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付金钗(1 / 1)
不刻意捏着嗓子说话的时候,黒使老儿的真实嗓音实在是难听的让人讨厌。那感觉既象听见猫爪子挠墙时起得鸡皮疙瘩浑身难受,又象是有条毒蛇在你耳后嘶嘶吐着蛇信子,还没看见影儿,只听声音就觉得阴冷森寒。
他这一声“慢着”,在三月初三这样明媚的春日里,生生叫人从脚底升起一股子寒意,因他的声音而停步的人,似乎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他的真实身份——几十年前便杀人无数的大魔头,明月十二楼的二把手。
想及这一层,要走的人便都不敢走了。心中都有些埋怨出门时没看好日子,来神雾山惹这无妄之灾。
不知是谁笑声嘀咕了一句:这又是要干嘛?
黒使老儿没听见似的,轻轻一笑,以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朝凤栖梧说道:“老头子我从来就不是厚道人,最爱干的事就是落井下石。先前老头子就和大家说了,今儿个是趁着人多,省了广发英雄帖的银子,借着神雾山的场子来讨说法的。我明月十二楼说起来是邪门歪道,可归究起来,也算是江湖武林的一分子。三十九年前之事,算起来也是件不小的武林公案了,总不能因为凤山主错手杀了自己的亲妹子,因为凤家突然死了个姑娘,就把这么一桩大事给抹了吧?
错过了今日,万一明儿又死个谁,后日再死个谁,日日办丧事,这帐还有合适日子来算?我明月十二楼损失的是货真价实的宝贝,今日老头子定是要取回的。大不了待老头子上山去将宝贝都点整齐了,给留上一份丰厚的帛金,日后死上十个八个的也够用。”
黒使老儿这话真够恶毒,不仅恶毒,还直指凤栖梧别有用心,更再度提起财宝之事,顿时叫众人回过神来。先前还担心凤栖梧迁怒呢,听了这话不由一想,对啊,是这姐姐错手杀了妹妹,关他们什么事?用得着怕她迁怒?怒就怒吧,咱来者是客,人也不少,怎么就能受你拨弄。你神雾山明明身上还有屎没扒拉干净呢。
再想,今日若要走了,这财宝一事还哪有机会弄明白?原来又是要糊弄咱。真当咱是个傻的?
当下就有人脸上带出不满来,这位凤山主真不厚道。邪门歪道不厚道是正常的,可这武林第一家不厚道,那是万万不行。
只是黒使的话再恶毒,此时已不能令凤栖梧的内心再起一丝波澜。
看她的眼光无论是不满还是怀疑厌恶,也不能使她的神色起一丝的变化。平静得似乎她早已预料到眼下发生的一切一般。
“诸位果真是想现在就上山去看个究竟么?”
连语气也是平平的,似乎只是要与众人印证一个简单的问题。
见她没有发脾气,也没甩脸色,多半人心里无由来的一松,胆子便大了起来,应答声此起彼伏。
凤栖梧再向近处的宾客望去:“诸位是否都要留下?”
那些满脑子大粪的三教九流,她根本不放在眼里。可近处的这些,除了最亲近的几家姻亲之外,都是她亲手写的帖子邀请来的贵客,皆是江湖中有身份的人物。这些人,是不是全都要在今日落井下石,她在之前的一个时辰里已经有了一番计较,只是需要再确认一番。
你若不仁,我也不需要讲什么道义了。
大象道人先行开口道:“贫道本是为沈兄弟的情谊而来,今日山主不便,贫道亦不打扰了。”事到如今,即便黒使老儿之言可能言过其实,但见凤家、年家等人的态度,他也猜得到有几分属实。
江湖的争斗纠葛,是正是邪,始终挣不脱名利二字,在他入道之时便已明白,对于什么财宝隐秘,他已没有任何的兴趣。沈香容怎么也是他的侄女,就让他将她的尸首送回沈家去吧。
拿定了主意,他径自向怅离与沈香容尸首所在之处走去,意欲将尸体抱起。不料怅离却将沈香容的尸首护住,冷冷地说道:“她是我妻子,再不是沈家之女。”
看出他的认真,大象道人长叹了一口气,口中念着“何苦何苦”,就此远去。
见大象道人如此,美髯公也跟着道别。他自视清高,对金钱不屑一顾,无论是明月十二楼的黒使,还是神雾山之人,经过今日之事,在他眼中已都是龌龊腌渍的下流东西,他若继续留在如此污浊之地,那还有什么体面?
有了二人带头,便有三三两两出来告辞的,陆陆续续也只走了几十人。就是不知,这些人是聪明地看出了门道,或是不屑为伍,还是真的心存厚道仁慈,不愿再此时雪上加霜。
傅珏很宽厚地对凤栖梧道:“明月十二楼今日有备而来,身为至交好友,傅某必与凤山主同进退。”
说的比唱的好听,各怀心思之人也纷纷应和表态,惹得凤栖梧心中冷笑连连。共进退?既然如此,那便共进退好了。
她扬起手,威严的气势尽显:“各位请!”
当即带头转身向校场口走去,当先踏上了上山的台阶。卜摇与凤桃紫紧随其后。而凤栖梧的军事,身边第一人的轩辕夏禹,在此时留下安顿凤玉笙的尸首,看起来也合情合理。
明月十二楼以黒使为首,成列行在山道左侧。其余一众宾客,按照各自在江湖中的地位,前仆后继,行在山道右侧。与明月十二楼之人始终保持三尺距离。这个时候,大家都没忘记正邪有别。
“阿囡。”
看着向山上移动的长长的队伍,裴三注意到阿囡隐隐黯淡的神色。他本想劝慰她不要难过,又觉得那样太过矫情。
本来,他来神雾山的目的就是为了她。阿莽作为皇子,向他透露的信息已经很多了,当然其中也不乏利用。只是他也相信,阿莽还没有成长到能够完全背信弃义的程度,对阿囡这个小姐姐还是出自真心的爱护。既然阿莽再三要求他尽量设法将阿囡带走,应该是有别的道理的。
阿囡被卜摇这样对待,必定难过。可若是能叫她就此厌了那个人,似乎对自己是件好事。他从来就不认为阿囡适合这个江湖。
所以矫情的安慰,也就不想说出口,对于二年前他鼓励阿囡向卜摇告白之事,他可是一直耿耿于怀的。恐怕这辈子,也就这么蠢过一回。
难过么?阿囡确实是难过的。她一直知道,有时看见的那个孤独的阿摇,心中有一座他永远不自信能够逾越的大山。卜楠于卜摇而言,不仅仅是给予他新生的恩人。更多的是仰望的憧憬。
无论是不是凤栖梧提出解除的婚约,卜楠始终是做了一件背信弃义的事。这恐怕是那位天人一般的男子一生中唯一的污点。作为最景仰卜楠的卜摇,心中应该是有遗憾的,也就不奇怪他将卜楠的遗愿,将要还神雾山恩情这件事看得如此的重。
而这个污点的出现,是因为有一个叫元菁菁的女子。这个女子偏偏是阿囡的母亲。所以阿囡清楚,自己实在没有太多的立场去制止卜摇为凤栖梧鞍前马后的奔劳。
她不得不感叹命运的作弄。
即使是恋人,谁都没有要求彼此放弃自我,放弃心中追求的权利。
即使是以爱之名。
这一点,很小的时候元菁菁就告诉过她。不管她父亲司罡是多么地爱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始终认为,司罡不应该因为爱元菁菁便舍下尊严和骄傲向她低头。
还有一点,她坚信的一点。
她含笑安慰裴三:“不必担心我,我知道,阿摇是为了我好。”
阿摇不能为了她舍弃承诺,也不能看她置身于危险,所以才命令素衣带她走。阿摇那么温和的人,将素衣视作姐姐一般的,从未用过那样的语气。
又一次,他赶她走。始终是为了她好。
正因为她坚信这一点,所以出冷言逼素衣留下,急急地叫上裴三,只是为了让素衣相信她会离开。也因为阿摇的命令素衣不能违背。一旦素衣要执行,恐怕擒也要擒她回去的。
她不如乖乖走掉,省得受制。
所以她和裴三,从人群中绕出去时,一直悄悄躲在大校场后面。这里他们二年前都来过,而且奇怪的是,校场外围并没有山卫,大约注意力都在校场上呢。
裴三觉得,这样的阿囡真叫人讨厌。
不知是真痴,还是真傻。
又听阿囡说:“阿三,对不住。你赶紧走吧。神雾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她的神色十分认真,又有点看破红尘似的沧桑。
裴三直想揪住她给她二大耳刮子。
他认识的阿囡不是这样的,该是个好姑娘。她居然利用了他。再对他说道歉,然后这样表示对他的关怀。
可是这样的阿囡,我还是很喜欢。裴三挺恨自己,也有点瞧不起自己这样窝囊。
很生气,又很喜欢。
“放你娘的狗屁,你不走,我能走吗?”
阿囡吓了一跳,然后笑了。那笑里包含着太多太多。
裴三看见那笑,极不是滋味地对自己道,我再也不要喜欢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