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凤孤飞(1 / 1)
阿囡找到卜摇时,已经是整整八日后。
她与裴三,九州等人从秘道出来的时候,已是当日的黄昏。
三月的黄昏,落日余晖中的神雾山已面目全非。大校场上的回廊,飞檐坍塌了大半,把秘道的出口压得死死的,将他们吓得几乎以为错走了绝路。四处留下焦黑的痕迹,甚至还有零星的火堆在燃烧。
除了满目的苍痍,还有满地可见的黑色箭羽。阿囡和裴三发现阿晨的时候,他正被他的父亲捂在怀里,同样的,还有怅离的那位哥哥。二个男子身上,伤痕累累,背部腿上,插满了箭矢,几乎被洞穿。
可是这二个男子,却紧紧搂在一起,将弱小的孩子护在身下。若非阿囡等人正好从那个秘道口出来,必要经过大校场,又正好听到微弱的哭声,恐怕阿晨就要熬不过当夜。
他们只来得及将孩子从他父亲伯父的怀中解救出来,便被身着黑色铠甲、手执大弓的兵卒包围。幸而,他们见到了东流水。看见东流水脸上满满的麻子,阿囡明白了一些事。她没有询问他为何到了此处,亦没有询问山上死了多少人。
她唯一关心的,只是卜摇的下落。
她几乎是不停歇地上山下山,疯狂地寻找着,用尽可用的力气,呼唤着他的名字。头几日东流水带来的官兵,也在搜寻的队伍中,因此,阿囡越发的害怕。既怕找不到阿摇,又怕找到了他,东大哥会对他不利。
整整七日的搜查未果,东流水不得不放弃。毕竟此次受命前来,做的是不易外露之事,传出去,朝廷的声名也是不好的。有阿囡在,他也不欲与九州等人为难,尽管如此,走的时候,他还是怀着歉意,欲言又止。
第八日太阳欲落的时候,阿囡见到了阿摇。
她听见白羽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踉跄地在凌乱的阶梯上跑着,一级再以级,直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哈哈地笑着,却因为激动的失语,怎么也喊不出他的名字来,越是高兴越是着急,跑到卜摇的跟前时,只知道傻傻的笑,然后盯着他散乱的头发,血迹已经发黑的青衫,上上下下的看着。
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来:“阿摇……”
卜摇用力地咧了咧嘴,勉强给了她一个微笑。
她艳黄的衣裳,布满了污迹,小小的耳朵上只余了一只耳坠子,头发想必是许久没有理过,失去了往日柔和的光泽,连细细的眉,看起来也有些凌乱。那双幽幽的深瞳失了润泽,爬满了狰狞的血丝,曾经软软对他细语的唇,泛了干干的皮。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的,傻傻地看着他,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思念和贪恋,忧虑与欢喜。
阿囡。
他知道,只要自己叫她一声,这个孩子,这个他喜爱的少女,便会扑进他的怀抱。或许当场嚎啕大哭,或许大笑飘泪。无论如何,只要唤出她的名字,他便能如愿地将她拥有,让她从此属于他。
她一直等着,等着他实现承诺。这几日里,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一直听见她的呼唤。
阿囡。阿囡。阿囡。阿囡。阿囡。
这二个字,就如他的心跳般,萦绕在他的胸腔之内。
可他终究没有叫出来,开口说出来的却是:“凤山主临终前,我答应了她,娶凤桃紫为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推开了一直搀扶他的凤桃紫。
听着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僵硬得不带一丝的感情,凤桃紫心一凉,看了一眼阿囡,便飞快地低下头去,不仅仅是难堪,更多的是羞惭,害怕阿囡会以异样的眼神与她相对。
一句话,惊呆了九州、素衣和白羽。也惊呆了裴三。
在这些阿囡最亲近的人的面前,叫她无路可退,不能争辩,不能纠缠。
亲眼看着她因为激动奔跑而来泛起的红晕,瞬间褪尽,卜摇后悔了。
他想,本来是不是该有别的方式,或是换一种语气,或是该在别的时间告诉她这个消息。
他期待着她的反应。流泪的话,是她伤心,若大喊大叫,说明她真的生气。至少,不是这样的默默无语,所有目光都从他身上收了回去。
阿囡轻轻地垂下头。她许多日没有睡觉,眼睛在这个时候刺刺的疼,干干的,象有火在里头烤着。她问自己,该怎么办呢,阿摇不要她了。
她看见了身边的裴三,看见他怀里的阿晨,便伸手将阿晨抱了过来。她将阿晨软软的胳膊环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将自己的头握进了孩子幼小的肩膀里,慢慢地蹲了下去。
裴三听见她被捂着的低低的声音:阿晨。
看见她缩下去的小身子,小得似乎能缩回她幼时的襁褓里去,卜摇想起刚见阿囡的时候,他抱着她,对自己说:从此二人相依为命吧。
可是此时他忍不住要想,让她看见自己还活着,是不是错了。他根本不该从秘道里出来,或许就让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对她反而更好些。
拖着一条沉重的腿,卜摇一步一步,独自走回栖凤阁去。若走回去,不知时光是不是就会倒退。
他就这么走了?!
裴三瞪着眼,握住了拳头。他想上前揪住那个大声地痛斥:她等了你那么久,找了你那么久,你就这么待她的?
然而看见蹲在地上的阿囡,他却不敢动弹。此时他非要做什么的话,只会叫阿囡更难堪更难过吧。
他无计可施,除了蹲下去陪着她。不敢劝,只怕劝了,她便再也撑不住。
黑夜的低沉叫人窒息,凤桃紫站在卜摇身后,看着他不知疲惫地盯着窗外的某处。黎明前的黑夜,明明没有光亮,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凝望的姿势一直变过。
“大哥哥,你、你出去看看吧。”她小声地试探,没有得到回应。
想了想,再度开口道:“大哥哥,是我们凤家人对不起你。你并不欠大姐姐什么,云浮宫,也不欠神雾山什么。也不欠我什么,真的,我真的可以忘了。就当作,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也不会知道……”
从卜摇说出要娶她那句话时,她就清楚那绝不是玩笑。但卜摇现在这个样子,让她觉得没有把握。毕竟是大姐姐错了,不该以这样的手段对待他。那种手段叫她难以启齿,可从眼下的结果来看,似乎亦是有效的。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了,她该为自己的未来自私一回。
她实在害怕再生变故。
卜摇突然感到有些厌倦:“你姐姐凤栖梧是个极精明的女人,若是没有把握,她绝对不会对我使用这样的手段。她知道以卜余清的心性,在与你有了男女之实后,绝不可能对你弃之于不顾。也算准了我必定不会怪你。可悲的是,卜余清明明知道这个圈套,却完成不能挣脱。”
如果不是她一再地试探,他真的不愿意拆穿她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们二人服下同样,若是□□,不该只他一人有反应。仔细推敲凤栖梧之言,那不过是有着催情作用的补药,用于夫妻之间,便不可能导致裂阳而死的结果。
然而他却无法责怪凤桃紫,她确实不知情,最终二人有了夫妻之实,完全是因为她不敢冒险让他裂阳而死。
这正是凤栖梧要的结果。而凤栖梧在他面前以死谢罪,固然有歉疚的原因,也是为了达到她的目的更多加一重保障。
“凤栖梧知道,我越是珍惜阿囡,越不可能佯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欺瞒于她。”更何况,以阿囡的聪慧,不需要问,她也能猜到他今日之言,必定是因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以阿囡的性子,必定会压抑自己不问,不想,甚至也会劝慰他不必在意。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此时走出去,不必做任何的解释,阿囡仍会欢喜地牵起他的手。可已经发生的事,始终是一个横亘于他们之间的伤痕,并非不去触碰就不会疼痛。
若真要坦诚相对,揭破这伤疤,给阿囡带来的,将是长久的钝痛。
他们之间的情感,不仅仅是简单的男女之爱。她期待太多,等得太久,有瑕疵的结果,对她会是最残酷的打击。尽管她会努力去接受,努力地原谅和忘却,可仍会伤心。伤心的时间,或许是永远,又如何能够幸福?
这样的阿囡,他无法面对。面对着她,只会让他憎恨自己。二个人日日相对,直面对方的痛楚,窥探对方的狼狈,届时,还如何存得下爱?
他只能这样等着,看着,等待她转身走开。
凤桃紫明白了,他并非不能原谅姐姐,不能原谅她,而是不能原谅他自己。愧疚,总是容易成为人自我折磨的利器。
无论大姐姐如何精明算计,最终她什么也得不到,永远得不到。
整整一夜,阿囡的身子凉了个透,只有怀里的阿晨还能给她带来一点温暖。阿晨醒来几次,用热热的小手抓抓她的脸,似乎是要给她安慰,再沉沉睡去。反反复复的,漫长的夜晚便渐渐度过。
裴三想劝,至少劝她往自己身上靠一靠,缓一缓,取个暖也好。即便劝了,结果还是一样的吧。她的固执和倔强,有时候真能叫人厌恶到骨子里去。
他再三的叹气,希望这个夜晚快点过去,不管卜摇来与不来。
阿囡喃喃地道:“阿三,你还是走吧。”
“不,我不走。你看你,如何叫人放心。”他轻轻地责备,仿佛她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不愿意你在这。你待我太好,我不愿意知道。”
天边已经染上了一抹白,她惶恐地抱紧怀里的阿晨。阿摇还没有来,天却要明了。
裴三只觉得自己心酸得似乎就要变成一个女人,很想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