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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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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给予人类的现实是什么?其实就是规定在一个小小沙盘里的迷宫,这迷宫对人是宇宙,对上帝只是小小的沙盘。如果你懂得这一点,你就不会在乎迷宫里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者没发生过什么。事实上,人类反过来对待动物也是如此,我们给动物园的猴子圈定了一座假山,那是它们的世界。同样也是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都生活在假山上。我的意思是,好好的玩耍,别太当真了。如果你还想生活在假山上,你就得尊守假山的规则,就别往墙上撞,那样只会头破血流。”

“你认为我是在往围墙上撞?”马格说。

“比往墙上撞还不如。十八岁以后再考虑你现在考虑的问题,我是说,等你上了大学。你现在这样害人又害己。”

“那么,我要离开这个家呢?”

“离开?当然,我们早晚都得离开。但现在还不行,至少五年之内你还得依靠这个家,说白了,很多事你还得靠他。”

“我懂了。”马格站起来。

“对了,你有女朋友吗?”马格走到门口,回过身问了一句。

“问这干什么?”马维有些诧异。

“随便问问。”马格说。

“你认为我还没有?或者不会有?”

“我想我该有个嫂子了。我想有个嫂子,不打扰了。”

14

何萍的第一个寒假去了哈尔滨,与同室的两个女伴。这两个人都认识马格,马格去过几次她们的寝室,还一起吃过饭。何萍开学不到三个星期就把马格带到了寝室,同室的人最初以为马格是大二的学生或者哪个校队的,他上高三她们很惊讶。何萍要马格跟她们一起去,她们第一次出游希望有个男伴。两个女伴使劲怂恿何萍,一定要马格去。起初何萍怕耽误马格高考复习,但经不起同伴怂恿,她向马格讲了去哈尔滨的事。马格倒是没怎么把高考放在心上,主要是,他没钱。除非必要,他尽可能不向家里要一分钱。他绝不会为此向父亲张口。他不会向任何人张口。波罗没问题。但他怎么能向波罗提这种要求,波罗随时都可能再进去,不,在这事上想到波罗都是可耻的。他又不能说没钱,他家没有钱谁信呢?他以玩笑的甚至下流的方式对付何萍:“干嘛叫她们,就咱俩多好,有她们多碍事呀,到时你跟谁住呀?你要答应我们住一起我就去。”

“讨厌,想什么呢!”

“你们去吧,真的,我就算了。就我一男的,人家还以为妻妾成群呢。”

“我都答应她们俩了,你上我怎么跟她说。”

“你就说我父母不同意,快高考了。”

“马格,你是不是就不想去?”何萍生气了。

“不是不是,那什么,”他支应了两句,也没说清。

“好,我答应,我们住一个房间。”何萍说。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嚷什么?”马格变了脸,他也窝着火,没钱的滋味不好受。

何萍一甩头赌气走了。

这事让何萍两三个月没搭理马格。

15

阳光明媚。教室暖洋洋的。杨花开始飞舞。寒假过后,刚一开学高考复习便进入白热段。但人们的神经并没像老师绷得那样紧,怎么强调,怎么吓唬都没什么成效,就是打不起精神。语文课上,老张讲高考的作文,讲到观察事物,老张叫起了马格,马格正在看一本名叫《点与线》书。老张叫马格回答问题,平时他是怎样观察事物的,他上篇作文写得不错。马格想了想,一脸书卷气,似乎还没从书中走出来,他说:“光观察还不够,还要善于分析、假设,发现动机,找出蛛丝马迹。”人们哄堂大笑。

课后人们拍着马格的肩膀:“马格,你丫真有高的,没把老张给气死。”

老张对马格说不上喜欢还是烦,烦的时候喜欢叫马格回答问题。马格虽然文不对题,但往往语出惊人,你不知他整天在想些什么。

马格的强项是数学,这与他喜欢福尔摩斯有关。数学是冷静的分析的推理的。马格最喜欢的一篇福尔摩斯探案故事就是写福尔摩斯与生平最险恶的对手、一位数学教授斗智斗勇的故事,福尔摩斯甚至最终不得不通假死而才战胜了对手。福尔摩斯假死那段时间,乔装扮扮,隐姓埋名,居然漫游到了中国,在西藏拉萨终日与寺院喇嘛消磨时光,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迷惑数学教授,最后出奇不意给了教授致死的一击。马格对数充满敬意,购买趣味数学或查关杂志,同样原因他还订了医疗杂志。他在英语上也下了不少功夫,他认为一个出色的侦探无疑应掌握至少一到两门外语。

他的数学老师姓冯,北师大毕业,年轻,苍白,数学精湛,是他敬重的老师。他与冯的关系十分微妙,因为冯也对侦探作品有着更疯狂的爱好,但冯从不与马格讨论侦探问题。冯年轻,话不多,但内在的数力量,使他把班里马律整得井井有条,一切都没超出秩序范围。冯最让人费解的是对女人不感兴趣,至今没有女友,这点让马格佩服不已。马格在与何萍关系上多少受了冯的影响。对女人不感兴趣的人无疑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人。而精通数学的人又对女人毫无兴趣就更加神秘莫测,具有天然的犯罪条件。

马格一度把冯列为自己最重要的对象,多次秘密跟踪冯。他知道跟踪冯必须十分谨慎,这种人的直觉能力通常比动物还要灵敏,马格为此化了装,比如戴顶帽子,掩住粉剌,将两面穿的衣服翻穿。但冯行动诡秘,一直没什么破绽。有几次马格觉得他要有收获了,但还是一无所获。有一天他尾随冯进入了一个三角地公园,冯在公园小卖部买了有七瓶矿泉水,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来到一处荒僻的长椅坐下来。马格起初以为还有什么人来,不然他买那多矿泉水干吗?一个人喝?这是不可能的。但一直没有来人,冯静静坐在长椅上,独自饮用着塑料袋里的矿泉水,直到把七瓶水全部喝光。马格发为冯发现什么,可第二次,第三都是如此。冯最多一次喝了十二只,每次离开都要把瓶子摆得整整齐齐,每个瓶盖都拧好。冯走后马格依然躲在树后,看看谁来收这些空瓶,结果每次都是一个老太太把瓶子收走,马格又跟踪老太太,直到老太太到了废品收购站,他死心了,但对冯越发大惑不解。

16

母亲平静得像在睡眠中。这是迟早的事。血流得缓慢,几乎像是催眠。非常安静。发现的时候她的一只手垂在床沿下,衣着整齐,似乎一动都没动过,整个黑夜过程是她漫长的滴血过程。床上一滴血都没有,全流到床上地板上。早已干涸。小阿姨一声惊叫,已是二十个小时以后。分局已来人做了现场堪察,笔录,每个家庭成都在笔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包括父亲。

父亲说,十一年前曾发生过一次,由于发现及时,只切破了表皮,后果不严重,后来被送进精神病院。父亲拿出了十年前的住院证明,他一直保留着。

怎么这么晚了,才发现?

平时她不让打扰,晚饭才能见到她,白天家里没人。马维替父亲回答。

好了,你们对结论还有什么疑义吗?如果没有,可以送太平间了。

警察和法医走了。医院太平间的车早已在楼下等候。

马洁以泪洗面,抱着母亲哭,叫,使劲摇。

担架上来了,马林,马维与押车人员搭起母亲,放上担架。

马格没动。没跟着下楼。没有送母亲。

所有人都下楼了。

马格一个人在母亲房间,他、拿起母亲枕畔一本《圣经》,随便翻了几下,又放下了。环顾四周。躺在母亲刚刚离开的床上,头枕着两手,望着天花板。他听见有人上来。是马维。马维吃惊地看着他。马维说,就等你了,你不送送母亲。不,马格说,你们去吧。

听我一句,马维说,别在这会犯个儿,这是什么时候?

我头疼。马格说。

马维拂袖而去,能听见他急促的下楼的脚步声。

马格躺着,无声无息。房间一切如故,母亲没给生者留下任异动的痕迹,没留下一个字。在漫长的滴血过程,大约像酒精在逐渐起作用,越来越接幸福,在最后的快感中,看见夜的门坎,然后倒下。

《圣经》,教堂,唱诗,都不能使母亲解脱,只有死。

日子定下来,三天后母亲火化。

家里不断来人,亲戚,母亲娘家人。父亲的同事,学生,老友,一批一批,衣冠楚楚,头发花白,面带悲悯,很有分寸地说话,这些狗娘养的。家里没设录堂,但母亲房间遭了花灾,成了花房。都是来人送的,窗台,书架,钢琴上,甚至床上全是花。来吧,你们都来吧,马格有时躺在床上的花丛里,闭上眼,想象着人们向他献花的情景。他嚼那些花。牙变得五颜六色。

第三天先都一起去了太平间。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

三天没见母亲了。马格再次见到母亲是冷库的抽屉拉开的那一瞬间。母亲太冷了,面如冰雪,人小了许多,干净,头发还很黑。她的伤口愈合了吗?马格突想再看看母亲切脉的伤口,他想象不出此时的伤口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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