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小阑干(1 / 1)
五六岁的男童晃着手中的短棍,得意地仰面大笑:“怎么样,我的棍法厉害吧?”
围观的孩子们高高低低地赞叹着,胆子小一些的,投以羡慕的眼光。比他高近一个头的男童,憋红了脸蛋,仿佛鼓足了勇气一般,走到他跟前,说:“司晨,我要拜你为师!”
“啊?拜我为师?”得到对方的肯定,他抓了抓头上的松散的小髻,十分为难:“不行吧,你娘亲不喜欢我家阿囡,教她知晓了,要给你棒子吃。”
说着,眼珠还在对方的屁股上溜了一圈。
高大男童脸更红,嚅嚅一阵,终是下定了决心,大声道:“我才不怕我娘!”又低了嗓音:“我娘说要打仗了,正忙着张罗村里的媳妇们赶做棉衣棉被呢,没有时间管我。”
司晨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其他男童听闻,也都嚷嚷着同要拜师,司晨只得都应下来。反正都是玩耍,一个是收,几个也是收。他很爽快地笑笑,豪气地一挥手,道:“走,为师请你们吃鸡蛋酒糟!”
一听有鸡蛋酒糟吃,其他胆小没有拜师的孩子也围拢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司晨。司娘子做出来的酒糟,甜滋滋的,村里没有哪家能做出那样的味道呢。
人数一下子从五六个变作十几个,司晨皱了皱小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而走,后头跟了一串小尾巴。
酒糟铺子就开在村里最冷清的角落,这个时候村里的大人们还在田里劳作,女子都在家中忙碌,没有什么生意。
司娘子据传是个遭弃的女子,年纪轻轻,独自带着个五岁的孩子过活,就是司晨。
孩子们来到时,年轻的少妇青色的素布衣裳,鸦髻如云,淡雅清丽。正坐在门前的马扎上,晒着太阳,飞针走线。
“阿囡,我回来了!”司晨一看见娘亲的身影,就抛了手中的短棍,迈着有力的步子,昂首阔步行了过去,象个小大人。
到了笑意盈盈的娘亲面前,他一把搂住她的颈,状似撒娇,实则却是在低语,面授机宜:“我请他们来吃酒糟,一下就来了这么多,阿囡,你把蛋花冲得散一些。”
少妇一乐,弯了眼,怜爱地摸摸儿子的头顶,起身对呆望的孩子们笑笑,入屋去做酒糟。
司娘子是远近有名的美人,几岁大的孩子已经知晓美丑,看见她都羞红了脸。司晨扬了扬眉,低头暗暗一笑,又大模大样地跟着入屋,孩子们见状,也大胆地跟了过去。
简陋的二进房屋,外头一间就支着大灶,酒糟在大锅里煮着,热气腾腾。
大锅旁边的角落摞了一摞白瓷蓝花的大碗,司娘子随手抱了一摞,飞快地一一摆了一溜在灶头边,又从手边的筐子里取了鸡蛋,一个一个分别打了放入碗内,动作迅速而轻盈,一气呵成,指若莲花,素腕皎皎,一点都没有下厨的油腻气。
孩子们都安安静静地看得着迷,倒是司晨,心下暗暗叹气,阿囡就是太实在了。
炉火很旺,转眼锅里的酒糟就要煮好了,司娘子微微拧身,对孩子们浅浅一笑:“哪个要吃蛋花?哪个要吃糖心蛋?”
“我要糖心蛋!”
“我也要!”
“我要蛋花!”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司娘子又是一笑,柔柔地说道:“都别急,排了队,认好自个儿的顺序,再说与我知。”
说着右手操起大勺,舀了一勺和着酒糟的甜羹:“第一个要蛋花还是糖心蛋?”
“蛋花!”
大勺一舞,热滚滚的酒糟灌入碗中,甜羹在碗中贱起点点水星,将碗完整的生鸡蛋冲得不见了踪影,化做蛋黄色的细末,穿透洁白的酒糟缝隙,在碗面上浮了一层碎花。
赞叹声中,司娘子软软的嗓音再度响起:“下一个。”
“司婶婶,我想吃糖心蛋……”
孩子怯怯的声音仿佛触动了司娘子的心弦,她低首,认得这个孩子是村头孙家的孙小鹏,他还有个哥哥叫孙大鹏。
“好,给小鹏一个又甜又软的糖心蛋。”
大勺一倾,勺中的甜羹就似结成了云,缓缓地罩上碗内的鸡蛋上,孩子们都张大了嘴巴。
都说司娘子是懂法术的奇人,谁也欺负不了,果然是真的。
那么长那么大的勺子,她掌着就好比拈了一枝花一样轻松,
都看过自己的娘亲下厨,谁不知道,鸡蛋是要打入锅里煮的?
司娘子这一手,真是奇怪,这样也能做糖心蛋……
不久之后,孙小鹏果然在碗底翻出个完完整整的鸡蛋来,白白的整团,不怕热一口咬下去,软绵绵的,橙黄色的蛋心流了一嘴角,孙小鹏飞快地吸着,才不至于让蛋心流入碗中,一边嘘声呼烫,一边伸长了舌头舔着嘴角,意犹未尽。
看见这样的情形,要了糖心蛋的孩子,就比喜吃蛋花的孩子多了几分得意。
羡慕不已的孩子,就对司晨道:“下次,我也要吃糖心蛋。”
司晨闻言,就开始头痛起来,刚才阿囡一共打了十五个鸡蛋。都是不要钱的呢。
小小的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那个孩子连忙补充道:“下次我要叔叔带我来,叔叔有铜钱的。”
司晨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扭头去看了看不远处低头做针线的娘亲。说话的孩子叫林刚,他的叔叔,不就是林夫子么?是喜欢阿囡的男子呢。
有铜钱就好,不是不要钱的就好。司晨点了点头,表示允许。
坐在对面的阿虎低声道:“师父,你娘亲真好看。大家都说她、她是仙女。”后面那一句,象爆竹一样飞快地蹦出来,不留尾音,他还周围看了看,生怕被什么可疑人物听了去。
司晨双眉一挑,似笑非笑道:“我知道——你娘还说阿囡是花妖精呢!”
阿虎不好意思了,慌忙摆手辩解,有些结巴了:“我、我、我娘只是、只是……”
司晨放下手中的勺子,伸长了手拍拍对面阿虎的肩膀,嘿嘿一笑:“放心放心,我家阿囡不会在意的,否则,我早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啦——”
阿虎呼的一声从马扎上跳了起来:“啊?你敢烧我家房子?!我爹可是村长!”
村长,可是整条村子里最大的官。
司晨连忙扫了他娘亲一眼,见她仍在做针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又回头冲阿虎招了招手,眼眯眯一笑,老气横秋地安抚着:“你怕什么?现在我家阿囡很喜欢你,我当然不会烧你家房子。”
言下之意,便是:若她不喜欢你了,我就可能去烧你家房子。不过小孩子,是听不懂这一层意思的。所以阿虎安心地坐下,继续吃他的酒糟。
吃了二口,又想起了自己刚才没说到的话题:“师父,为何你不叫司婶婶娘亲,反而叫司婶婶阿囡呢?我上次叫了我娘亲一声翠花,差点被她打断腿。”
孩子们都轰一声笑了起来,阿虎生气道:“笑什么笑,你们哪个敢喊你们娘的名字?”
孩子们立即都噤声了。
司晨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后小胸膛一挺,十分认真地说道:“娘亲是要保护儿子的,阿囡是我的宝贝,自然是我要保护她。”
孩子们似懂非懂,不远处的司娘子,却抿着嘴微微笑了起来。
待孩子们吃饱喝足散了,司晨见四下无人,才放下了孩子王的威严,奔到娘亲身前圈着她的脖子撒娇埋怨:“阿囡,你怎么不听话,给他们吃了那么多鸡蛋?下半月,我们又没有肉吃了,以后我长不高,谁来保护你?”
司娘子哂然一笑,揶揄道:“怕什么,到时你叫我一声娘亲,换我保护你便是。”
司晨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娘亲的耳朵和眼睛,不甘不愿地在娘亲怀里拱着脑袋,嘿嘿低笑。母子俩玩闹了一阵,卜晨想起阿虎说过的大新闻,连忙向娘亲报告:“阿囡,今日阿虎说要打仗了。外祖他会不会去打仗?”
司娘子愣了一愣,放开怀里的儿子,起身理了理衣裳,随手又抹了抹鬓角碎发,牵起司晨的小手说:“走,我们去找村长打听打听。”
司晨默不作声地由娘亲牵着,走了二步,突然出声:“阿囡,我们提一坛子酒糟去吧。”
村长虽对他们母子颇为友好,但村长的媳妇,阿虎的娘,不大喜欢生得好看的阿囡。
司娘子低头看了一眼儿子,颔首:“好,就听阿晨的。”
司晨撒了娘亲的手,飞奔入屋,很快就抱了一个小坛子出来。母子二人慢慢走到村头的槐树下,农忙完毕的男子,都会经过此处。
日头西斜时,村里的男丁跟在村长身后,三三两两地回来了。见到司娘子俏生生地立在树下,未成家的都红着脸来打招呼,。司娘子淡淡地颔首致意,得体有礼。
只是对着村长,就福了福身:“村长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村长心肠好,对这个单身母亲也没有偏见。但考虑到自家彪悍的娘子,仍是保持了几尺距离,才憨厚地道:“司娘子何事?请讲。”
司娘子不徐不疾地问道:“听闻要打仗了,村长可有具体的消息?”
村长轻轻一叹:“可不是?旧年北胡大旱,今年又象是大寒之年,不到十月,听说沧水的船全都停啦,怀景沿岸已全面戒备了。如今到处都贴了告示,叫老百姓准备过冬的物资呢。”
司娘子连忙问:“这么说,还没有宣战的消息?”
村长摇摇头:“暂时还没有,但若真的出现大寒,怕就快了。”
司娘子沉吟片刻,示意儿子将酒糟坛子送上,村长欲要推拒,她却摆摆手:“村长大人,我不日便会带阿晨离开,归来无期,这坛子酒糟,就当是我答谢村长多年来对我母子二人的照拂罢。我回头将房子归整妥当,若一年内不见我归来,就请村长看着处理。就此先行拜别!”
微微礼了一礼,不等村长反应过来,她就牵了司晨沿来路行去了。
“阿囡,我们要去哪里?”司晨大约猜到去处,心里有些兴奋,急于向娘亲求证。
“去大元安阳,见你的外祖。”
“那个大将军王?”
“嗯,看得出来,阿晨很开心。”司娘子了然浅笑。
司晨雀跃起来,对于娘亲说过的那些故事和人物,他一直心怀期待。虽然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炫耀透露,但他一直相信娘亲说的都是真的,并非只是哄他入睡的故事。有什么比大将军王外祖更令一个男孩子激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