心里感慨万分：
你果然成了广阔天空中展翅高飞的鹰，安妮罗琳……
号角再次响起，奥格瑞兹的黑色兵团凶猛的冲下山，旗帜烈烈，如同迅猛的疾风，顿时在平地卷起风暴。
局势再一次发生巨大的变化，奥格瑞兹兵团的加入立即使得两边的兵力有了决定性的差异。洛林公爵的军队重新鼓起勇气，局势突变，所有的人都知道，生存与死亡，胜利与溃败，绝望与信念都在这一瞬间。
而命运女神的天平终于开始倾斜了。
士兵们高喊着洛林公爵的名字，呐喊声在埃布卡松战场回荡。
我看着，阿玛克尼亚公爵的旗帜仍然闪着银辉，詹姆斯元帅的旗帜折断了……
呐喊的声音越来越急——胜利！胜利！
那声音如同雷霆，震耳欲聋。战斗着的人们疯狂地做着最后的拼杀，有人开始仓惶的四散奔逃，然后轻易送掉性命。
奥尔辛面露狂喜的神色，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去吧，奥尔辛，到你的主人那里去。”
奥尔辛不再迟疑，留下两个侍从，带着其余的人纵马冲下山去。
我直起身体，紧闭着嘴唇，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努力想要穿透昏暗的光线，看清战场上的一切。我看见阿玛克尼亚公爵的旗帜被包围在战场中间，英勇的护卫队簇拥着他们的主人，身陷险境仍拼命地抵抗着突围，左冲右突，且战且退。
黄昏快要褪尽它的最后一点底色，黑暗渐渐开始笼罩这场殊死的搏斗。洛林公爵一方开始发起最后的冲锋：弓箭手、骑兵和步兵，中军、左翼和右翼，人们呐喊着奋勇前进，箭如飞蝗，长矛密集，刀剑雪亮……
他的旗帜…折断了，我僵硬而漠然的看着，心中一片空白……
我木然的抓住缰绳，调转了马头，策马跑下山丘。
到哪里去？一个声音在问。
我神思恍惚的抬起头来，天边一线铁锈色的暮霭，仿佛一痕鲜血划过我的眼睛……我丢开缰绳，用双手蒙着脸：
“你们两个…走开，都走开…离我远点……”我的声音颤抖，几乎语不成调。
我没有听见他们的回答，只是身边渐渐变得安静。我下了马，提起虚软的脚步慢慢向着树林深处走去。
我茫然的走着，我要去哪里？我要做什么？我怎么了？我越走越快，终于开始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
……不，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没有人可以……
眼前又出现那一幕，他的旗帜…他的旗帜折断了……我突然停住脚步，用手按着胸口，慢慢跪倒在一棵大树面前，失声痛哭。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我的双手紧紧揪住衣襟，泪水滴进泥土里……不，不能…无法一个人呆下去了，要马上回到菲拉斯身边去，马上……
“蓝基娅……”
我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倏然间睁大了眼睛——阿玛克尼亚公爵满身血污，疲惫不堪的站在我面前，身边是他同样狼狈却依旧忠心耿耿的护卫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