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采明珠(1 / 1)
十几岁的少女,叫凤朝欢。朝欢啊。
都说孩子的名字,寄托着父母的愿望。阿囡想起自己,再想起裴三,想来,朝欢的父母,是希望她一生欢乐了。
她称凤桃紫为“娘”,称卜摇,却是“父亲”。显见她与母亲昵,对父亲却有更多的尊崇和敬畏。
“姑姑,我娘说,我父亲被我家困了十几年,是什么意思?”
“姑姑,我父亲十几年来都住在小竹居,身边只有九州叔叔。父亲教我写字,教我武功和道理,却总不与我娘相见。是不是因为姑姑?我父亲不喜欢我娘,是不是因为他喜欢的是姑姑?”
十三岁的少女,声音有着这个年纪的明脆,渐渐拔高的语调,含着激愤的质问,一声声直击人心肺。裴三暗暗蹙眉,这个小丫头,太过放肆。
“这里可不是神雾山。”他鲜少说狠话,对方年幼,这样的冷言警告已算是重的了。
阿晨忧心地看着他娘。这么些年,除了家里的亲人,娘从不曾对任何爱慕她的男子假以颜色。干爹说过,是因为娘心里有不能遗忘之人。难道那人,就是这臭丫头的父亲?娘喜欢的人,是有妇之夫?难怪娘这世间年要孑然一人。
“你凭什么来逼问我娘,你自己有娘,自去问娘去!”
少年粗心,没留心对方的白花和素衫,只知道要有人欺负了他娘,他是万万不能答应。
“阿晨。”阿囡淡淡地责备着。她本想说话来着,可一个一个的,都抢在了她前头。这可要把人家小姑娘逼急了。
那带刺的少女,被人一刀子戳中伤心处,再也绷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阿晨终于发现自己的错误,却极讨厌看人家嚎哭,冷声道:“有本事来找我娘的麻烦,就别跟个黄毛丫头似的嚎,没得吵了人清净。”
若换了个场合,阿囡早已笑出声来。这样的性子,肯定不是她养出来的。嗔怪地看了裴三一眼,裴三摸摸一字胡,有点小委屈。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收,阿晨这么一说,凤朝欢居然真的不嚎了,她使劲地抹着脸,把一张小脸弄得通红。父母间的异样,很小的时候她就看得懂,只是不明白其中的缘故。每每问起,娘只是一再地说父亲很疼爱她,叫她不要去问父亲。直到娘临去时,才肯告诉她,原来父亲心里惦记的是别的女子,所以对她娘看也不看,可娘偏偏还说,是娘对不起父亲,是凤家对不起父亲,是凤家对不起那人。
坚强慈爱的娘,竟露出那样软弱,痛悔的神色。
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主动见娘,就是娘临终前的夜晚。她猜不到父亲和娘说了什么,或是娘对父亲说了什么,父亲再看见她时,难得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朝欢,要长大了。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从未对自己有这样亲昵的举动。父亲是位严父。
娘进了族陵,自己承继了家业,可就在大家开始唤自己“山主”的那一天,父亲就不见了。轩辕先生说,父亲带着九州叔叔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她想起娘临终的话,叫她去找一个人,一个在白玉京的女子,父亲惦记着的女子。
是她,一定是她,娘才没了,父亲就急不可待找她去了么?
她说要下山的时候,轩辕先生没有反对。十几年了,神雾山的山门都是封着的,轩辕先生竟然同意她下山,想来也是支持她作为的。
见到的女子,和她想象的一样。娘已经是很美丽的人,娘总说她象她,她现在还小,称不上美丽,可看着娘的模样,想必是经过岁月沉淀,时光雕刻出来的美丽。
所以父亲心中惦记的女子,定是美丽的,否则,父亲怎能对娘的美无动于衷?见到的女子,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美。就是这个人,害娘十几年看见父亲的次数寥寥可数。
她一路上,积累了无数骂人的话,想要送与这人。可看见她如春日和风徐徐而来时,她便将练习了无数次的话语都忘记了。
她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突然就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惦记这人,为什么心里不能有娘。如果长年青衣布衫的父亲是小竹居的翠竹,这个黄衣女子,就是翠竹下斑驳的阳光。
难怪娘要败了。
在她心里,男女之间还只是一场战争。娘败在父亲手下,还败在与父亲相衬的女子手下。一人独对一双高手,不得不败。娘可怜。
这个女子,与她想象的又不太一样。神雾山凤氏虽然这些年都封山不出,可甚为凤氏女,神雾山昔日的辉煌她是知道的。所以她觉得,能让武艺高强的父亲惦记不忘,能让娘黯然神伤的女子,必定也是高手中的高手。这样的女子,应该很骄傲。
然而这形容纤细精致的女子,虽只是穿了素淡的裙裳,并无多少珠花点缀,可看起来还是养尊处优的。她打听过说如意楼生意极好,这女子日子过得很不错才是正常了。她有意选了这样好的天气上门来闹,一是为了下下对方的面子,二是逼她出来。狐狸精很狡猾,是要逼的。
不过这样一个女子,怎么看,也不象是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她也不得不承认,狐狸精大概不是这个模样的。
她的部署都被打乱了,还被对方趁虚而入,一张热乎乎的巾子,就骗得她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声“姑姑”。
叫她更恼恨的是,她明明问的问题都很尖锐,可这女子,面色一直都是淡淡的,即使并没有笑,也还是让人觉得有淡淡的笑意。
就好象温和看着孩子胡搅蛮缠而不在意的长辈,无伤大雅,由着她放肆胡为。
她怎能不在意呢?
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原来人家找了二个帮手。
一个大的,一个小的。以三敌一。还拿她娘说事。她很难过很难过,是不是已成败象?
“凤小姐,是新一代凤氏家主,神雾山山主吧。”
看着小姑娘恨恨的眼,阿囡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叫凤朝欢的孩子,应该没有凤栖梧的深沉,也没有凤玉笙的姣骄二气,甚至比她的母亲多了一份磊落之气,也很单纯可爱,什么都放在脸上。
又有着淡淡的惆怅。自己已经二十九了,马上就到而立之年。她不由回忆起,那一年,阿摇也是二十九岁。十几岁的自己,在阿摇看来,是不是也有些好笑?
阿摇,这是你的女儿,是你把她教养成这个模样的吧。
凤朝欢立即挺直了身板,想起自己的身份,又觉得底气都回来了,抑郁一扫而空,苹果脸上洋溢着炫目的自信。
阿囡会心一笑,是个好孩子。
裴三摇了摇头,傻。
“朝欢,你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么?”喜欢这个小姑娘,阿囡很自然地唤了她的名字。
软软的,柔柔的嗓音,叫人无法拒绝。
阿囡,说的是那个岁月里的自己,那个岁月里的卜摇,凤桃紫,神雾山,江湖。她自己也不知道,原来那些故事,讲起来时,绘出的是那样华美的画卷。里头的每一个人,都成了动人的形象,演绎的都是华章。
“姑姑,你真的去打过仗?”
阿囡将手抚在左心窝上,望向裴三,相视而笑。那处有道疤痕,天冷的时候会有些刺疼,是救裴三时留下的。裴三也将手捂着肚子,做出面容扭曲的痛苦模样。他差点就和她一道死了。
那时的他们,生命中似乎都少了可以追寻的东西,才会在战场上拼命。那时的阿囡,知道卜摇有一个女儿。长合与北胡的大战,去了不少江湖中人,她便知道了。
也因为阿囡以命相救,他再也不愿想“爱”那个字。他们之间的情谊,深入各自的骨血,已经超越了男女间的情爱。
自然,他也不可能再爱上别的女子,世间上,惟阿囡一人尔。
“姑姑,你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你想过我父亲么?”
阿囡摇了摇头,看得出来,小姑娘很是失望。
“那时候痛得恨不得马上就死掉算了。”哪里有功夫想。
凤朝欢张了张嘴,瞠目。裴三朗朗地笑。阿晨看着自己的娘,满满的崇拜。
后来呢?后来呢?
孩子们,总是喜欢问后来。
后来,凤朝欢渐渐忘记了要去纠缠父母辈的事。她知道,那些过去的岁月里,有许多许多,是她如今还不能懂得的。正如父亲为什么从来不对她亲昵,她猜想,是因为司姑姑么,是不是因为司姑姑是父亲养大的,父亲很早便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姑姑,您真的不去看看我父亲么?”
凤朝欢离开的时候,这样问。她已经知道父亲在哪里,父亲在竹海云浮。
司姑姑说,困住父亲的,不是神雾山,不是凤家,不是她娘,而是父亲自己。那为什么,娘已经不在了,父亲他,还不能释放自己。是因为司姑姑的缘故么?是因为司姑姑不能原谅父亲,所以父亲也不能原谅他自己?
“选择,总是付出代价,不管那时是十五岁,还是三十岁。后果,也只有自己承受,没有谁能够代替承担。”
十五岁的时候,她因为不堪承受,选择不再等待而离去。三十岁的时候,卜摇选择了让她等待,最终二人背道而驰。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可后果,总要他们二人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