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当人们瞻仰完遗容,母亲被装进纸棺,就要盖上盖时,马格拿起了母亲的玉腕,他看到了切口,有两条,一条很深,当然再不会愈口。他泪如泉涌。
车队向八宝山进发。父亲自己一辆小车。子女都在灵车上,守着纸棺。马洁剪了些纸钱,不时朝窗外洒一些,后来被马林制止了。到了八宝山,在一个一等告别室,来宾和全家人向母亲做最后告别。父亲扶棺而泣,摇头,强忍状,马林马维挽走了父亲。母亲整了容,上了脂粉,脸色粉扑扑的,跟年画似的。
马格没走近就站住了。这不是他的母亲,不是早晨那个冰雪妈妈。早晨的母亲才是他的母亲。
马格站了一会,就离开了。
17
七月。下雨的日子。马格走出考场,雨落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很舒服。三天来他每天都是最早走出考场的人。他坚持考完了所有科目,有三门考试他只坐了二十分钟出来了,他甚至没在考卷上留下名字,被监考老师发现,又被叫回来,补上了学校、班级、姓名。最后一门考完,他走在雨中,现在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交白卷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他该筹划一下步了。他把他的全部计划事先同波罗讲了,波罗认为他疯了,让他千万不可这么做。但他的心已经飞了,就像雨中的鸽子。他要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他所有熟识的人,一个人,消弥于陌生的世界。
父亲去了黄山。马维忙着办理去英国留学的手续。马洁有了一个外籍追求者,一个塞内加尔的黑人小伙子。马林与一所大学的花房姑娘一锤定音,不久就要结婚了。母亲的消失仿佛云绽天开,家里突然变得敞亮,她的房间打开了,窗子也打开了,像幕布一样的厚窗帘也被取下来。马格搜寻家里的字画,八大山人、康有为、谭祠同的字画他想了想没拿,挑了一些刚死不久和还还健在人的作品,都是别人送的。父亲的字现在也值钱,特别是升了官后,求字的人越发多起来。
父亲从黄山回来,脸晒黑了,居然穿了一件T恤,从来他都是一件白布汗衫,他显得年轻了。马维拿到了签证,指日即可启程,是个好兆头。出国热好多年了,父亲说他也想开了,让孩子们能出去看看还是有好处的。父亲破例小酌了一盅白酒,说起49年初,家里办好了他去美国读书的手续,但他却与一些年轻人了解放区。他对现在持续多年的出国热一直持有看法。父亲敦促马林要努力进取,不可碌碌无为,如果他也想去国外进修,现在就该振作起来。父亲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说完马林又说到马洁,马洁考研未果,想去一家外企,父亲要她不要放弃,再考一年。最后说到马格,问马格考得怎么样,分数是不是该下来了?马格说已经下来了。
马格考了二百多分。多少?人们瞪大了眼睛。
“267.5”马格说,这次说得非常清楚。都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这分数别说北大,清华,离大专的录取分数线还差了一大截子。考不上大学在这家里是不可思议的,上不了北大清华已经说不过去。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马结马洁忍不住问道。
马格装作痛苦的样子,看着桌上的饭菜,不出声。
马维问:“有各科的成绩吗?”
“我没问,应该有吧。”
马林讪笑道:“还问各科有什么用,其实这也很正常,每年有多少人考不上大学,为什么我们家的人就必须上大学。”马林一向看破红尘的样子。
父亲始终不吭一声,刚才还焕然的脸这会儿又恢复了往日的峻色。
“马格,出了什么问题?”马维一脸狐疑,似乎话里有话。
马格翻了一眼马维,没说什么。
“我扫你们兴了,”马格看了一眼父亲,“反正我也不想出国,移民,你们吃吧,我吃好了,慢慢吃,别为我的事噎着。”
马格离席而去。
“畜牲。”父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马格回过身来,被迅速站起来的马维推走了。
18
这天马格去了墓地,在母亲墓前他呆了大约一个小时。墓很新,葬礼时的花圈、纸钱还在,马格把花圈、纸钱、果品统统扔到了一边,让母亲的墓在阳光下完整地不带任何零碎地呈现出来。墓碑崭新如母亲血液流尽的皮肤,只是她已成为灰烬。假如不烧,他相信她是不会腐烂的,但化了装就难说了。他还是喜欢当初静躺在床上的母亲,那是母亲的本色。他至今不认可那个躺在鲜花丛中甚至面带微笑的母亲。
他的事情就全部做完了,回来了路上,他给波罗打通电话,说他可以给他买票了,广州、成都都可以,如果明天能弄到,他明天就走。波罗说没问题,下午让他等他电话。
下午,马格在家等波罗电话。家里乱乱哄哄,马维就要飞往英国,都在围着他转,收拾东西,准备晚上的家宴。马格一个呆在自己房间里,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对面的楼,隔一栋楼就是何萍家的楼。何萍去了敦煌,陪两个澳大利亚人和一个新西兰人。走之前他们匆匆见了一面,她知道他高考失利,但不知道详情,他说他也要出去走走,她要他一定等她回来,澳大利亚人的事她推不掉。她非常活跃。也许她回来了,他想。他拿起电话。占线。
电话总是占线。
算了,他放下电话。他想,还是等波罗电话吧。
一只苍蝇飞进来,落到玻璃板上,快地爬行,马格举起拳头,稳稳的对准苍突然蝇砸下去,苍蝇没能逃脱他的一击,被他砸得粉碎,玻璃板也碎了。他的手开始流血,血流到玻璃裂纹上,迅速扩展为一朵怒放的玫瑰。他听见有人打开了他的房门,回过身来看见了父亲。
父亲的T恤不见了,又换上那件乏味的白衬衫,洗得很苦,看着玻璃板,苍蝇,污血。
“你在干什么?”父亲问。
“没事”马格说。
“为了一只苍蝇?”
“我没想用力。”
“但还是用上了?”
“是。”马格承认。
“回头把我的玻璃板换上。”父亲说,“你还年轻,要经得起挫折。我一直想跟你谈谈,等你平静下来,当然,也等我平静下来。然后,我们坐下来认真找一找原因。”
“原因马洁不都跟您讲了?”
“讲是讲了,不过我不太相信她的话。”
“她说的是实话。”
“不不,”父并摇头,“我想那不是主要原因。那个何萍,我知道她,小时你们就在一起,这不算什么,可能有她的原因,但我看不是主要原因。我一向认为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放纵一个期,一般无碍大局,浪子回头也说的是男人,为什么说金不换呢?男人毕竟是男人。你三次模底成绩不错,我对你一直是放心的,我不认为一个有头脑的男人是不会为一点儿男女私情就断送他前程的。”
“您说得对,女人算什么,不就是件衣裳吗。”马格讪笑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父亲纠正道。
“比衣裳还不如?”
“你不要这样,这样对你没什么好处。你母亲不在了,我应该对你有点耐心,过去太忙,对你关心得不够,没像对马维他们那样对你严加管束,当然也别的原因。你与他们不同,桀骜不驯,但你不是没思想的人,你很聪明,知子莫如父,我心里都清楚。二是,不管你和什么人接触,何萍也好,聚众弹吉他也好,你的学习一直没走样,成绩还不错,这让我感到惊奇,因此就没过多干涉你。高考前几个星期我还与你们附中的黄校长交换过一次看法,他对你别的方面表示了一定的担忧,但并不担心你的高考,这一点我和他有着大致相同的看法。最近我又见了你们黄校长,他谈了一些你的情况,但也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吧,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
蒙面之城(四)
19
“没什么,就是临场发挥不好。”他说。
“不是吧,好像中途出了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我调出了你的考试卷子。”
“您调出了我的卷子?!”
“你数学、外语认真做了,得分很高,超过你的考生不多,问题是,你的政治是2分,语文12分,历史是零分,几乎交的是白卷儿,把答对的题了划了,我说的对么?”父亲一板一眼。
“您可真下功夫。”马格无言以对。
“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特别是历史,我是历史学家,我的儿子历史考了零分,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这是临场发挥的问题?发挥得有点没边了吧?”
马格不说话。
“你的成绩一下来我就奇怪。”他顿了一下,“很明显,你是冲我来的,你开什么玩笑?是要报复我吗?让我在所有人面前难堪?”
“我为什么要报复您?”
“我也正想问你。”
马格看着别处,回过来:“我开了玩笑,您就别再开了,您真不必下这么大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