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迷雾森林（1 / 1）
我退后一步，又是一步，双手掩住面孔，泪水仍在无知无觉的顺着手背滑落……我猛然转过身，如同受到惊吓的小兽般急于从那双血红的眼睛面前逃离……
一双手捉住了我，如同铁箍般阻止了我的所有行动。于是，一切挣扎、彷徨、抗拒都成为徒劳……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他怀中安静下来——我的双手握在他的手中，而他的另一只手臂环绕在我腰间，几乎把我提离地面。
一阵天旋地转，我听见自己叫出声来……世界在眼前颠了个儿，我伏在他的肩头上，接着被举上了马背，他翻身坐到我的身后，催动了胯下的马，一言不发地向着黑暗的森林深处奔去。
暗夜低沉，风吹动树枝，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令人惊惧的响动；马蹄重重的踏在泥地上，沉闷而枯燥；没有人说话，甚至哪怕是发出最小的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伴随着这支阴沉的队伍。
我背后的怀抱冰冷，坚硬的甲胄摩擦着我的手臂，把那种疼痛渐渐变成一种漫长的折磨……
可是，心啊，这颗狂乱刺痛的心啊，却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它在我胸腔中扑扑跳动着，不停的尖叫呐喊：啊，快些，再快些，别停下来，别去想，别去听……
我已经睁不开双眼，所有声响在耳膜中都化作一股远去的轰鸣，在极度疲惫中，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而梦境中，坠落的感觉却真实而清晰，那种无所依凭，无休无止的下坠，令我忍受不住的大叫出声……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披风上，头枕着一只手臂……而天已经大亮了。
我迷茫的向旁边看去——阿玛克尼亚公爵的面孔近在咫尺，黑发垂落在我的脸侧……迎着我因为意识到什么而突然清醒的眼神，那双黑色眼眸中的迷离与沉思立刻消失了。
我重新闭上眼睛，却无法不去感知每一次细微的触碰与颤动，但很快，我就不用忍受这种难言的痛苦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周围的响动把我解脱出来。
他起身离开我，隔着灌木丛我听见问答声，接着，是铠甲和刀剑的摩擦和呼喊声，混合着马匹不安的躁动。
“动作快点，全部上马！上马！”
我睁开眼睛，循声向四周望去，只见空地和灌木丛中，依旧疲惫的人们很快站起身来，翻身上马，整装待发。
阿玛克尼亚公爵牵着一匹马来到我面前，抱起我，将我举上马背，他自己则如同前次一样坐在我的身后，策马扬鞭，沿着密林深处疾驰而去。
又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痛苦的、疲惫的、仍然在流着血却奇怪地冷漠的人们，仍然是残酷的疾驰和奔跑，仍然是不得休息，没有食物；仿佛仍然身在战场之上，即使精疲力竭的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但却仍然被某种力量指挥着行动。
所有的脸孔都淡漠而冷酷，所有的眼神都凝聚在一点，仿佛没有人在意最终是否会走向死亡，然而也没有人怀疑……
终于看到了水流，浑身是汗，粘着鲜血和尘土，气喘吁吁的人们，终于可以停下来，沾湿他们干涸的咽喉，清洗他们污秽的面孔。
清水恢复了少许的气力，带来新的希望。人们被这希望重新鼓舞起勇气，在队长的指挥下准备再次跨上坐骑出发。
然而阿玛克尼亚公爵站起来，用一个简短的手势令人们安静下来。
“各位，现在，你们听我说。”
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沉默中只听见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也看着他。
他慢慢环视着他的护卫队，目光凝视，面容严肃。
“你们对我忠心耿耿，我的侍卫们，”他说，“我的命运究竟会指引我们走向何方，我无法给予你们保证。走出这片森林，就是瓦勒德瓦兹的山野和农庄，你们现在就可以离开，摆脱身后紧跟不舍的追兵。”
没有人说话，护卫队长费尔南德斯站出来，他单膝跪下：“阁下，请允许我跟随您。”
身边陆续响起牵动甲胄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坚定绝决的神色涌动在这些粗野而棱角分明的脸上，在那双高傲的眼睛中激起一丝波澜。
“那么，你们依然愿意毫不考虑的服从我，”阿玛克尼亚公爵平静的说，“即使我将你们引向死亡？”
“是的，我们服从。”
“很好，从瓦勒德瓦兹向南走，在芒什会合。那时，再来看看我们命运的方向，其余的，就让运气或者别的什么去决定吧。”
初夏的树林中酝酿着一种异变，原先是微风轻拂，送来枝叶婆娑的声音和鸟雀的鸣唱，树叶在白日明亮的光线下闪着光；远离战场，远离血迹，远离那些可怕叫喊和破碎的景象——虽然记忆并没有远去，依然不时引起恐怖和厌恶，但麻木空白的神经在短暂的间隙，还是奇特的意识到，抛开个人的一切，这些显得是那么欢快而美好。而现在却在潮湿闷热的气压笼罩下，散发着暴风雨来临前特有抑郁气息。
乌云聚集着，开始落雨了，雨点落在泥地上，落在树叶上，落在人身上，落在我冰凉的额头上，引起一阵颤栗。很快，暴风雨大作，雷在天空轰鸣，发出非常可怕的轰隆声，大地在脚下震动，仿佛地底深处也断裂了似的。天色黯淡，一下子从白昼变成傍晚，血红的闪电划过天际，突然照亮昏暗的前路。
整个森林仿佛被连根拔起，在风暴面前颤抖，呼啸声、撕裂声、哭泣声……树干吱嘎乱响，断裂的噼啪声充满了树林的深处，随着风暴而来的瓢泼大雨淹没了整个世界。
呵，这夏季的第一场暴风雨，这肆虐而磅礴的神秘力量，但愿它也落在我心上……我向后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面颊，心中涌起混沌而模糊的愿望……
身后的臂膀拥紧我簌簌发抖的躯体，把我带下马，一件外衣裹住我……他解下马鞍，抱着我躬身在马腹下……他的身躯覆盖在我之上，隔着打湿的衣服，传递过来灼热的温度，心脏在我耳边搏动，一下一下，让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
雨停了，太阳不可思议的露出脸来。树林中没有一丝风的痕迹，树叶一动不动，大滴大滴的雨水在叶片上闪烁，活像一颗颗耀眼的钻石；大自然仿佛存心要显示它的奇迹，沉静的树梢上出现了一条弯弯的彩虹……
我凝视着它，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直到最后一抹淡淡的影像慢慢融化在天空中，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回过头来，阿玛克尼亚公爵站在马匹的一侧，衬衣半湿的贴在身上，正在给马扣上皮带。
“我不走了。”这是这么久来我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置若未闻，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
“我说我不走了。”我盯着他重复了一遍。
他扣好最后一环，抬起眼睛看着我，深黑色的眼眸中有火光闪过：
“一刻钟，”他说，“蓝基娅，你有一刻钟的时间思考，是选择死亡还是跟我一起！”说完，他就牵着马走开了。
我独自站在一小片林中空地上，紧握着双手。
我低下头，雨水在脚下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倒映出我的影子。那苍白虚弱的幻影微笑着，仿佛在嘲笑我，嘲笑我一切都是徒劳……
我举起手来掠了掠头发，越过水洼，朝着前方的树丛一步一步的走去。
我无意识的走着，阳光照在身上，带来些微的热度。透过树叶的间隙，光与影在我身上变化，有一种奇异的迷离感觉。
右侧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我停下脚步，望着声音传来的地方。
从那里的矮树丛中，露出一个长着两只长长獠牙的丑陋脑袋。
我短促的叫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荆棘划破了我的皮肤，却感觉不到疼痛。
我惊动了它！
野猪钻出树丛，笔直地朝我冲过来，近得我几乎可以看清它粗糙的背上竖立的黑色钢毛，张开的鼻孔，颜色斑驳但锋利的牙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措手不及，我向后跌倒在一片荆棘丛中，失声尖叫。
横在我面前的一段枯木稍微阻止了那头野兽的第一次攻击，我抱着微弱的希望，拼命向后移动，背脊抵触到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体，冷汗滴下我的额头——是岩石！
野猪第二次向我冲过来，我绝望地闭上双眼。
正在这个时候，我感到一股力量把我用力一扯，我飞快睁开眼睛，只看见亮光一闪，接着是一阵血雾喷薄而出，热热的液体溅了我一脸。
我惊魂未定的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切——一把尖刀深深地****了野猪的颈窝，插得那么深，那么狠，只剩下刻着花纹的刀柄露在外面，血从那里涌出来，染红了我的下半截裙子。
他挨着我，急促的呼吸着，伸出一只手，把在我裙摆底下喷着热气的野猪头扳开，低哼一声，从中抽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
“蓝基娅，”他叫着我的名字，冰凉的手指抹上我的面颊，黑色的眸子带着少见的惊惶神情，“说话啊！说话！”
我呆呆的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倾身向前抱住他，哇的一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