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明德三十四年孟春的小洛园一角,除了白衣胜雪的迎冬,所有的人的嘴角都微微弯着,仿佛预备要弯千百年似的,没有一个人有懈怠的迹象。真是……笑得不可开交。
然而——
“冬儿!”
就在这不可开交的笑中,一声“豪气冲天”的呼喊,破空而来。白衣的迎冬迅速的缩缩脖子,咬牙、闭眼——
“小心!”
“小心!”
“小心!”
伴着三声同时响起的惊呼,一道身影破空而来,一双坚硬的大掌捕捉住迎冬雪白的领子,用力一甩,只见那道雪白的影子在空中迅速盘旋几周,然后落入一个紫色的怀抱。
真是……惊险!
“本王就说你是逃不出本王手掌心的!”得意洋洋的宣布,霸道的唇,印在那粉嫩的面颊上,一阵乱舔。这模样……足够令人愤怒!
“四弟!你太胡闹了!”本应该亲切暖的大皇子的声音竟带上了浓浓的寒意?!令人不禁一怔。
就连迎冬也忍不住从紫色的怀抱中抬起头,探出。
“四哥!你太过份了!”晰王也用力谴责以示立场。
戢王没有言语,只是白了脸。半晌,才调整好神色,笑道:“四弟,还真是胡来……”
“哈哈哈哈哈……”倒是四皇子恪王珩大笑起来,伸手,温柔的替迎冬理好衣装。“不离和我武艺不弱,况且,咱们在庄里也常这么玩的。”非但没有悔意,反而很是自豪。
真是草菅人命!
“四哥!”果然有人听不下去了,大喊:“有你这样玩得吗?!”摆明了不相信他有什么本事可以每次都接住迎冬,“这姑娘,多半是你吓呆的!”顺便怀疑他的人格和清白的是晰王。
缮王青白交错的脸色淡了淡,神情依旧激动。“四弟!你玩得未免太大了!”
三皇子垂首,只顾盯着自己鞋面瞧。
“季常……”缮王方才还泛着白意的脸上,已然涌起潮红,显然被气得不轻。“父皇封你‘恪’王,又为你取字‘季常’,就是望你能‘恭敬严谨、四季平常’的!你自当收敛言行,谨遵教诲严谨行事才是,怎么、怎么一把年纪了还和年少时一般轻浮不羁胡作非为?简直……简直是辜负了父皇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你可知……”
一张一合的嘴不消片刻,已经从“父皇用意”说到“皇家典范”,又从“皇家典范”说到“立志年少”,再从“立志年少”说到“老大伤悲”,然后又从“老大伤悲”说到“言传身教”,最后终于得出结论:“总而言之,季常你统领刑部,身担维护皇朝典法律例之重任,理当以身作则,谨守本分,莫要再放浪言行,惹人笑话,辜负父皇美意才是!”
一口气都没换,整整说了三炷香时间!
一旁的大皇子护卫宫不辍淡淡地看着自家主子:这王爷不但讲故事的才能见长,连训话的才能也是日渐厉害了!
晰王圆睁着双眼,错愕不已。“大、大大大哥?!”显然被吓得不轻。
戢王皱着眉头,竟然没有说话,耐心的听完了整篇“高论”。
而那个被训话的正主却只是伸出尾指,掏掏耳朵,笑,笑得分外明快。“小弟谨遵教诲!”语气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冬儿,”温柔的笑漾在唇边。看向迎冬的目光起来比晰王还要干净爽朗。真是……不妙!
“四哥!”
“小心!”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那道雪白的身影再一次被抛在了空中,开始向恪王护卫宫不离旋转——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会在空中转体三周,然后落在宫不离侍卫的怀中,但是——
“主人!”一声娇叱响起,一道火红的身影迅速飞向半空,伸出嫩白的小手用力捉住迎冬右臂,将她捞在怀中。是那个“歌舞双绝”的常遇夏!
幸亏!幸亏!众人都不禁悄悄呼了口气。幸亏还有这个遇夏。
“主人太过份了!”火爆开场,红衣遇夏毫不客气。
头戴紫金攒珠嵌翠束发金冠、身穿紫色洒金团花外衣四皇子只是无辜的耸耸肩,“本王只是玩玩。”
“哼!”遇夏冷哼。很是不以为然。
其实,何尝只是一个遇夏不以为然?
“夏姑娘、夏姑娘……”伴着阵阵呼喝,一个同样红色的身影迅速靠近,掠去了众人的注意力。
众人定睛一看,就见一个发束七成旧绛红织锦金花长发绦、身着八成旧绛红金花织锦团花官服、腰系九成旧黑锦底色翠绿缀玉宽腰带、足蹬十成旧绛红金花锦面大朝靴,满面通红、眼放金光、唇色丰盈、脸庞圆润、身材略显富态的朝服男子急忙跑来。“夏姑娘!”圆润的身躯还一个劲儿的气喘吁吁。
率先回过神的是晰王。“七、七、七七七弟?!”惊讶的看着靳王,“你怎么这身打扮?!”
缮王闻言轻笑:这个忘尘,怎么不想想自己是什么打扮?
“……”红衣男愣了愣,蹙眉思索,须臾大叫:“五哥?!你回来了?”却不回答问题。
倒是戢王笑道:“七弟……向来,嗯,节俭……”节俭到只有一身官服充场面。
大皇子缮王咳了咳,也谑道:“七弟对官服向来比较……执着。所有大场面都凭了它了。”严肃正经的口吻,惹得在场的人都不住莞尔。
圆润的脸庞涨了涨,嗔道:“我这叫‘以身作则发扬美德’,谁像四哥镇日奢靡淫乐——”
“七弟,”恪王的笑,满满的堆在脸上,分外真诚。“尽管说,只是这个月你京兆的收益——”云淡风轻,似乎是在谈论天气一般。
“四哥!”气愤!
“嗯?”挑眉。
“四哥……嘿嘿,何必和小弟一般见识?”红服靳王很没志气的立即投降。合上嘴巴不说,还不忘顺便附加一手,以防自己一个忍不住,毁了整整一月的辛苦。
恪王满意一笑,不再说话。
倒是缮王有些惊讶。“七弟做生意不乖?”看向自家“七弟”,清清嗓子,就道:“惜甚,你要知道——”
“小弟都知道!全知道!”官服靳王立即立正站好,投降,顺便设法开溜。“小弟还有要事,改日再陪诸位兄长叙旧。”话音未落,已掠至迎冬面前。“咦?夏姑娘呢?”
迎冬的闪了闪眸子,没有作答。
回答他的是恪王凉凉的声音。“我的夏儿早走了。”
“啊呀!生意未成,怎么摇钱树就先行开溜了?!不行不行,没有她,我生意怎么做?!”圆脸七皇子大叫一声,怕打着自己脑门。“夏姑娘!等等在下!夏姑娘......”圆润的身子迅速消失在花丛中,只剩下渐渐远去的飘渺呼声,还在空中回荡。
缮王微微一愣,这个七皇子虽然胖,但是身形……好快!
“大哥,三哥,五弟,”恪王一个箭步,猿臂一伸,将白衣的迎冬搂入怀中,略带薄茧的长指抚上她的下眼眶。“冬儿眼眶发青,想是倦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时辰还早……”主人没有搭话,倒是晰王试图留人。
“冬儿身子不好,累不得。”恪王笑了,直接拒绝。
“那,四弟……就自便吧。”眼底浮现出淡淡的失望,缮王仍然维持着温笑,扬在嘴角的弧度极其标准。“四弟以后定要注意言行——”还是不忘教诲。
“再会,大哥!”直接打断对方,恪王略一抱拳,转身拥住迎冬,就要离去。
“四弟。”淡淡的声音响起,是笑得温润的戢王。
“三哥有事?”眉毛微挑。
“……没有,只是想对你说:路上小心。”淡淡的笑浮起在宽阔的眼角,温言叮咛。
“知......道了。”恪王略一迟疑,很快点头,收下叮嘱。星子般的眸中有颗流星,一闪即逝。
缮王悄悄皱眉,又努力舒展,没有开口。
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离去,晰王收回眸光,抱拳,“大哥,三哥,小弟也先行一步了!”
“忘尘……”本欲留客的缮王,在视线接触到对方狼狈的装束时,还是选择了不再挽留,“也是,你也该回府好好梳洗一番了。”
“几年未归,你倘若在京中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淡淡的声音源自戢王。
“小弟谢过。”晰王爽朗一笑,再次抱拳,“两位兄长,小弟告辞!”
“慢走。”二人赶忙回礼。
看着晰王离去的背影,看着这满园的春光,看着忙于穿梭的人们,缮王轻轻叹息,突然没头没脑的轻问:“有没有……后悔过?”又没有后悔过?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后悔过这么多年的煎熬?后悔自己还是没有能够保护好自己想要珍惜的一切?甚至后悔……怎么让自己出生在这样的皇族?
“你说呢?”淡淡的声音,淡淡的笑,是戢王不变的风采。
“呵呵……”沉思半晌,堆起笑,缮王没再答话,只是轻道:“二弟虽回了京只是可惜仍得在府邸休养,不能前来。不过六弟倒是捎信说:今日抵京。”然后抬首,看向天空。
“哦。”轻轻挑眉,亦抬首,戢王云淡风轻的表情更加云淡风轻,“加上五弟,咱们兄弟总算聚齐了。”
“是啊,总算……兄弟是齐了。”抬着的头依旧抬着,看天的眼依旧看着。
没有人搭话。
晴空万里,只有天上的流云,依旧在悠然徜徉。
*
明德三十四年的春末,京兆的天气已经俨然具备了盛夏的酷暑,惹得众人不禁怀疑:那恼人的夏日是否真得已经来到。住在皇城的大户人家里,大抵都禁不住这几日的炎热,纷纷从冰窖里取出了去岁严冬时节准备的冰块,以做消暑之资,满厅堂的都是冰块的天地。而一般的家庭,虽则没有什么钱财可以去的冰块之流的降暑物资,但也是纷纷向出妙计,减轻自身的痛苦。
就连位于京郊的小洛园,那座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府邸,也受不住这酷似仲夏的天气,早早支起了夏用的纱帐。
山间的微风,带着特有的岚雾,吹过大半的园林,吹开嫩绿的纱帐,露出庭院中凉亭里纱帐内的白锦衣的缮王的身形,还有那……依稀可见的坦然宽阔的面庞。
“王爷,”轻轻的呼唤响起在缮王的耳畔。“王爷。”
“嗯?”懒洋洋的回应,自挺立的鼻间溢出,带着夏日午后特有的漫不经心。
“恪王……将人送过来了。”恭敬的站好身子,总管原华轻轻的继续禀报,带着一贯的小心谨慎,“属下请示,王爷要……怎生安顿?”
这个季常!好容易挨到十日才有一次的盥沐日,竟然还是不肯叫他好好休息。平日里没事总打着清剿匪徒替宫不离报仇的名号在京兆里四处搜查搅和的他不得安宁也就算了,怎么连送个人给他还非得挑他休假的日子!难不成他还得换上朝服正式接见?
说起宫不离,缮王不禁伸手抚了抚微微发疼的额角。
真不知是哪路不知死活的人马,竟然敢专门挑在了小洛园开园的日子向掌管刑部法典的恪王下手,而且还追杀到了山崖下,但最恐怖的是:他们伤着了谁不好,偏偏伤着了从小护着季常长大的宫不离!彻彻底底的惹恼了那个乖戾不羁不知收敛的家伙!
这不,那个被惹怒的家伙当天就甩掉了连累宫不离受伤的常迎冬,三天后就开始全面封锁京兆大肆搜查,七日内将京郊的匪徒几乎斩杀殆尽,半个月后朝官大半都被传讯,甚至连几位皇子都不曾幸免——受了他的请托第一下崖救人的六弟掠王也正是第一个被季常闯进府邸大肆搜查的倒霉蛋——那情景那里是搜查?简直就是抄家!
这也就算了,更过分的是一个月后,那失去理智头脑发热的家伙竟然在搜查了大半兄弟和朝臣之后,还跑到刚回京半年、至今还在休养的二弟释王的府上叫嚣,差点没气得那可怜的二弟重新出京回山调养!幸亏他这个大哥跑得快及时前去阻止,也幸好二弟有个好总管——虽然是个女的——否则那日的后果是任何人都不敢想象的!
但是,也就是因为他的及时阻止,冷静下来的季常一定要送份厚礼答谢他:这份礼不是别人什么,正是那国色天香的常逢春——那个号称“四季如常”之首的“女陶朱”!谁叫他府上什么都不缺,偏偏缺个持家的女主人!无论怎生谢绝,那个可恶的季常还是将人硬是送来了,并且偏偏挑了这么个好日子!真是……
头痛啊!不过……今日一同头痛的恐怕不止他一个:听说那个季常为了表示歉疚,还将常遇夏和常邂秋分别送给了七弟靳王与二弟释王!真是……乱七八糟!
额角的疼痛非但没有退却,反而越发剧烈。
“……”沉默许久,缮王的眼没有睁开,方正的面庞上尽是慵懒的味道,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按压了额角几下,“就……安顿在宁翠阁吧。”
“是。”原华恭敬的行礼,又问:“王爷,那您现在见不见他们?”那一行人已经在小厅里等了很久了。倒不是他们有意怠慢,只是这些人刚好在王爷午睡的时候到的,总不能叫他去叫醒自家的主子吧?
“他们?”缮王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露出一双还略有睡意的眸子。怎么?还有什么人?
“回王爷,那春姑娘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个大娘来,说是从小到哪里都跟着的,伺候惯了。并且这个大娘最会教导姑娘小姐的,留在府里,对小郡主也有益处的。”
“嗯,若如此……还是请进来吧。”他那任性的小女儿也真的是该有个人好好管教了。这个季常还真是用心,样样都针对着他而来。
“是。”躬了躬身,原华退出凉亭,顺道看向亭外一直守着自家主人的绸衣女婢,示意伺候梳洗。
那女婢指了指凉亭横凳上的金质水盆,又指了指仍瘫软在亭内软榻上丝毫没有起身意愿的主人,摇了摇头。
他们家的缮王殿下脾气极好和煦亲切待人大方,就连下人犯错也很少责罚,但就只有一件:他习惯赖床,而无论是谁都不能在他刚刚睡醒的时候催促他起身!就连小郡主在此时也是不被允许来打扰的。所以他们做下人的,只要在这时候准备好梳洗用具,等待缮王自己起身就好。前去催促的下场,实在很不好看。
原华淡淡点头,表示知晓,转身通传去了。
微风轻轻的吹过花园,吹来山间所特有的淡淡的香气,吹起嫩绿的纱帐,吹进白衣缮王的鼻间,吹得人不禁懒洋洋的。真是……难得的午后啊,连宫不辍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守在他左右,这样的生活叫他都舍不得离开这软榻了。真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停止,也希望那即将到来的酷暑也能一如今天这般清爽宜人。
轻轻的风依旧缓缓的吹拂着小洛园,吹起了亭外婢女的绸质衣袂,也默默的吹过进园的一行人的每一张脸庞。
“王爷。”原华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缮王耳畔,告知他重要人物的到来。
“嗯。”懒懒的应声,却没有任何起身的准备,缮王的眼眨都未眨,只是轻轻道:“路上……辛苦了。”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谢王爷关心。”清冷的女声淡淡响起,恭敬有礼。正是那据说有齐家治国之能的常逢春。
“……”没有应答,没有好奇,仿佛睡着了般沉默,缮王似乎打定主意让所有的人都晾在当处。
而那位被晾在一旁的常姑娘也只是淡淡的看向一旁的花草,对自己未来的主人是否认真接待她表现出明显的毫无兴趣。
微风依旧在吹,不知道吹了多久。
“王爷!”总管原华有些尴尬,提醒着主人行为的不当。
“呼……”回答他的,是缮王轻轻的打呼声。他……这几日真是被季常折腾坏了!
“这个……咳咳……”原总管轻轻的清清嗓子,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家主人方才不是已经醒了么?
哗啦,哗啦……
一双枯瘦的手,自暗灰的衣袖中伸出,随意拿起放在水盆中的手巾,在清水里摆了几摆,绞干,然后轻轻上前,欠身,将手巾覆上缮王酣眠的面庞,细细擦拭。
“不可!”一直呆愣地看着那人作为未能阻止、方才回过神来的原华赶忙低喝出声。
“啊!”回应他的,是一声嘶哑的暗号。
那是被人捉痛了手腕的低呼。
被人住痛了手腕的,不是别人,正是自作主张为未来主人擦脸的灰衣大娘。而捉着她的手不放的,就是被她伺候的缮王殿下。
紧紧捉住指间的手腕,缮王懒懒的伸出另一只手,揭开掉落在面庞上的手巾,缓缓睁开眼眸。
映入他眼睑的,是一颗罩了灰巾的头颅。
他的手指不禁又用了几分力。
这次,没有了吃痛的低呼——那灰衣的大娘强忍住疼痛,没有出声。
缓缓垂首,他看向自己手中枯瘦的手腕,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这手腕上竟然布满了不规则的疤痕,并且绝对丑陋的可以叫人没齿难忘。这……绝对不是天然形成的伤痕,这……大娘……到底经受过怎样的磨难?
“王爷!”看见主人似乎大有沉思的迹象,原华赶忙出声。
默默回神,缮王的眼静静的瞅向眼前的灰衣大娘。“本王尚未清醒之时,不喜欢他人碰触。”因睡眠而来的沙哑的声音吐出和煦的警告。他的嘴角微微咧开,虽是在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或是刚睡醒的迷糊,只是一径的认真,甚至还有着他人所不熟悉的寒意。
“……奴婢……知错了……”沙哑的声音,来自于强忍着手腕疼痛的灰衣大娘。灰色的头纱叫人看不清她此时的面貌,但这声音却昭示着她不小的年龄,那语气也透露出她的咬牙忍耐。
“嗯,很好。”不吝表扬,缮王的眼终于带了点和煦,有力的手也终于缓缓放开。“你是谁?”顺便不忘询问这个得罪了自己的人是谁。偌大的小洛园,没有一个人有胆子犯这样的错误,会犯这样错误的人,一定不是小洛园的人。
“奴婢……四娘,常四娘。”
沙哑的声音吐露出他所不熟悉的名字,令他不禁上下打量。
“回王爷,这是贱妾带来的家人。”清冷的声音响起,勾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侧首,就见一个绿衫儒裙的女子正淡淡的打量自己,轻声解释。细细回看,不难发现这个女子真是一个美人坯子,蛾眉淡扫,脂粉略施,就以足够令她在人群间脱颖而出。虽然……眉梢有些硬气、眼睛过于淡然、嘴角欠缺柔和,但不可否认,她仍然有着足以令人屏息的本钱。真……亏得季常舍得给出手!
“贱妾逢春,见过殿下,殿下万福。”缓缓福身,将一段天成的高贵优雅演绎的自然完美。
亲切的笑容不禁浮现在缮王的嘴角,“不必多礼,姑娘快快请起。坐吧。”修长的手指顺便指向一旁的套着绣垫的石凳。
一旁守候的女婢见状,连忙上前,伸手扶起逢春落座。
“谢殿下。”站直身子,默默落座,清冷的声音还不忘求情,“今日是贱妾家人逾矩了,还望殿下看在贱妾初来的份上宽恕咱们。”
眼角扫向一旁站立已久等待进一步发落的常四娘,他呵呵笑了:“什么宽恕不宽恕的,姑娘言重了。”他只是刚睡醒的时候,脾气不佳、亦不喜欢别人碰触罢了,他们初来乍到的,哪里至于处罚?只是——“下次莫要再犯就是了。”
“……是。”微微一顿,沙哑的声音赶忙应承。
满意的点点头,他伸手将手巾举起。
一旁的绸衣女婢连忙上前,接过手巾,在水盆中细细摆过,绞得半干,覆在他的面庞,缓缓挪动擦拭。
“听说姑娘最擅治家?”和煦的声音从手巾下传来,显得有些闷闷的。
“那是他人虚赞了。”默默抬首,挺直腰杆,淡淡的声音带着令人不解的不屑。治家……对她来说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消遣,那里称得上擅长?
“噢,空穴来风必有起因。”面上再次被人覆上干手巾的缮王显然不相信对方的说辞,坚持要看看眼前的这女子是否真如传言般有才。“本王这里倒有一件难事不知道怎生处理是好,还望姑娘赐教。”
默默偏首,那绿衫的逢春到不谦让,只轻道:“王爷请说。”反正被送来这里的理由就是帮助他治家,过于谦让倒显得矫情。
擦脸的工程终于结束,他的脸终于得以从手巾间脱身,一直托盘却紧接着又出现在他视线——那托盘上并排摆着三样嵌金雕花的瓷器:一只小茶盅,一只小漱盂,一只放着全干手巾的小托盘。
他皱皱眉,伸手取过小茶盅,漱过口,准确的吐在那只小漱盂内,又拿起干手巾擦干唇瓣,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姑娘应当知道本王所出只有一个小郡主吧?”
“是。”淡淡点头,伸手取过眼前托盘上翠绿的绿玉茶盅,她瞄都没瞄那奉茶的婢女一眼,只是默默的掀开茶盖,看向盅内直立的茶叶,静静的等待着缮王的下文。
接过茶盅,浅浅的啜了几口,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这女儿……向来任性,在她身边伺候的下人一向辛苦。她身边有个乳母,原本不是府里的,只因当时我府中没有合适的人选,才从外面找了她来……她本人倒是安分,只是她的丈夫好赌,欠下巨债没法偿还。这乳母生怕丈夫无法还债遭人毒手,于是偷了府中财物抵债。若是她丈夫知错能改也到罢了,怎料到他竟食髓知味变本加厉起来,累得乳母几次三番偷窃——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是被人发现了……”说到这里,他低头又啜饮了起来。
没有搭腔,她静静的端起玉杯,也是一阵浅啜。说起耐性,她向来具备十足。
“姑娘真是好性情。”他笑了,褒扬出声。若是换作其他人,只怕早就忍耐不住追问了吧?他的这个人,性情向来温和,但就是偶尔温和得有些过头,急坏旁人。就连他的好性情的保娘都曾经忍受不住他温吞的作风而发飚呢。若是保娘,一定早忍不住冲上来逼他快快把话说完了吧?想起保娘,他的眸光不禁一暗。
“王爷缪赞了。”逢春淡淡接下他的褒扬,继续发挥着自己的耐性。
倒是她身旁灰衣的常四娘忍不住好奇的抬头,看向他。
回过神来,他笑了,带着不大自然的意蕴,继续刚才的话题:“按理说,偷窃和私通一般,都是最要不得的大罪,一旦发现绝无宽待——奈何那小郡主却十分依赖这位乳母。若从重发落,本王那女儿年岁尚小不明事理,定然会哭闹不休,不肯依饶,况且这乳母也确有苦衷;若从轻发落,不能服众是小,日后难以杜绝窃事是大……”
“王爷的意思是……”清淡的声音带着些许恭敬,静静的等待着对方开口。
“本王是想请教姑娘,如何才能两全其美:既叫小郡主不哭不闹,又能警示后人。”谦虚地放下身段请教,和煦的笑,漾开在他嘴角,并不介意展示自己对小女儿的溺爱。
一时间,六道目光尽数射在她的身上,缮王、原华、还有那绸衣的女婢都好奇的看向她,等待着她的答案。
“……”默默思索片刻,她的嘴角微微弯起,勾出一抹清淡的笑意,“这有何难?”随意刮了刮玉杯中直立着的茶叶一端,她抬起眼,静静看向缮王端正温暖的面庞,“王爷所顾忌的不过是小郡主而已,只要小郡主不哭闹,这事情就没有什么可难的。”
“哦?那姑娘怎样让小郡主不哭闹呢?”他微笑着问,带着一丝好奇。
“我带来的这个大娘,最会哄孩子。只要有她在,还怕小郡主会哭闹吗?”轻轻反问,将问题轻易的推给了另一个人物。
“姑娘——”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未言语却已被人打断。
“那怎么行?!”还不等其他人说话,倒是总管原华先发起难来:“我们小郡主可受不得半点委屈!”那宝贝的语气倒是比正主还甚。
逢春除除眼,大致明白那小郡主之所以会任性得令她父亲难为的原因了。“不试试……怎么知道会受委屈?”淡淡反驳,带着很不以为然的态度,“小孩子的适应能力,岂是大人所能估量住的?”所谓的“不能”“还小”,不过是大人们为自己的溺爱找寻的借口罢了。
“这……”原华一窒,没了话说,只好求救似的看向主人。
缮王呵呵笑了,“还是姑娘明白。”淡淡的称赞,表示自己支持的立场。
“王爷——”原华还要进言。
倒是看来清冷的逢春打断了他的话,直言道:“为着小郡主的长远着想,她也不适合同一个多次偷窃的人生活在一起。”见缮王默默点头,她续道:“王爷怕的不过是小郡主一时的哭闹,但与她一生的耿介来说,趁早送离这乳母才是上策……这乳母多次偷盗王府财物,若是送交官府法办,按皇朝律历应当处四十大板,收押一年——但念在她也有可怜之处,又照顾小郡主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不交官府,权且当众家人的面,打她二十板子,赶出府去,以示惩戒。另外给她五十两纹银,保她今后生活无忧就是了。”
句句中肯,字字在理,将一件事情处理的情面理面全都顾到,甚至还不忘警示后人。最重要的是,她甚至还想到这乳母一旦背着污名出府,定然找不到其他工作,因而还不忘赐她纹银保卒余年——这女人的心思……不是一般的细腻。
“姑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哪!”缮王不由得赞叹。
回过身,将手中的茶盅递给身后的常四娘,看到后者放置好杯子,她只是淡淡一笑,“这事情其实并不难办,王爷为难的不过是硬不下心肠对待小郡主罢了,贱妾局外之身没甚顾忌,才能说得出这番话来。”要是能硬下心肠,只怕这事早已处理好了,那里容得了她置喙?况且缮王处理的,说不定比她还好呢!
“就按姑娘说的办吧。”微微一笑,他并没有接过逢春的话。这件事情她的分析,句句符合情理,也颇中他的心思——光是这样,就足见着女子的玲珑心窍了。更何况能够不因为进入他的府邸就阿谀他的喜好,而是保持局外之身,冷眼看待、公正处理,这……也不是一般的女子所能做到的。这个常逢春果真明智!倒是那个季常果真……糊涂了吗?
静静的接收着缮王赞叹的目光,她回以淡淡一笑,“贱妾的这个大娘,可是教导多位千金的,四季山庄里的仆役也多出自她的调教,小郡主的事情,王爷尽可宽心。”其实缮王的心思并不难猜——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宠溺女儿的父亲罢了。
“哦?”眉梢挑起,又放下,随手将手中的茶盅放在软榻旁的小几上,他温和一笑,看向常四娘,“但愿你可以。”要不,他可就要大为苦恼了。
“王爷放心。”缓缓俯身,沙哑的声音亦再次响起。
“你的伤……”和煦的目光洒落在她灰色的头纱上,带着缮王所特有的温暖,就连他本应显得不够礼貌的问题也流露出浓浓的温暖的关心。
“……”没有回答,被问到的正主儿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也许是一件很难堪的往事。
倒是正主儿的主人不吝赐教,轻描淡写道:“多年前不慎被家里的疯马拖着跑出十里地,命是捡回来了,容貌也毁了。”所以才会用头纱覆面。不是怕自己接受不了,只是怕吓着他人。
“哦。”短短的一个字,却盈满了可惜的感慨,叫人不禁也跟着叹息起来,“伤口还疼吗?”浓浓的关心,再次随着有些天真的问题流露。
这次,逢春没有再插话,而是常四娘开了口:“那么多年了,早就不疼了。”就算疼,疼得也不再是伤口,而是心理吧。
“那就好。”缓缓点头,白衣的缮王默默坐直身子,又站起,优雅施礼,“今日得逢春姑娘扶持,真是三生有幸。”
她也起身,优雅回礼,“王爷言重了!逢春才疏学浅,有不周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又是一番客套的谦让,他这才回归正题。“委屈姑娘就住在宁翠阁吧……那里清静。”距离主屋也比较远。正符合同女儿一起住在主屋里的他向来不喜欢被人打搅的习惯。
“任凭王爷安排。”她倒是能够客随主便。
“小女亦随本王住在主屋。”和煦的看向常四娘,他淡淡的交代。
“是。”默默上前福身,常四娘平静的接下这副自家姑娘带来的重担。
“有劳大娘了。”温和而客套的声音响起在常四娘的耳畔。
常四娘垂首,没有答话,只是一径的看向自己灰暗的鞋面。
那暗灰的鞋面上,一只灰暗瘦小的绣花牡丹,正随着裙摆的随风飘摇,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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