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对于一般人来说,夜色的弥漫,也许只是代表到了要休息、解除自己一天疲乏的时刻了,而对于皇朝三大家族之一岑氏家族的族长岑廷芝岑大学士的女儿岑月落来说,那却只是无尽的折磨的开始——那漫漫的长夜,以及那因为一直等待着被人原谅却不得所产生的无尽的焦虑、无助、彷徨……并没有因为夜色的临近而消失,相反的,恰恰刚刚开始。
白天的忙碌与理智,可以让她仍然活在由自小病弱而被人照顾爱怜的世界里。而夜晚,当所有的爱怜随着太阳落山藏匿起来的时候,病痛的折磨,内心的苦楚,也许只有这个高傲的官宦世家的大小姐自己心里清楚。
疲弱的身体,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现状,焦灼的心态,常常叫她喘不过气来,好像真正的了哮喘的病人似的,她曾经不止一次的窒息,哀号,痛哭,扯下自己高傲的面纱,渴望有人能够救赎她,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哪怕只是遥远的记忆中的那双温暖的小手,可是——
没有人敢靠近她,没有人能够靠近她:大皇子正妃岑氏夜间的精神状态天下皆知,谁都害怕靠近这样一个……一个,一个疯子!
是的,岑妃岑月落是一个天生的疯子,虽然她美若天仙,虽然她出身高贵,虽然她是皇朝大皇子的正妻,虽然她自幼就体弱多病,但是……同时,她,也是一个从小就患有失心之症的疯子!
若不是岑月落的伯祖岑年政多年来为皇朝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若不是她是岑年政最放心不下的一个侄孙女,若不是大皇子敦厚和煦的名声天下远扬的话,岑年政也许就不会私下晋见皇帝希望能用自己的诸多功劳换给岑氏女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而敦厚和煦的大皇子也不会成为岑氏丈夫的不二人选而被迫娶亲,他们的婚后也不会出现那样令全京兆甚至天下人无法忘却的一幕:发丝凌乱的皇子妃半裸着身子大呼着“杀人,杀人”跑进了小洛园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而她身后是被人抓得满脸的血迹、铁青了一张脸命令下人把人带下去的大皇子。
这样的事情,这本不是岑家所能料到,也非大皇子所能想象,一切的应对放在一般人生上也许只会慌乱无措,但是大皇子和岑家却选择了保持沉默。就是这沉默,使得事发至今,没有人再说过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任何一个字。
然而大家还是会暗自猜测:到底真的是大皇子在杀人呢,还是皇子妃在发疯?
没有答案,只有小洛园里每夜都能听到的哀哭声,以及被迅速渲染开的早先就在京兆民间流传的有关岑妃病情的流言。
这件事情也直接导致了大皇子的声名鹊起——毕竟娶了这样一个妻子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更何况还上演了这样的一出闹剧!而当年无数羡慕大皇子的人,从那一刻开始体会到了这样一位敦厚皇子的不易:他受了多少的苦楚却不能为外人道!
当然,流言的一体两面,也造成了些许负面的影响:还有些人,他们坚定的相信大皇子是真的要杀妻,并且曾经声明不要一刀解决,而要千刀万剐,一定要剐都三千刀才可以让岑妃断气,一刀不许少,一刀也不能多。为此甚至还专门命人准备了提气续命的参汤!可怜的岑妃,就是喝了这参汤才发了疯的!
可是,很多人有不由得怀疑:这种事情,怎么是和煦敦厚的大皇子能做出来的呢?!
他们还是选择相信真正的受害人是大皇子,毕竟缮王殿下是那样的亲切温和!每一年还都会跋山涉水亲自去探望自己受伤的二皇弟——这可是兄弟八人里只有他才会做的事情!
然而,一提起二皇子这位嫡皇子,某些人就不由得忆起:当年的二皇子正是由于大皇子与三皇子比武时的“误伤”才不得不进山修养、至今病体未愈的!
那么,当年的“误伤”也真的是误伤么?
谜团重重,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是如今的岑妃的可怜处境——孤零零的一个人拖着病体熬过每一个足以啃噬掉她所有心神的残酷的夜晚,没有人会留意她,即使她是皇妃。
因为现在的京兆里,谁都知道小洛园里最重要的人,除了大皇子,就是小郡主——那个据说是岑妃亲生的刁钻古怪的小郡主,初凤。
不同于岑王妃,夜色的降临,对初凤郡主而言,是幸福的。白日里所有奇怪的教习终于结束,要不要去母亲那里隔着门请安的烦恼也不复存在,镇日跟随着她的一队人马更是被允许暂时从他眼前消失,最重要的是——她的父亲、忙碌的缮王殿下——也会从公衙回到府邸陪伴她一天里最重要的晚膳,直到她睡着。如果高兴的话,也许他和蔼的父亲还会搂着她给她神仙故事,陪她到天亮。
小小的初凤郡主的小小的脑袋里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母亲要被人称为“那疯子”并且被关在安华阁里;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每次请安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被严辞以待;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一同出现过;她不明白为何小洛园的下人们总会背着她议论那个所谓的“小郡主的生母”;她不明白为何当她把这些“为何”告诉她父亲的时候,她的父亲——那样和煦如春的父亲——竟然会大动肝火却又痴痴不语。
虽然,第二天她身边的几个教习大娘被替换了,但仍然及不上她见到自己父亲痴然垂首黯然伤神的模样,从此,她尽管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却很清楚一点:小洛园里所有的“为何”全都是禁忌的话题——那会使得许多人不见了,更会惹得她的父亲伤心!而这,正是她这个小小的仰仗着、崇拜着自己父亲的小郡主所不愿意看到的!于是,满腹的疑问被深深的埋藏在这个仅仅三岁的心灵深处,不再被允许发芽。
这样的初凤郡主也许是可爱,甚至可怜的。但是,小洛园里所有的人都着实在头痛着白日里的那个任性妄为的小郡主。这个任性的小家伙从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并坚决要将其付诸实践。每当胡子花白的老西席沉醉的向她讲述皇朝开国经典故事的时候,她都总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默默的看着书房窗外的大树,然后突然冲出去攀爬或者命令身边的婢女爬给她看!她吃饭的时候会命令数名王府卫士过招给她欣赏,她夏天要看雪冬天要看蝴蝶,她沐浴的情况永远会以其他人浑身湿透的结局而告终,她要吃想玩的东西一定得当场出现……她状况百出,她令人头痛,她天之娇女的身份令她从小就可以任性作为而不顾后果,她是缮王的宝贝,却是其他人的恶魔!
对于自己女儿的行为,肩负着吏部尚书重任的缮王当然是相当明白的,只是每当夜晚来临看到一心只想黏腻着自己的天真的小女儿的时候,所有的怒气全都烟消云散,就连白日里在朝中的不开心也都化作尽数的满足——他真的宁愿相信自己的女儿只是还没有长大,不懂得明辨是非,不知轻重的只想着玩,只要她再长大一点,哪怕一丁点,她都是会变成一个知书达理威仪规范的皇家郡主的!而现在,只要她开心,只要不太过分,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这种想法,无疑纵容了初凤郡主,助长了她的乖张的气焰,除了少数分外宠溺她的人,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受得了她了。伺候小郡主的差事,同伺候王妃的差事一样,成为了小洛园的两大苦差。
当然这些事情都不是初凤郡主所知晓的,她这个年纪的小孩,除了见到父母之外,最关心的只不过是今天有没有吃饱玩好被人宠溺顺心如意。
对于担任吏部尚书一职,身肩为皇朝选择良臣重任的大皇子缮王玠说,夜晚的来临,不仅代表了这一重大责任的暂时卸除,也代表了最甜蜜也最辛酸的时刻的来临。当那朦胧的暗夜悄然来临的时候,甜蜜的、苦涩的、平常的、不凡的件件往事总会随风入夜,悄悄潜入心窝:正是在这样的暗夜里,淡红棉袄的保娘跌撞在他的胸怀,开启了他们之间的牵连;正是在这样的暗夜里,柔情似水的保娘怀着对岑妃的满腔亏欠,哭泣着成为了他的;正是在这样的暗夜里,从不要求他什么的保娘,请求他送自己道别院生产;正是在这样的暗夜里,经历了漫长的等待的折磨后,他只等到浑身浴血的公不辍和哭声嘶哑的小女儿;正是在这样的暗夜里,他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的保娘,一定要亲手毁了自己的发妻;正是在这样的暗夜里,他才能抱着同胞娘有几分肖似的小女儿来安慰自己;也正是在这样的暗夜里,他会更加,更加思念着那淡红的小小的可人儿……
他的思念,没有像原华所预估的那样渐渐淡然,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浓烈——正是这股强烈的思念,叫他始终不肯放弃寻找保娘的希望:毕竟,当年的搜寻并不曾找到保娘的尸首!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保娘的依然健在,只是——
他不明白,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曾回来?哪怕只是回来看他一眼也好,哪怕只是告知他一声她还平安也好……
多少次,他曾经想象着,就在这样的夜色里,他的保娘依然穿着当初的那件淡红的棉袄,那双由于惊慌害怕而微微发红眼睛定定的看着他,风轻轻吹起了她的石榴裙,随着发丝一起飘扬;而他则悄悄的走过去替她收拢那俏皮的青丝,然后牵过她的手,用力地牢牢握住,哪怕会令她疼痛,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放手,不再……
但是,他也明确的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想象。现实的生活中,他没有保娘,没有牵手的夜色,只有初凤——他那可爱可怜的小女儿初凤!她不会再向白天那样调皮捣蛋,只会静静的陪他用完晚膳,默默的等待着他空闲时的拥抱。她会双手缠绕着他的颈子,用同她母亲一般的眸子盯着他发问:为什么爹爹白天总不在家到夜里才回来,为什么原华叔叔总对她皱眉头,为什么宫护卫叔叔的脸总是臭臭的,为什么大家总称呼她“小郡主”而不是初凤,为什么爹爹故事里的神仙不曾跟她来玩,为什么一定要和老西席每天见面……她的问题太多太多了,像是要把一天的话尽数在一个时辰内说完似的,如炮连珠。
而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含着微笑,耐心的一一作答:因为爹爹要帮身体不好的皇爷爷的忙,因为小初凤做错事惹原总管伤心了,因为宫护卫一直有便秘的毛病,因为郡主的父亲是王爷小初凤的父亲就是缮王爷,因为神仙们喜欢和小姑娘在梦里面玩,因为老西席最喜欢小初凤每天不见到小初凤就会很难过……每一个回答都会逗得小女儿开心一笑:女儿脸上的笑容,也是他开心的源泉。
能够令他开心的事情已经太少太少了,不知道为什么上天总是在剥夺他的欢乐。孩子时的他,最大的快乐是黏腻在母妃身边,可是一句皇朝旧例让他远远的离开了母亲;少年的他,最大的快乐是同小小的九妹若华钻在牡丹园里种花,可是一杯鸩酒毒杀了他可怜的九妹;成人的他,最大的快乐是保娘,可是他的保娘随风远逝下落不明,如今的他也只能暗暗思念,努力寻找……
他的“明察”也许在三年前已经结束了,但掠王瑛的“暗访”却还在坚持。仰仗着六弟掠王的实力,他暗中几乎没将皇朝踏遍,结果是屡屡令人失望的,但他一直没有放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他三年来没有改变过的初衷。他拒绝相信所有的“也许”,只是执著的请自己的六弟帮忙帮忙再帮忙——也许这个忙要帮到他死的那一天,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再见到她的保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当年的他就连实力庞大的岑家人都敢得罪了,如今的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甚至每当夜深人静,隐隐的从小洛园遥远的角落里传来的女人的痛哭打断他的如烟思念的时候,他的嘴角还会微微翘起,仿佛见到自己最得意的力作一般。
小洛园的夜色,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多么的不同,却又那样的相似!因为它每天都会降临。
*
明德三十四年的孟春,一年一度的赏花时节终于来临。京郊的小洛园,又一次热闹了起来。繁花似锦,香气弥漫,每年只有一天对外的牡丹盛会再一次将京兆映的一片热闹。
昨日才收到请帖的人们,今日早早就开始准备。毕竟,大皇子牡丹会的请帖并不那样泛滥,而得以盛装穿梭于小洛园的牡丹丛之中的人,又岂止一个“大富大贵”可以形容?况且,在这花会上还一准会遇到几位皇子——就算运气欠佳,遇到年轻的王公贵族世家公子的可能性也是极高的。如果顺利,嫁进豪门荣华一生的梦想也并不难实现!而京兆中,身为男子的皇亲贵胄富商巨贾们在忙碌的工作之余,能有这样的一个日子可以名正言顺的赏花赏人赏春光,也是别有一般滋味的——皇朝建立来的多少才子佳人、风流韵事,莫不与赏花息息相关!
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憧憬,只是小气的大皇子,每年只肯开那么短短一天的园,真真吊足别人胃口,让人心痒难耐。
繁花似锦,晴空如画。
今日的小洛园不但花美,人更美。其他不说,单是四皇子恪王珩带来的“四季如常”就足以将任何美景良辰比下去。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花丛中,哀婉的歌声伴着清雅的琴音,悠扬在晴空之中,令人禁不住情动潸然。单是那绯红的衣衫如画的容颜就足够叫人陶醉,更何况还要加上她身旁那位身着淡黄儒裙娴静如水的抚琴女子!莫怪就连平日里只想着法子赚钱的七皇子靳王珞也禁不住同一班人一起,围绕在那两个小女子的周围了!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
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
晴明落地犹惆怅,何况飘零泥土中。”
八角凉亭之下,低吟浅叹之中,一双纤白的素手挥毫在绢白的宣纸,引得旁人连连叫好。淡淡的笑容漾开在端庄的面容上,轻垂螓首,还未言语,这淡绿衫裙肩着披帛的女子已经俘获了众家才子的心。
真不愧是恪王四季山庄的镇庄之宝“四季如常”啊!
看到这样的场面,大皇子缮王禁不住笑了:这个季常啊!也真亏他能找到这样几位色艺双绝的美人来!不过,有了这几位,今日的小洛园也一定会热闹许多的!只是——
“初凤跑到哪里去了?”这丫头,不是想来最爱热闹的么?怎么今日不见了人影?没有回首,白衣缮王问向身后向来紧随着他的通体黑暗的宫不辍。
“和原华招待来客。”冷硬的声音略略一顿,旋即响起。
“这丫头!”和煦的缮王微微笑了,轻轻的理着身上的衣衫。
今日的他,为了应景,非常正式的戴上了双龙夺珠白金冠、穿上了白底金线四爪龙纹大锦衣、蹬上了黑面白底缎质厚朝靴。今日的他,看起来一定耀眼异常的吧?可是——
当他抬眼的时候,目光却被一个人更加引人的身影牢牢吸住。于是,他忍不住笑了。
“王爷,晰王爷!”身后的宫不辍也注意到了那个……那个,嗯,异常邋遢的五皇子晰王玚——那身已经发白的手肘处还打着青色补丁的粗布玄袍、那双尽管钉着灰色方块但仍露出了白意盎然的袜子的黑色鞋面、那柄不知是本身就是废铜烂铁还是使用过度的玄色长剑——无一不昭示着他的邋遢与狼狈:真不知道门口的小厮究竟怎么会放他进来?
然而,那位已经三年未曾出现在京兆的狼狈王爷,此时此刻却正忙着和一个通体雪白的姑娘谈话,那神色自若的样子,仿佛真的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狼狈模样一般!
迈着快步,随着目标的越来越近,缮王的笑容也越来越和煦——他似乎听到他的五弟正在和那位姑娘谈论他花园中的牡丹!
“……大皇子小洛园里的牡丹可是天下一绝,不但花花绽放,朵朵娇艳,而且绝色花种俱在,品种齐全得很。不知叫天下多少爱花人仕神往,只可惜每年只开这么一天……‘小洛园’三字便是寓意‘小洛阳’……”淡雅的声音,如同往常般清澈爽朗。也不理会人家姑娘是否愿意理会于他,只知一劲儿的诉说。
“呵呵呵呵呵……五弟,大可不必为为兄捧场,迷汤我今日可是喝得太多了。”缮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漾在端正的眉眼上,一双大手捞过玄袍晰王的手,用力握紧,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激动,“五弟!三年未见,你可好?”
“大哥!”回握住对方,五皇子晰王的声音也是一窒。
兄弟重逢,个中滋味自认不用明言。兄弟重逢,对分散多年的兄弟俩来说又是多么美好的事情。照理说,应该是没有人会打搅他们的,可是——
一道雪白的身影硬生生的插进他二人的紧握的双手间。
“姑娘!”就连旁边似乎是一直紧随着她的小丫环也禁不住提高音量,想要挽回自家姑娘的错误。
缮王扭过头,想要看清楚这个硬插进他们兄弟之间的雪白人儿。不看还好,这一看竟忍不住大惊失色——
一对含烟的远山眉,一双如星子般的妙目,挺立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白皙的肌肤,修长的身躯,搭配着雪白的衣裳,虽然面色过于苍白带着些微病态,虽然那双美目含着嗔意仿佛今儿个非要打从他兄弟之间过去不可,但她仍不可不谓是一个美人儿!只是——
这女子那分外清丽的容颜,那举手投足间的神态,竟然像极了,像极了……
“九、九……”缮王的眼似乎含着雾气,丰厚的唇也禁不住颤抖起来:“九九九……”
“大哥?”晰王挑眉,看向兄长,语气里带着疑惑和担忧。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锦衣的缮王迅速收拾好情绪,微笑着看着晰王,“嗯,这位姑娘是……”一派的谦和有礼。
“我也不知。”晰王笑了,转身,问向那女子身旁的婢女:“姑娘是……”
那青衣小婢见状,连忙福了福身,回答道:“回王爷们的话,这是四皇子的家眷,迎冬姑娘。”清脆的声音,伶俐的口齿,昭示着平时的训练有素。
四弟……原来是四弟季常!怪不得这姑娘这样叫人熟悉!其实他早就应该猜到的,不是吗?迎冬,迎冬……竟是那“四季如常”的“绣女”迎冬吗?虽然三弟戢王早就来信提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见到这正在眼前的人儿时,他还是禁不住想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心中的疑问纵然再大,向来温和的大皇子还是温和的笑了,“原来是四弟府上的迎冬姑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端正的眼儿淡淡的瞟向那白衣迎冬,带着难解的愁绪,称赞的声音,有些空洞。
“四哥向来‘嘴刁’,能入得了他眼的,必非俗人。”晰王上下打量着那位名叫“迎冬”的女子,不禁凝神,“只是这位姑娘却怎么、怎么……”至今还没有开口,只知道拿着她那一双星子般的眼睛,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回王爷的话,我们这位姑娘身子有些……嗯,不足。”一旁的丫头连忙解释。
“原来如此。”五皇子晰王点头,不再疑问。问题再多,也不过是兄弟的家眷。
不足?到底是什么原因?怎么个不足法?有没有看病吃药?效果如何?这个迎冬引起了他太多的在意,无数的疑问,泉涌般塞进了缮王的心窝,可是,他却只能轻叹。“如此一来,季常可就费心了。”毕竟,只是四弟季常的家眷!
小丫环像是看出了两位王爷的疑问,连忙低头,乖巧的回话,“主子常说要细心着姑娘……主子还说,姑娘除了不说话外,也没什么其他可操心的。只要多注意一下神情,就好了。”
不说话?缮王的眉头皱了,没有说话。
“呵呵……”倒是晰王笑了,显然被挑起了兴味,定要考问:“那你倒是说说,你家姑娘此刻想做什么?”
“……姑娘、姑娘方才倦了,想睡觉,只是被……”咬唇思索,这丫头明显掠过了敏感话题,只道:“此刻……此刻姑娘倒是很想听二位王爷说话!”
“哦?”晰王愣了愣,看着那迎冬失笑,“原来是个有偷听癖的!”
那白衣迎冬如星子般闪亮的眸子明显的闪了闪,带着无奈的恼怒。
眸光亦闪,缮王暗暗心惊:原来,她的内心并非如外表一般的病态,怪不得季常会交待下人多注意她的神情!只是——
偷听癖,这五弟的话,未免有点……那个了。
然而,素来和煦的缮王也禁不住好奇心的折磨,很想知道这小丫环究竟会怎么解释自家姑娘的神情。“却不知道姑娘想听些什么?”
“回王爷的话,姑娘想、想……”小婢女咬住唇瓣,苦苦思索半晌。突然“啊呀”一声,拍拍脑袋,“缮王府上的牡丹这么漂亮,姑娘一定是想多知道些牡丹花!”
闻言,缮王暗暗笑了:真亏她……掰的出来!
“哈哈哈哈……”晰王爽朗的笑声划过半空,惹得周遭频频投来关注的视线。“这小丫头!真有你的!大哥,”拨转视线,看着白衣的兄长,“果真如此,还得有劳大哥了!”
“当然是真的。”小丫头连忙点头,重重的力道几乎没把她带倒。
而她身畔的白衣迎冬却倒像是没有什么兴趣似的,直翻白眼。
“那……可真是盛情难却了。”黑眸凝了凝,旋笑,缮王的声音和煦如风。看向眼前一直不曾开口动作的迎冬,他明亮宽阔的眼眸有些闪烁,闪出干净而晦涩,明媚而忧伤的内容。“姑娘请。”侧身,对上她的眸,大皇子的眼再一次变得温和如春。
白衣的迎冬,没有迟疑,反倒像是不由自主般的跟上他的脚步,仔细聆听。
十几步开外。
白锦衣的手,指着一株红瓣金蕊,如同火焰般的光彩耀人的花儿,轻声道:“这是‘火炼金丹’。开得艳时,往往是喷红吐艳,红光耀眼,好像升腾的火焰般。花瓣间又散缀着金色花蕊,故而得名‘火炼金丹’。”
“果真形象。”晰王立即点头附和,极力捧场。
三十步开外。
白锦衣的手,又指着一丛粉红的花儿,道:“此乃‘露珠粉’。一株上往往有三种花型,姑娘且看——这花的上部重瓣,中部重瓣,下部则是单瓣。
“这花儿花容端丽,清香宜人,好似出水芙蓉一般。可最为奇特的倒不是花型,却是花色。露珠粉,初开银红,盛开粉红,近谢一变而为粉白。现在正是盛开之时,因而粉红。这花乃是粉红牡丹中的佼佼者!”
五十步开外。
白锦衣的手,指着隐匿在绿丛中一株重重迭迭、白如皎月、瓣带绿彩的花道:“姑娘再看,那是‘昆山夜光’。此花重瓣,光泽洁白,瓣梢带有绿彩。开花不多,瓣基又有紫晕,常隐藏于绿叶之间。夜间,月光一耀,更显洁白无瑕。相传为昆山的雪莲仙子所变,来洛阳与群芳斗艳的。”
八十步开外。
白锦衣的手指着一株一本双色的娇艳牡丹,道:“这是‘二乔’。出于洛阳银李圃中,一本双色,一茎所生之花兼有紫、粉两个颜色,甚至同一朵花,或同一瓣叶,分别镶嵌紫、粉双色,因此又称‘双色红’。‘二乔’之名,以人喻花,可谓贴切有趣,美人名花,相得益彰。”
百步开外。
不等缮王白锦衣的手指示,那迎冬姑娘仿佛已经认出一般,愣愣的盯向那株颜色由红发紫、花瓣繁密硕大如盘、花心中间堆积着圆整突起、如同铜钟一般的碎瓣的美艳花朵!
温和的声音,柔柔响起在她身后,微微的笑,偷偷漾开在他嘴角。“魏紫名花,姿态端正,精彩莹洁,‘姚黄’未出以前,号称第一,被誉为牡丹中的‘花后’、‘花妃’。关于魏紫姚黄倒是有个动人的传说。
“相传,晋时洛阳,有一黄姓樵夫,日日上山砍柴都会路经小溪,歇息喝水。溪边有一紫红牡丹,虽则长在水畔,却是干渴娇弱。樵夫见而生怜,日日舀水灌溉,如此三年。那花感激樵夫灌溉之恩,变作一女子,前来相报,只是人妖殊途,她只有口含朱丹足够百日,才能下嫁,否则便会害了樵夫。谁知樵夫母亲一知半解,只道妖精要害人,生怕亲儿受难,令儿子吞下朱丹。朱丹一失,牡丹妖精哭泣着吐露真相,但也莫可奈何,只得含恨离去。那樵夫内心煎熬,腹中又有朱丹作怪,激愤中冲上樵山,在牡丹花旁投水自尽,亦化作一株牡丹,身着黄彩,与紫牡丹相互辉映,争奇斗艳。一时间,晋人传颂。姚、魏两府听闻,便命人前去,将紫的移入魏府,将黄的栽在姚家。因而一名‘魏紫’,一名‘姚黄’……”天生的好嗓音,加上这样的凄美的故事,教人不沉醉也难。就连那迎冬也不禁神情怔仲,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那花儿不放,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能自拔一般。
“只可惜——”缮王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难得的落寞,“我尝试十数年,至今犹未能将‘姚黄’种成,惹得‘魏紫’终日孤单。”和煦的嗓音带着淡淡的忧伤,端正的眉眼染上孤寂。曾经的许诺,至今仍不能实现,实在是人生的遗憾。
在场的众人都不禁怔仲了,这样忧郁的大皇子并不为他们所熟悉。
“啪啪啪啪……”突兀的掌声打断了众人的沉思。回首,就见一个头戴石青纶巾、身着石青织锦儒袍、眉宽目阔、笑容满面地的儒雅男人踱步而来。
是三皇子戢王瑄。
“大哥说得好故事!”温文尔雅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书卷气。
缮王微微闪神,没有搭话。
“三哥!”倒是晰王回过神来,笑了。“三年未回京兆,三哥却只认得大哥,不认得小弟了!”
戢王勾唇。“五弟回来了。”声音淡淡的,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三年未见的兄弟,仅仅是三个时辰前才分手的熟人般。
“呵呵……三弟缪赞了,愚兄哪里会讲故事?!”亲切温暖的大皇子连忙回神响应,带着高兴的神情。
“四弟府上的迎冬姑娘也来了?”看向迎冬,戢王的笑不知为何竟透着冷淡,那文雅的声音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如远在天边。
没有回应,迎冬别过脸,像是在继续研究不远处的那株“魏紫”一般,并不与他搭腔。
气氛有点尴尬。
“原来三哥见过迎冬姑娘的。”幸亏晰王适时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虽然带着惊诧与不以为然,似乎认为这书生般的戢王已然被“大哥”口中“四弟”给带坏了一般!
“五弟,你那是什么表情?”戢王哑然,摇首,“你四哥向来爱献宝,你也是知道的。”言下之意,见过迎冬也是被迫。
晰王摇首,一派不信。
“不信,你问问大哥!我日前才给大哥去信,提起在你四哥那里见到迎冬姑娘之事的!”戢王转首,对着大皇子,眼睛放着难解的光彩,“是吧,大哥?”
缮王的面色微微一变,仅仅一瞬又赶忙收住,点点头,浅笑。“没错。三弟还说,迎冬姑娘……极像一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继续笑,笑得人如沐春风。
戢王也勾起嘴角,笑,陪着笑。“三弟我向来不打诳语。”
“哦。”晰王很好奇,端详着那白衣似雪的女子,“像谁?”
“呵呵呵呵……”缮王淡淡扫了迎冬一眼,又看着戢王笑了,“内容”得很,“我和三弟的旧识而已……”仅仅是他和“三弟”的旧识!
戢王也很配合,文雅而耐心的笑。“对,对。反正五弟你不认识。”说出来也没用。
见状,就连晰王也笑了,颇为欣羡的看着两位兄长。“小弟外出几年,倒是和兄弟都生疏了,不期大哥和三哥竟这般感情融洽!实在叫人羡慕!”
“呵呵……”笑,继续笑,除了那迎冬之外,大家都在笑。
就连天上的悠云似乎都在笑中徜徉。真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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