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过江龙(1 / 1)
坐在灯下,看着因她的讥诮而沉浸于思绪中难以自拔的夜半来客,凤栖梧并未感觉到预想的畅快,藏于心底二十年的愤恨,反而更觉蓬勃。
眼前人,竟然是她的父亲。
这个人,哪里还有昔日父亲的模样?尽管他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白了就是白了。尽管他穿得洁净,那深入骨子里的酒气却丝丝渗出来。看他那一时紧捏,一时疲惫卸下的双拳,不自觉地微微抖动,她知道,这个人几乎没救了。
一身都是死气。
她恶毒地想着。
若不是有这么一个父亲,母亲怎会喷血而亡?那么坚强伟大的母亲。
若不是有这么一个父亲,她又何至于早早担负起一家的重责,不曾体会过一丝少女的情怀。换个柔弱少女的模样,楠哥喜欢的必是自己,何至于被他舍了去,留她孑然一身。
若不是有这么一个父亲,玉笙也不至于…….妹妹的婚事,也不至于如此的骑虎难下。
这样想着,便觉得再如何去讥讽谩骂这人,看他痛苦难堪,也难抵上一星半点的厌恶——恨又算得了什么?
不愿再费心神,冷言道:“梦回公子半夜大驾光临,不是为了叙旧情的吧?若是,大可不必,还请早早离去,莫误了时辰。夜深冷,山路可不好走。”
昔日的吴梦回,如今的辛先生闻言,终于回了神。虽知道这个女儿绝不可能原谅自己,还是忍了又忍,无力地想要挽回:“上回英雄大会我曾来过,看你们姐妹……都、都挺好的……你,很像你母亲当年……”
昆山问天那日,他曾隐于人群中,亲眼目睹自己的大女儿引领群豪告慰亡魂的威仪。那模样阵仗,与当年的妻子双歌是那样相似,令他再一次确信,终是自己错了。昔日自己爱恋的小妻子,不正是爱她的坚强,欣赏她那睥睨天下不输男子的英气与骄傲?然而爱意淡去时,却又称为他嫌弃的理由。
那时的他沉浸于深深的懊悔中,惊觉自己亏欠妻女良多,难以弥补。也惊觉自己一双女儿都长得那样大了,栖儿孤苦至而立之年,连玉笙也早已到了择婿的年纪。
他如所有父亲一样担忧起来,但却无计可施。只因他清楚知道,栖儿不愿见他,玉儿也不知道这个父亲尚在人世。英雄大会上发生的事端,以及天仇指、雷氏秘技、明月十二楼的再度现世,更令他惊异。
在神雾山徘徊数日后不得不随大流离去的他,急切地寻找着一切相关的信息仍不得头绪。待听得雷氏后人被神雾山确认的消息后,担忧一双女儿安危的他急急再度返回神雾山欲探究竟。作为上一代家主夫婿的吴梦回曾在神雾山居住了十余年,自然很容易避过路途上的各种关卡。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等到小女儿出山,却是要跟着未婚夫婿回乡祭祖。
未来女婿究竟是否雷氏后人,待玉儿好不好,是他牵挂的问题,于是他便远远缀于二人身后,细细观察。一路随着他们到了青州埠头,一对年轻人遇上了曾在桃江一语点醒了他的那个少女。意外之余,他细细一想,在英雄大会上也曾见过这少女,似是与竹海云浮之人一道。
又见玉儿并未来女婿与之相交的情形,约摸明白了那少女的身份,才对那雷姓年轻人稍稍放下心来——若是与竹海云浮有所往来的年轻人,大约还是不错的。
之后一路及了桃江,他竟察觉暗中似有另一拨人也在关注玉儿一行,便提高了警觉。不想这些人却是冲那十几岁的少女而去的。
竹海云浮与神雾山的交情,双歌对卜明夕的感激之情,他是深知的。
再者,那少女在望江楼的一番话语直戳心口,令他幡然悔悟,才有了之后去神雾山暗探一双女儿的举动。算起来,那少女对他有恩。见她深陷危机不知,他不能坐视,便有了桃江城郊出手救助的那一幕。
那少女竟在夜雨中认出了他,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那个少女,便是阿囡了。
吴梦回急切地解释着前后因由,一面观察长女的面色,只望她能明白,他这个父亲真是悔悟了,也真的是关切着她们姐妹——纵然,这关切来得太晚太迟。
他这样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我曾答应过你母亲,绝不使用那二门武功教人察觉。但当时的情形实在危急,如你所言,我——”
长女目中流露的不屑令他实在难堪,却不得不继续话道:“我这双手,已执不起武器,为了救那孩子,不得不如此。”
故事说到此处,各位看客必定明了:那所谓失传四十余年的雷氏一门秘技雷霆万钧掌并非真的失传,而沈笑天的独门武功天仇指,也并非只有沈笑天才识得。
至于这二门武功如何被吴梦回尽数学得,且待以后分解,阿囡从中受益保下命来,不得不说是她的运气。
那凤栖梧听了生父这番说话,了然之余,却在暗叹天意弄人。她这个所谓父亲,二十年不顾自己姐妹死活,临到了玉笙要成亲才露面。说什么暗中关心着妹妹,他又怎知,若非他出手救助阿囡,或许便解了她另外一个难题——卜摇与三妹凤桃紫的婚事。
吴梦回不明白自己的长女的心思,只一心想拉近与长女的距离,也想起自己夜半潜来的真正目的:“栖儿,你听我说,玉儿这个婚事办不得,那个姓雷的年轻人信不得啊!我二日前发现,沈家那闺女还活着的…….”
他又将路遇裴三与沈香容之事细细道来,凤栖梧听着,除了沈香容这个表妹尚在生的消息令她有些惊讶以外,也不觉得太过惊奇。毕竟之前,卜摇已对她说过了。
吴梦回见长女还是那般冷淡的模样,心中大急:“栖儿,为父并非质疑你的眼光——”
凤栖梧冷冷一眼,他好生难过,却不敢再提“为父”二字,话道:“我听说那年轻人曾流落东海,自玉儿与他返回后,我便去东海查探。传说东海上有仙岛人家,我在沿海处来回打探了多月,雇船出海十余次,直入海二百里,逢岛必上,均探不到到人迹。且海上诸岛,皆是海礁硬石盐碱之地,连淡水也。以此推测,海上定是粮食难生。若果真有什么东漓岛,岛上人家如何得活?我在东海盘亘了数月,从不曾听闻有人自海上来购买粮食杂物,不止如此,海边人家十几年来也不曾听闻此类消息…….”
“栖儿,我说的都是真的!”
生怕女儿不信,他手袖一捋直至肩处,衣襟扯开,果然有伤痕斑斑,似是被无数钝刀刮过。严重处肌肉翻出,浓血可见,触目惊心。
难怪不只二日前的裴三,连凤栖梧也闻到浓浓的腥臭味。这些伤口,想是他数月入海探岛留下的。
自去年深秋桃江城郊救助阿囡,到如今不过半年,他护送凤玉笙,又去东海探查消息,再赶来神雾山,往来路途何止千里。从七里弯至神雾山,他只用了二日不到的时间,又是如何急切奔走赶路,可见他对女儿的关切之情。
然而,这些恐怕都不能补偿二十年对一双女儿的亏欠。至少看凤栖梧的模样,并未被他打动分毫。不过以他对长女的了解,即使面上不动声色,相信她也是听了进去的。
默默整好衣裳,他犹豫半晌,终是道:“栖儿,我看此次各路人马前来,似是不怀好意的居多,那些传闻……你究竟如何打算?以我们神雾山今日之力——”
“不必劳你操心。”听他提起“我们神雾山”,凤栖梧又难忍怨气,生生打断他的话语:“我自十七岁当家,若要等你来教我如何处事,凤氏早就跨了。”
吴梦回大感颓然:“我、我只是想帮你。你或许不认我这个父亲,可我绝不能眼看着你们姐妹有危险而不顾。”
他又想起另外一事:“那裴家公子要我提醒你一件要紧事,白玉京故人来了。栖儿,白玉京可是皇城,哪里来的故人?”
白玉京故人?
一直冷冷淡淡的凤栖梧终于勃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