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一捻红(1 / 1)
沈笑天因当年的明月十二楼之乱成名,也因此结下仇怨。四十余年后,沈笑天被杀死在自己的庄中,死于明月十二楼之手,死于自己的独门武功天仇指之下。
在那场红事变白事的惨祸中,他的亲生女儿沈香容,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她的失身失志,对沈笑天之死又起着什么样的作用?果真如沈香容所言,是因为她泄露了其父书房秘密机关的缘故么?
若是如此,为何沈笑天死了,作为关键人物的沈香容却活了下来,还产下婴孩?是因为孩子的生父对沈香容与孩子尚有一丝仁慈?
那么,为何沈香容一离开清月庵,离开浮屠城,便有人要取她与婴孩性命?并将清月庵付诸一炬?
那伙匪徒如此肆无忌惮地埋伏于七里弯,出手凶残毒辣,事后更是处理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并非一般打家劫舍的匪徒可比。那扮作掌柜的头目口中所说的“公子”又是指谁?过去沈香容唤怅离作“怅离公子”,也不过是个称呼罢了,莫非彼“公子”便是此“公子”?
如若这般假设,仿佛也说得通。
两年前怅离在浮屠城极力结交沈成斌,并得沈成斌相助引见于其父沈笑天,继而结识沈香容。也许当时,怅离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得到沈笑天的一纸荐书,而是为了寻找机会进入沈家庄,接近沈笑天以达到杀人夺宝的目的。而沈香容对怅离的青睐,恰好为其提供了助力和契机。
沈笑天故后,怅离又与阿囡等一行人一同前往神雾山,沈家小姐为戴孝女眷,自然不能出面阻拦。沿途怅离曾多次请求卜摇推荐其参加英雄大会的甄试,虽为卜摇所拒,却在到达神雾山后结识了凤氏二小姐凤玉笙。自此后便交上了好运,不止认了浔川雷氏这个声名显赫的祖宗,还将在三月三的婚礼上抱得美人归,成为神雾山凤氏的女婿。
而曾与其有一段过往的沈香容以及她产下的婴孩,本就有可能成为阻挠这场婚礼最大的障碍。偏偏就在婚礼之前如此关键的时刻,一直在清月庵带着孩子忍辱偷生的沈香容竟离开自幼生长之地,千里迢迢往神雾山方向而去,看起来,似乎就是要去破坏婚礼的,如此,便不得不除了。
然而,且不说在这样的假设下,怅离的真正身份和意图,就以这假设本身,便似乎存在极大地漏洞。
这第一点便是沈笑天遇害之时,怅离有沈成斌这个不可质疑的人证。
第二点,以怅离在昔年英雄大会上的表现,武功并不高,至少看起来,是不足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令沈笑天无声毙命。当然,或许是他有心藏拙遮掩。可这样一想,又出现了新的疑问。若怅离懂得天仇指这样厉害的武功,并能让沈笑天毫无招架之力,那失窃的连云七十四式横刀谱又如何解释呢?就这二种武学的高低而言,似乎天仇指的价值远在刀法之上。
刀谱失窃之后不到一年内,但凡与神雾山有姻亲关系且一脉相承的武林世家,均受到明月十二楼的上门挑衅,虽然损失不一,却都是死伤于连云刀下。若说这连云刀只是明月十二楼用以报复的象征,为何不用天仇指?要知道,几十年前明月十二楼能发展到数千人众并与整个武林正道抗衡,便是因为在武学上从不藏私,上至楼主,下至最低级的跑腿喽啰,都有学习同一种武技的机会。
莫非是因为天仇指比连云刀难练许多?那怅离如今分明不过二十余岁,莫非明月十二楼之人,资质都及不上他,只他练得成天仇指,其他人便练不成?
天仇指这样的武功,又是如何从沈笑天处传到他的对头手中的?
这最为关键的第三点,是沈香容。
沈香容离开浮屠当日,清月庵便被大火烧了个尽,从在七里弯的遭遇来看,显然并非巧合。如此可见,沈香容的行踪,一直在有心之人的掌控之中。这或许正好解释了,为何沈笑天死后,沈香容不止活着,还能够安然生下孩子。
若她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中,又何须惧怕她向什么人说出当年之事?只怕她还来不及说,她的性命,孩子的性命,乃至沈家庄所有人的性命都要保不住。
杀得了沈笑天的人,还怕杀不了他的儿女?
就说他裴三吧,冲着锦益裴氏这四个字,杀人如麻抢人无数的草莽,也得给个薄面,拿了钱走了就是,总不至于非要裴家十二少的性命不可,偏偏这一回遇上的都是不肯买账的。养尊处优的裴三少,不也被逼得跳崖跳河,摔了一身伤才拣回半条命来?
可见这些人是多么的无所忌惮。
至于同样知道了沈香容秘密的阿囡……裴三不敢想。
阿囡可没有祥云飞这样的好马。若带着沈香容上路的是阿囡和卜摇,他们会遇上什么,又能不能象他与沈香容一样,在千钧一发间跳下七里弯的悬崖,落入湄河,侥幸存活。
甚至,阿囡会不会象桐儿那样,为了掩护卜摇逃走,最终……
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从心底散发到四肢百骸,背上的伤口又仿佛撕心裂肺地痛起来,裴三不敢再想。
他又想到沈香容。
从日前所经历之事以及种种联系来推论,让沈香容赔了清白,丧父失亲,又要杀她灭口的,确实是怅离无疑。
可又有什么地方确实透着奇怪。
若说沈香容两年前得以不死,是因为她在浮屠的生活已被人牢牢掌控,念在露水夫妻以及孩子的份上,怅离对她尚有一念之仁,容她活着,倒也说得过去。
二年后,沈香容抱着去神雾山寻找怅离的目的离开囚禁她的清月庵,离开浮屠,怅离与凤玉笙的婚事受到威胁,只得下手除之。情理上,这也是说得过去的。
可是沈香容在清月庵已住了一年多,若有人长期监视于她,对清月庵周遭环境也必定十分熟悉,要杀沈香容,趁他们还在清月庵之时动手,岂非更方便,为何当日会放他们上路呢?
一路上明明有许多可以下手埋伏的地方,为何偏偏选在七里弯?七里弯只得通向神雾山一途,被视为外界通往神雾山的入口,也自然被神雾山视作领地一般,在七里弯设伏杀人,是为了向神雾山发出挑衅的信号?
也有另外一种难以置信的可能,便是那所谓的“公子”,对沈香容还有情分在,直至她行至七里弯,断定她必往神雾山而去不能回头,才下了杀人的决心?
记得那日那匪首是这般说的:公子说了,夫人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回去带儿子的好。
这算不算是最后的警告?如果当日他带着沈香容回头,回浮屠去,对方是不是会手下留情?桐儿她们,是不是仍会活着?
不会。
他们上来就斩马呢。
裴三自嘲地笑笑,自觉这种如果有些不着边际的天真。
如此想来,他越发不明白了。既然对方是打定主意要杀尽他们一行人不留活口,为何那头目要费那唇舌与沈香容说话呢?似乎只是为了让沈香容明白一点——你不乖乖呆在清月庵带孩子,公子要杀你。
既然已经要沈香容死,告知她原因又有什么意义呢?
莫非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便真的能瞑目不成?
更为奇怪的是,算算日子,自那日七里弯遇伏,他在几个婢子的掩护下一路逃奔,最后与沈香容驾马跳崖落入湄河,又在龚家村获救潜伏,至今已有四日过去。除了七里弯客店失火的消息外,并不曾听见附近有人搜寻落水之人或外来客的动静。所谓斩草要除根,对方既打定主意要沈香容死,要他裴三死,为何看着他们跳崖落水,便不再追寻?
若真如猜测中的,一切均是怅离所为,此人先是骗倒了沈氏兄妹,接着更骗倒了凤玉笙、凤家人,心计城府之深,行事之细密谨慎可谓超乎寻常。如此谨慎之人,在这紧要关头上怎会如此大意?难道就不怕他们侥幸拣下命来,再寻到神雾山去揭穿他的所作所为?
虽说他如今伤得不轻,沈香容又昏迷不醒,可从龚家村取道七里弯,往神雾山而去,也不过是半个月的事,拼一拼还是赶得上三月初三的。只要他裴三到了神雾山,即便不把那婚礼闹砸,闹得拖上一拖,也是不难的。
为何,为何他现在竟能安静地趴在床榻上,默然深思呢?
裴三此时早已没有几日前保住性命时的喜悦和庆幸。
能够活着,喘着气,呼着痛,想着这些想也想不通的问题,实在大出意料之外。
意外于自己活着,本就是一件万分荒唐的事。
难怪要想不通了。
他艰难地抬手,用紫金栉狠狠地刮着头皮,苦笑。
有气无力地,唤叩门的龚老头入内。
龚家村的男人都姓龚。龚老头是龚家村唯一一家布庄的掌柜。
说是布庄,不过是点大的店面。可无论多么小的店面,无论多么小的村子,逢年过节的,也总是能赚点小钱糊口的。所以除了点大的店面,龚掌柜自己还有二间小房子,勉强也能收容个把人,养个伤什么的,他家老婆子也能帮忙煎个药。
“东家,那姑娘醒了。”龚老头说道。
锦益裴氏,布庄遍天下。除了卖最贵最好的料子,也卖最便宜的棉布纱料。在什么地方都能赚到钱,才是真会赚钱的。
湄河边上一个小小的龚家村,唯一一家卖布的,也是锦益裴氏的产业。会做生意的人,消息总是灵通的,也传得快。他才到龚家村,就听到了不少消息。在龚老头这里,他还能收到来自白玉京的信。
东流水,竟也往神雾山方向而来了。
他晃了晃手,不让龚老头来扶,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神智如何?”
龚老头慈眉善目的,有着老人家心疼年轻人的怜悯和担忧:“呕了血块才醒了,说要见东家。”
裴三皱皱眉。逃命时他解了沈香容的穴道,落水时虽极力想多护着她一些,可终究,二人都撞上了河石。他是男子,终究还是勉强顶得住,沈香容却是当即昏死过去,二月的湄河水,还是冰凉的。
不知道她能否熬得住。
这么想着,便看见了沈香容。
“桐儿姑娘她们呢?”她声音很轻,但仿佛很冷静。乌血斑斑,象是红梅被人捻碎了,深深点在她的衣襟胸前。
裴三摇摇头,不语。
沈香容的眼内闪过哀伤,过了一阵,又问:“我的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她只是问“是不是没有了”。
裴三的眼内也有哀伤。
桩儿。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消息传来只说,清月庵失火,庵中之人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