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陌上郎(1 / 1)
自七里弯起通往神雾山的山道,本是湄水支流之上的山崖开凿而成,地势越往神雾山而去便越高。风起之时,一路山风由正面压迫而下,左右更有二道成夹击之势,一般的林木难以高长,只有顽强的荆棘才能抓紧土石缝勉强生存,这也是七里弯只得那么一处客店留得星点人烟的缘故。
这样湿寒的夜里,冷雾骤起,虫声也无,只得呼呼风声,若不是裴三支起车板作倚靠,此时不说拖着孱弱病体的沈香容,连裴三这样的青年男子也难抵夜寒。
裴三努力地拢着火堆,因心中有事,本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沈香容的话语,有些心不在焉。蓦然听得沈香容口吐狠言,先还不觉如何,一瞬后,立即反应过来。
他们一路掩饰行藏,万分艰难才走到此处,若这样的话语被人听去还得了?!
心头火起,眼瞪过去,想要出言喝止,可一看那憔悴的面容,又于心不忍。
侥幸地想:我刻意放慢速度与前面的队伍拉开诺大距离,早前特意选这视野较为开阔的下风之处,也是留心过附近并没有其他人的。她身子不好,声音也大不了,风一吹便散了,大约也无妨。罢了,何必再为难于她?
可他想错了。他本不是武功造诣十分高强之人,又尚有内伤在身,先前只探得附近几丈内无人,又怎知几丈之外必定无人?
他想的是下风之处说话,上风之处必定听不见,偏忘了下风之处更有下风之处。可谓强中自有强中手,沈香容这一句狠话,还未被山风吹散,便被更厉害的人听见了。
就在他来不及反应之时,已有什么东西以雷霆万钧之势逆风飞扑到——
“何来恶毒的妇人口出秽言!”
呼的一声,距他身侧不过几尺之遥的沈香容已被大力扯了出去。
裴三抬目大骇。
只见沈香容被人擒在手中,以爪锁喉,双腿离地,破布似的吊在半空。若不是沈香容扭向他这边,喉咙仍有咯咯之声,裴三甚至以为她已没有人气了。
火光跳跃,那擒住沈香容之人顶着一头蓬草般的乱发,形容难辨,一身尽是褴褛,夹着浓烈的酒气与潮腥的味道,浑浊臭气逼人。
更骇人的是,他那锁住沈香容的左手,在乌黑的夜里,火光映衬之下,竟似比黑夜尚要阴黑几分,诡异渗人。
裴三来不及分辨,人已本能地扑去抢救沈香容,身未至,那人身形也不知是如何动的,就将尚未得近身的裴三狠狠甩出足有半丈之外。
裴三只觉肋下一股刺痛,几日前的落下的患处就似在体内裂开一般的痛入心肺。
痛归痛,他还是清醒的,于是也清晰地听到一句:“毒妇胆敢咒我玉儿,不死何待?!”
毒妇?玉儿?
裴三心思飞转,想起沈香容刚才吐得狠话,拧着浓眉,盯着那人左爪的星目忽而一亮,脱口而出:“辛先生!辛前辈!”
那人正欲痛下狠手,被他一叫之下,身形一顿一转,擒着沈香容就向裴三扑来,口中低呵:“你叫何人?!”
裴三大喜,心知自己赌对了,这人果然是在桃江城郊救助过阿囡的那个奇人。当下也不顾其当胸一爪抓来,忙道:“前辈,她是沈家大小姐沈香容,是凤玉笙的姐妹!”
不能不说这裴三实在聪明,在万般紧急之时,立即想起方才沈香容狠狠地说不能让神雾山办成喜事的原话来。
他见来人出手,便知自己与来人武功相去甚远。这人如此厉害,既能在自己察觉的范围之外听得沈香容的低语,又怎会判断不出自己的身手在沈香容之上?且沈香容孱弱露于形外,不足为惧,来人若要对他们二人不利,理应先对他下手才对。
但来人一出手便针对沈香容而发,又说沈香容狠毒咒怨,可见是沈香容的话语激怒了他。这亲事中的女方凤玉笙,不正应了来人口中所指的“玉儿”?如此,来人大约与神雾山有些关系,对凤玉笙的亲事也是十分关心了,否则怎会因一句话就要对一个病弱女子痛下杀手?
又见来人出手狠历,身法难辨,犀利之处却是在左手之上——确切地说,尽在左爪之上,出手锁喉!
若说裴三最关心之人,阿囡必定是其中之一。阿囡在桃江城郊遇险之事,他在青州已亲口问了个清清楚楚,不止阿囡雨夜遇得奇人相救这一出,连阿囡对那人的身份猜测,阿囡也是尽数道来。
只因他与阿囡共同识得一个仇小苟,这曾经的小乞儿的名字,便是那个姓辛的先生为他取的。一个说书先生有那样离奇高深的身手,隐于市井已够神奇了,何况这个说书先生,既懂得天仇指,似乎还懂得雷霆万钧掌!
这样的人,裴三怎可能不留意,不记在心中?即便只是从阿囡口中听来的,几样特征也足够他谨记了。
裴三的聪明在于总是能及时地判断形势。来人身手远在他之上,力敌不能,智取也未必有机会。他原本并未算准这人真是辛先生,可他就是赌大叫一声,即便猜错了,也能缓上一缓,只要缓住了,让对方在暴怒之下有了迟疑,再道出沈香容的身份,沈香容便有命了。
这么一个神秘人,与明月十二楼为敌,又曾救下阿囡,竹海云浮的朋友,多半夜是神雾山的朋友了。此时在这样的情形下出现,不管他真正身份如何,就凭沈香容的生母是凤氏女的这一层,沈香容也杀不得。
裴三顿时松了口气,暗叹自己算是运气不错,转而苦笑。
三月三就要到了。
三更已过,整个神雾山都在静谧中沉睡,山道两侧的迎仙铃偶尔叮铃。凤氏家主独住的栖凤阁也是安静一片,正门屋檐下一对红灯笼吊下的穗子,一晃一晃的摇出细细的影子。
连日的疲累,凤栖梧也早早歇下。
但房中有异,她还是立即醒了。近日她有意撤去近卫,便是等这一刻。
来人似乎无意掩饰自己的气息,凤栖梧也不急着坐起,纬帐中只缓缓睁开清明的眼睛,慢慢说道:“你终于来了。”
她的语气中仿佛带着一种难言的沧桑,犹如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入来人的心窝里,叫他身躯一震。
“栖儿……”
原本镇定的凤栖梧呼地坐起,两手一挥,房中响起二道细微的哗啦声,冷言带着怒火接踵而来:“不要叫这二个字,自你抛下我娘亲离去那日起,你就再没有资格这样唤我!”
灯光燃起之际,她已带着满面怒容,坐在床沿上,胸前的散发也随着呼吸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来人背抵门墙,呼呼地吸着气,极力压抑着因凤栖梧的话语带来的震动,面容扭曲。
此时屋中门窗连着墙壁皆落了一层黑帐,屋中半夜亮灯,外头完全无法察觉。
不过须臾片刻,凤栖梧已平息了怒火,只冷冷地看着对面之人。对他神色中有难抑的痛苦,丝毫没有放在眼里。
这种冰冷叫来人更是神伤,垂在身侧的一双手隐隐抖了起来:“栖……”他想再叫一声栖儿,又怕再度激怒凤栖梧,生生止住,然后一阵颓然:“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娘亲,对不住你们母女……我实在不配做一个父亲……”
“你夜半来此,是为了要我听你忏悔么?”凤栖梧冷冷地打断了他,似乎已打算挥手逐客。
来人身躯又是一阵,捏了捏拳,长叹一声:“不是,我也知道,这样没有用。”
说罢凄凉一笑:“我是为了玉儿而来。”
见凤栖梧不语,他忐忑地问:“玉儿她还好吗?”
凤栖梧离开床榻,避而不答:“玉笙马上要成亲了。在她出世之时,你便已是个死人了。我不会让你见她的。她不会想认识一个这样的父亲,她的父亲是人人口中传诵的梦回公子,早在二十年前便随先母同葬了。”
来人面色阵青阵白,无言以对。
凤栖梧挑着灯芯,又道:“你果然还活着。这么说,桃江城郊出手的果然是你?”
她执着银簪,审慎的眼光落在来人身上,似是等着他的回应。
这人踌躇着,终于答道:“……是我……”
“果然是你,我道这世上怎会还有人懂得使天仇指。沈笑天是你杀的?不是。那第三个人又是谁?”她似是自问自答,突然话音一转:
“你没有将天仇指的心法传与他人?那雷家掌法——”
来人被这种充满怀疑的语气彻底刺了,这是他的亲生女儿,怎能这样怀疑他?
伤心地分辨道:“当然没有!我虽对不起你母亲,但我怎可能做这种让她心伤之事?”
凤栖梧一怔,仿佛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反应,又看了他一眼,才突兀地笑出声来,声音更冷:“心伤之事?我母亲怀有身孕,你便弃家而去,待她生产之时,你又回来将她活活气死,她还有什么心可以伤?请问又还有什么让她心伤之事你是做不出来的?父亲——”
眼见着来人身躯连同手足皆抖了起来,凤栖梧眼一眯,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露出一副了然又讽刺的神色:“我道你为何要用天仇指。原来昔日的梦回公子已被酒毒破败了身子,连剑也拿不起来了。”
北窗高卧鼾如雷,谁遗香茶挽梦回。
梦回公子吴梦回,正是凤栖梧凤玉笙姐妹的生身父亲,上一代凤氏家主凤双歌的夫君!
他不是二十年前便亡故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