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剑气近(1 / 1)
被注目围观的吴梦回本人,此时只能垂下双目,极力控制着内心的羞愤与身体不自觉的颤抖,无人知其心伤。
作为父亲,为了孩子,尊严可以不要,心伤又算得了什么?
他甚至庆幸,拜傅珏出言以及美髯公的佐证所赐,看他的人目光越是鄙薄,越是不相信他的真实身份,他刚才自称自己是栖儿玉儿父亲的话语可信度便越低,如此,便不会给一双女儿带来麻烦了。
然而,与吴梦回本人、众人反应皆不相同的,却是阿囡。
她与吴梦回,或称辛先生相遇二次,见过其不同的面貌,方才更见其与沈香容一同出现,已猜到他与凤氏,或是与神雾山有极密切的关系。听他自称是吴梦回,除了开始的震惊,心下计较,倒是很快相信了他的真实身份。
再看身畔,素衣、裴三的反应,亦与她相似。
卜摇离她有些远,但她凝目看去,也隐隐辨出他并不轻松的神色。
再看那关姓男子,面上竟是与众不同的谑笑,仿佛对目下的场面毫不在乎。
不由地,她蹙紧了眉心。
她记得阿摇对她说起江湖中人时,曾说过傅珏其人,表面温文,实则精明过人,此人极力低调内敛,从不做对己无益之事,今日为何……
阿囡一定想不到,此刻的凤栖梧与她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只不过,凤栖梧已经想明白了。
吴梦回确实是吴梦回,凤栖梧是心知肚明。雷怅离也好,关姓男子也好,一个潜伏了二年之久,一个突然出现,无论其中关联如何,既能将她父亲诱出,手中恐怕早已有其他把柄。
所谓先扬后挫,现在众人越是不相信吴梦回就是吴梦回,待他身份被坐实后,众人心中的震撼只会更深。
也就在此时,新郎倌雷怅离仰面大声长笑:“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他声若雷霆,亦是夹着内力而出,一下便将众人的视线引了过去。
只见他将胸前喜带大力一扯,无视凤玉笙的失色仓惶,一面开始解着衣襟,一面正对着吴梦回,含憎带恨地说道:“好一个真假吴梦回!真是太好了!让我来告诉大家,这吴梦回究竟是真是假!”
“梦回公子,吴梦回!当着天下英雄,我便问你,可记得一个唤作拓跋翠羽的女子?!二十年前,你究竟为了什么抛妻弃女?!又是对谁,始乱终弃?!”
这样的质问,如同晴天霹雳,打在吴梦回的身上。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去,一望,就对上雷怅离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那双眼瞳,如点燃了一双火簇,又如能冻伤人的千年寒冰,个中愤与怨,恨与仇,一并迸发。
这双似曾相识的异瞳,还有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枪尖一般直击吴梦回的心口,一个跳脱的少女身影,蓦然出现在吴梦回的脑中,他的脸上,顿时血色尽褪,面如白纸。
“你、你——你是翠羽的孩子?!”
指着含恨与自己对视的雷怅离,见他一身喜庆的红裳已经褪下,只得一身白衣,吴梦回只觉得悲喜难辨,扑的一声,一口浓血就喷了出来,整个人踉跄倒跌几个大步,摇摇晃晃,险些站不住。
二十年前,他离开了神雾山,抛下有孕在身的妻子与女儿。失落的他,在最消沉之时遇到一个异族少女。那少女只得十六岁,正是风貌正华,却爱上了他的成熟,他的坎坷。花一样的少女,也唤醒了他潜伏已久的激情,助他找回自信。
本来,他是要跟着少女一道去北胡生活的。可那少女爱他,生性良善,虽不嫌弃他尚有妻女,却体谅他挂念未出世的孩子,知道他心心念念的第二个孩子就要出世,知道他惦记,竟主动劝他归去一探,还要他放心,她定等他归来。
他搞不清楚是归去还是归来,就这样听从了少女的建议,随了自己的念挂,回到神雾山。与妻子双歌,已是不能继续相守,二女出世,妻子不肯让他带走,相互煎熬了几月,只得再度离开。
他虽伤心难过,但想到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子等待着,也算是一种安慰。可惜待他去寻时,少女已经不见了。一来一回三月余,长合与北胡的战争爆发,翠羽不见了!
那个少女,唤做拓跋翠羽。那个少女,有着北胡人特有的异瞳。
雷怅离突然转头看了一眼凤玉笙,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看着吴梦回面色变了又变,才道:“不错,拓跋翠羽,正是我娘。”
“她、她——”
“她死了。”
吴梦回瞪大了浑浊的老眼:“死……翠羽她死了?”
这时关姓男子笑出声来,指着吴梦回戏谑道:“二弟,你快告诉这个负心的男人,你娘是怎么死的。”
“你住口!”雷怅离转头冲关姓男子大声咆哮。
“啧啧,虽然咱们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但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兄长,你怎能对我如此不敬?”关姓男子不住摇头,面露讥笑。
先前他还说与雷怅离是同母异父的兄弟,现如今又改口说是异母兄弟,实在奇怪至极。
听他这样说,雷怅离象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陡然暴怒,颈上青筋暴起:“你住口,我没有你这样的兄长!”
怒吼之时,他看了看仍旧跌坐在地,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关姓男子怀中孩童的沈香容。她方才还那么害怕,在凤栖梧脚下求助,然而在看见孩子出现后,众人不觉之间,竟悄悄挪了位置——是为了离孩子更近一些么?
雷怅离目中不由划过一丝痛惜。
“二弟这样说就不对了,你看这孩子,多像咱们兄弟俩?”关姓男子不在意地笑说着,身形向沈香容的方向移了一移,还伸手抚了抚怀中婴孩的面颊。孩子灵活的双眼滴溜溜地转着,小手向地上的沈香容一抓一抓,小口大张,不知为何却未发出声音。
关姓男子挑衅般笑看着雷怅离,很是得意:“二弟若是为难说不出口,为兄代二弟说也是可以的。”
雷怅离恨恨看他一眼,咬着牙关道:“不必劳烦。”
他狠心闭上眼睛不再看沈香容与孩童,口中缓慢却清晰地说道:“吴梦回,景熙十五年十月,你将拓跋翠羽留在龙城关,独自一人返回神雾山等候第二个孩子的出生——这个孩子,便是如今的凤二小姐凤玉笙。你允诺拓跋翠羽三个月内必定返回龙城关,携她回北胡成亲。十一月,龙城关守军闻得北胡在沧水之侧有异动,令城中榷场一个月内关闭,境内北胡人须在二个月自龙城关离开返回北胡,否则,当奸细论,处以极刑。”
在他说到拓跋翠羽这个名字时,许是愧于对先母的不敬,声音已有些发颤。说到处以极刑时,他紧握的拳头关节发白,青筋突起,深深地吸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紧闭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来也不自知。
只因接下来的话语,对他而言实在太痛苦,要以他之口道出,实在太艰难。
“三个月,三个月,她等了整整三个月,为了你的承诺,冒着被当做奸细的危险,等了你三个月。其时,战争未起,龙城关城门早已封闭,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心中对你尚有一丝期待,她对自己说,你或许已在路上,若她再等上几日,或许便能等到你了……”
他的语调实在太过于沉重,浓浓的伤悲似无处不在般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尽管他要讲述的故事可能极为不堪,听者仍是无不动容。
在战争的年代,一个十六岁的异族女子会遭受什么?他说他的母亲死了,是不是被当做奸细处以极刑而死?
仿佛是猜到众人心中所想,雷怅离忽然睁开眼睛,笑道:“她不是被处以极刑而死去的,而是遭受了比极刑更为残酷,更为痛苦的事。”
他笑得狰狞,整张面孔都扭曲起来:“她抱着对你的幻想,离开龙城关,在附近找了个人烟稀少的村子,偷偷住了下来。——因为战争的缘故,许多人家早早离开龙城关以避战祸。她以为这样,与你的距离就能近一些。她始终相信,一旦你到了龙城关见不到她,必定会去寻她。只是,她太天真,她可以掩饰打扮,掩饰口音,却无法掩饰一双异于他人的眼眸。她想象不到,战争爆发时,作为北胡人的她,会有何样的下场!”
“那里的人不肯卖给她粮食,在她的水井里倒夜香,不止如此……不止如此,更有无耻之人,对她,对她……”
他再也不能讲下去,可他不说,闻者已皆知其意——对于一个单身女子,最悲惨的遭遇会是什么?
阿囡与素衣都流下泪来。
同样落泪的,还有凤玉笙、沈香容。
“那场仗,打了四个月。那是几十年来,长和与北胡间最短的一次战争。”
然而,对于一个遭受□□,无处可逃的女子,四个月却是多么的漫长。
“她最终得以脱离虎口,是因为某一日,趁那些畜生熟睡,烧了屋子。她返回故土时,怀着二个月的身孕,失了一目,体无完肤,满目疮痍!”
“吴梦回,你放心了吧,我不是你的儿子,与你的宝贝女儿并非不伦。”
“我是个孽种,我娘不惜杀人放火也要保存的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