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映山红（1 / 1）
凤朝欢走了，小姑娘似乎一夕之间成长。她没有问司姑姑，是不是她娘选择了父亲，所以有了那样的生活。她已经知道答案。
“他们将孩子教得很好。”
阿囡对裴三感叹。
“你也将阿晨教得很好。”裴三轻笑。
十几年了，阿晨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从来没有自苦过。阿晨偷偷告诉他，阿囡说，他娘拼命将他生下，他的父亲，他的伯伯，用二条命换他活下来。他是个幸福的孩子，有阿囡这样的娘。不过就是没有说，还有个干爹。
阿晨正光着膀子和人喝酒，把人喝倒了，酒钱总得别人掏。阿囡理帐的时候，总是很无奈。
“一开始，我总是伤心。我不敢说那是恨，恨那个东西，我怕。怕自己因而改变。我总是觉得自己很伤心很伤心，煮酒糟的时候，常常想，自己为何沦落至此。伤心后，又叫自己不要伤心，反反复复，就这么过来了。”
“一开始我好生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坚持一会，若是再等，再坚持，也许他就来了。也许……”
再后来……
“我从小就对自己说，阿摇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不知不觉，这种想法便成了习惯了。细想起来，我竟然就从来没有恨过他。”不是因为体谅他，理解他，而是潜移默化中，习惯如影随形，怎么改，也改不去。
“阿摇，总是了解我的。后来我想，倘若那日他来了，我牵了他的手，又如何。能不能真的坦然，能不能什么也不问，然后在很长很长的岁月里走着，我们都不愿意提及的，是不是就会消逝。或者，在彼此的避让中……”
成为深爱的怨偶。
“若说是以前，我是有自信的。我总相信，为了和阿摇在一起，什么我都能做到。然而离开后，很多很多年里，反复地想，发现自己其实不能。一次、二次的忍受，到最后，总是有不能的时候。许多年以前，阿三，你还记得么，在神雾山上，你对我说，想做他的妻子，就去做。”
裴三苦笑，他确实做过那样糊涂的事。
她对她与卜摇之间的感情，赋予了太多太多的意义。他是她的山，她的乡，是父是兄是师，最后才是爱人。可她最后期待的，是爱的回报。这必然难以公平。如同一杆秤，一边压了太多，找不到合适的砣子，拎不平，只能翘起来，一不小心手脱了，什么都甩了出去。
人心总是不能餍足，她得到他的爱，会想着更多更多，容不得那爱里有残缺，有不完美。
那时的她，还没想明白这些道理，必定也不能如今日谈起往事时的平静。
“其实直到那年我回来的时候，我还是只学会了接受和原谅，接受人生的变化，原谅自己。对于以前，还是不敢想太多。去找我父亲的时候，我是想着，失落的一些东西，能找回来，便该找回来。”
那时的她，只是觉得有些自己应该做的事，有责任去完成。生命中有的东西辜负了她，她寻找别的去填补。
裴三摸摸她的头，二十年前，她上了他的车，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二十年，他看着她，从一个孤独固执的孩子，成长为一个秀丽的少女。再从一个坚强隐忍的少女，成为今日娴雅美丽的女子。孤独远离了她，固执，她已经知道如何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坚强，她深深地养在了骨子里，隐忍，也不再放在脸上。她退去了所有的棱角，变得如泉样的深柔，如海样的宽仁。
她能够如此云淡风轻地说着自己，不再有难过伤怀，不再有惆怅，他好欢喜。
其实没有人，会不被她打动。
若说真有什么不变的话……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浅浅的云纹，淡淡的晕黄，穿在她身上，不管什么天气，看起来总象暖洋洋的阳光。这是他专门为她织的丝锦，名儿再普通不过，就叫黄锦，不过也没有人告诉过她。每一年，这种丝锦，随他的紫金流锦一同织成，一道送来，裁出衣裳。
他就愿意这样待她好，喜欢待她好。她习惯着，他也习惯着。如果她矫情地拒绝，她就不是阿囡了。
“阿三，我想出去走走。我发现，这些年懒怠了，许多地方还未去看过。我该出去走走。”
她不是问他的意见，已做了决定。
“我和你一起去。”
“不好。”
“我都说了已经不喜欢你了，也不待你太好，你还怕什么？”他想起很多年前她埋怨他待她太好，似乎他好，就显得卜摇对她狠心，让她更加伤心难堪。
“……”
“走吧走吧，这么多年了，矫情什么？我的车那么好，马儿俊，拉车的是美人，还有黄金烧，你装什么呀装。”
（亲爱的们，如果喜欢阿三，就到此止步吧。如果喜欢卜摇，那请继续……）
卜摇。
卜摇在水云涧。他每日都要在这里坐上一天，听飞瀑流水，花木婆娑。他想着，这样的日子也很好很好。
每一处，都有太多阿囡的影子。她很小的时候就爱来这里玩，不，是练功。一头扎入潭子里，再跳出来，看身上几成湿。
还有，她在那大石上舞剑。
还有，她迎瀑而上，坠入谭中，把自己弄得一团糟，第一次哭得一塌糊涂，诉说喜欢他的心事。
卜摇觉得眼睛一片迷蒙，回忆都模糊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他想起大哥卜楠，想起元菁菁。想起大哥将阿囡的母亲画入画中。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发现呢，他和阿囡，大哥和元菁菁，都同样的爱着水云涧。
也许就是宿命。
他竟没有发现。人生走上了一个岔道，下子就走得很远很远了。待了悟时，已是枉然。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知道是朝欢。每次看见朝欢，他很容易就想起阿囡幼时。那时阿囡疑惑，为何不是他亲自教她武功。
“父亲。”朝欢轻轻地叫了声，她知道，父亲不喜欢被打扰。她不知道父亲能准许她呆在竹海云浮多久。父亲已过不惑之年，前几年已华发初生，她不忍心了，不忍心去追溯她没接触过的过去。
可她喜欢这里，她问过素衣姑姑了，原来那个女子，小时候常在这里，不止轻功好，还水不沾衣。她看着那块白色巨石，跃跃欲试，越走越近。
“朝欢！”卜摇，像所有做父亲的一样慌了：“别上去，危险。”
朝欢嘟着嘴：“父亲，我的功夫是您教的。素衣姑姑说，有人在这里玩，从来就没摔过。”她指指巨石，又指指高高在上的飞瀑。
那个人，她还是不敢在父亲面前提起名字。虽然她到这里以后对父亲说坦白自己去见过那人。
心底下，她还是敢嘀咕的：司姑姑都能干的事，她为什么就不能。司姑姑的武功还不是父亲教的呢，一定不如自己厉害。
卜摇就是不同意。谁说没有摔过？摔过的。他的心很软很软。
“乖，不要去。”
从未有过的语气，朝欢呆了。渐渐的有些高兴。
她也像一个普通的女儿一样，缠着卜摇：“父亲，云浮宫的人，是不是每个人都只穿属于自己颜色的衣裳？您从来都是一色的青衣。白羽姑姑总是穿白衣，司姑姑也总是穿黄衣。那我呢，我该穿什么？”
卜摇如遭雷击：“你说，谁……”
朝欢发现父亲的脸色很不好，怕了，一不小心说漏嘴了。讷讷地道：“我说…..司、司姑姑……”
天气很热，阿囡和裴三都缩在车子里，喝着冰过的酒。
有裴三随行还是对的。有钱人就是好，一路上还能寻来冰。
他们一路上走得很慢，每一处都得待上好些天，阿囡很高兴，三十年了，其实她没去过什么地方，没看过多少风景。其实她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眼界开阔，没那么有见识。自己的儿子阿晨对她特别崇拜，其实真的有些过了。
走得很慢的车子突然停住，裴三不耐地掀起帘子。
然后阿囡也看见了车前不远处的人，连他鬓间几缕雪白也能数得出来。
她脸色一变，怒视裴三，变得有些咬牙切齿：“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他瞪眼。
阿囡不吭声，继续怒视。
裴三摸摸一字胡，分辩道：“没办法啊，你看看你这一路喝了我多少黄金烧了，再这样下去，还没到龙城关呢，就一滴也不给我剩下了。”
“你真多事。”阿囡挺生气的。
裴三理亏，不应嘴。
阿囡更生气了，女子骂男人的时候，男人越是不吭声，女人越是生气的。
她撒起泼来：“你知不知道有时偶多管闲事真的很叫人讨厌！”
还给老子发脾气了！裴三拍案而起，小几上的空酒樽咕咚一声滚落，在席上滴溜溜打了个转儿：
“司慕楠，你给我滚下车去。”他指着车外，顺便瞪了一眼车外的人。
车外的人一袭青衫，歉意地笑着，看他们二人斗嘴。
阿囡死活不看车外，手紧紧地扣着小几的几脚，就是不动。
“阿囡，你怕什么？你又不是孬种。”
阿囡还是不动。
“阿囡，这不是你。”裴三叹了一口气，将她推下车去。
阿囡一个踉跄，被人扶住的时候，像被烫伤一样，如受惊的兔子，一蹦老远。裴三在车上看着，卜摇一脸包容宠爱地看着她，满眼都是柔情。
这么多年了，他的身姿还是一样挺拔，看起来十分颀长。裴三突然想下车去，和他比上一比。他明明记得的呀，卜摇不如他个高。
他看见卜摇走过去，不知道和阿囡说了什么，阿囡脸色还是十分不好。很生气的模样，嘴巴一张一合的。
他捂住耳朵，知道自己是听不见的。使劲地拍拍车子，婢女连忙把马儿赶起来。
他落下帘子，突然想到了什么，狠狠骂了一句粗话：娘的，就因为他是二，我是三。
他很多很多年没生过气了，想不到一生气，就是气得不轻。
“给我狠狠的跑，可劲儿跑，日落之前，给我把太阳赶上！”
几个婢女听见了，原来少爷今儿要玩夸父追日！
执念之所以成为执念，是因为总想着再坚持一下就能达到。于是一直追寻着，满眼都是得到的幸福，麻木了途中的艰苦，一直坚持着，慢慢成了习惯，不能停止。
（落日虽美，途中景致也迷人啊。裴三喃喃自语。）
愿天下有情人终眷属。
新年快乐！情人节快乐！
全文完。
下一章是自己写文的一些想法，可无视，期待交流～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