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翻翠袖（1 / 1）
如果能够的话，沈香容的双手，此时已紧紧锁在那掌柜的喉颈上，向他逼问孩子的下落。然而她却不能，只因她的右腕，已被裴三铁箍一样的手紧紧扣住。而她的左边胳膊，也早被桐儿死死抱住。
裴三是个聪明人，他的贴身婢女桐儿更是个机敏的丫头，自然已从对方话语中察觉到对方竟是冲着沈香容而来，又怎能由着沈香容蛮干？
锦益裴氏是经营了几十代的织造世家，日积月累，生意遍布三国。身为锦益裴氏的幺子，裴三年少便声名在外。他在家族中极为受宠，并非仅仅依赖于他父亲的偏宠。表面上他只是个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总是宝马香车招摇过市，实则多年来借周游之机，他一直担负着裴氏在各地交际往来的责任，也一直干得不错。
对于那样庞大的家族而言，有用之人，当然是如珠如宝了。
传言说锦益裴氏占尽天下财富三分，作为裴氏家族的活招牌，风光的背后，自然也潜伏着各种各样的危险。象裴三这样被家族视作珍宝的孩子，自然不会由着他在外冒险，无所依傍地行走。因此除了裴三自己有武艺防身外，跟随在他身边六个绝丽婢女，也是裴氏家族自幼培养，精心挑选出来的家生子。这六个美婢，不仅照料他一路的衣食住行，也是他的贴身护卫。
裴三年少便在这几个婢子的陪伴下各处游走，无论是生意上的对头暗地里使绊子也好，冲着钱财的主意而来的盗匪也好，他自问也算见识过不少了。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既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又极谨慎小心，所以这些年无论遇到多么大的麻烦，多么危险的情形，也曾付出过极惨重的代价，但最终，他仍是好好地活着。
也许，人得意顺遂久了，终是会有些骄傲。
其实这一回，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裴三大意。
若是在别处，在驻马下车之前，依例桐儿早已吩咐一个机灵的婢子先去探路，打听了虚实再做安排，断不会这样冒冒失失的就让裴三先入客店去的。
可这一回多了个身子不太好，需要人照料、从未出过远门的沈香容。
更重要的是，这处不是别处，是七里弯。
这七里弯虽然只是湄山的一个犄角旮旯，虽然离神雾山也还有十余日的路程——但稍微有点见闻的，都知道这七里弯往来之人，几乎都是江湖人物，往神雾山而去的，也几乎都是神雾山的客人。神雾山凤氏，那可是武林至尊，有谁敢和他们过不去？在这七里弯犯事，不是在老虎嘴上拔毛么？
即使是裴三这样小心谨慎之人，也愿意放下戒备，在这里卸马改车。
他还是很聪明的，进门一眼便发现不对。可惜，还是晚了一点。
待到一个婢子喊出“他们杀马”时，裴三便意识到，眼前的情形很糟糕，且糟糕得要命。
马好。
既能代步拉车，又能负重驮物。关键的时候，还是保命的工具。逃命的时候有匹好马，往往比身怀上乘功夫管用多了。
可对方第一手，竟然是杀马。挥刀斩马，斩的是他们逃命的退路。不管这些人是何样来历，抱着何种目的，看起来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不留马，不留人。
往常，“锦益裴三”这四个字，还是可以谈谈价钱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便是打家劫舍的，也不想赔上人命。有麻烦能用银子解决自然最好，实在非要动手，也是可以的，无非是刀口下见功夫。
可这一回，他自报家门，也只不过是拖延时间探探对方而已。敢在七里弯办事，又岂会认不出他裴三？认不得人，也该认得他的紫金香车。
意识到情形很糟糕，裴三只得示意桐儿做好拼死逃命的准备。如果他是女子，他也想象沈香容那般瞪大茫然无措的眼睛。
二个婢子已在门外与人打起来了，裴三不敢回头，然而声响动静听起来，战况很激烈。更糟糕的是，眼前这乔装掌柜的，明明正面对着门外，却还笑眯眯的，慢条斯理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似乎并不将外头的状况放在眼里。
来不及细想对方为何是冲沈香容而来，裴三只感觉到，一切都糟糕透了。
沈香容的眼由最初的茫然转为惊恐，又通通凝为愤怒。愤怒得连死死拖着她的桐儿都感受到她的战栗。
裴三不放手，桐儿也不放手。
清月庵如何了？阿晨到底怎么了？沈香容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须臾间，马的嘶鸣和打斗声中，有人发出痛苦的嘶吼和哇哇狠叫：“大哥，毛丫头手辣，还与他们废话作甚！”
裴三六个贴身婢女都生得好看，女子天□□美，大刀大枪有失娇媚，也是为了方便之故，使得皆是易于携带隐藏的兵器。
桩儿使的飞爪。
方才最后进门，又及时退出的二个婢子，恰恰一人使一个单流星。二人为了保护马匹，背靠马车，一人一边死拽缰绳，一命将各自重手半丈长的锤索舞出一片密密的绳网来，尽管受惊也受伤的马匹依旧拖着马车一时之间倒也暂时阻了敌人的逼近。那一声痛苦的嘶吼，正是先前斩马的伙计发出的。那人心口被流星锤正正砸在胸口上倒地，大约是活不成。
二个婢子也不好过，虽未被敌人击中，打斗中却被身绊受惊飞踢的马蹄撞上，生怕主人分心，都死咬牙关不敢发出半点闷吭声来。
人和马都在叫。
那掌柜眼神骤变，凶光取代了先前的笑眯眯的假意，显然看见了外间的情形。
裴三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也明白，再也等不得了。
他们五人本来三人在前，二人在后，背靠背被里外夹堵在大门处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意识到敌人欲动，不动更待何时？
一直掩在他身后的二个婢子，立即各自施展身形向外越过车顶加入战圈。裴三的后背顿时空了出来，也再无人挡住他的退路。
他立即拧身侧退！
却不是退出门外。
只见紫光滑过，他借着后退之势，手上用劲后拽，一下便把身前的沈香容与桐儿扯到了自己身后甩出门外，而他自己却欺身向前，正正与二人换了位置，挡在了二人身前。
“护好她！”
大喝一声，就向直逼过来的掌柜迎去。
“三少！”桐儿疾呼。
她明白少爷并非为了救她，只是为了这沈小姐的性命。然而作为奴婢，无论如何都不该让主人挡在自己前头的。
她更听清楚，裴三大喝之后，又轻轻说了一个字：马。
桐儿知道，少爷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忤逆的，尤其是这生死攸关之时。
她疾呼，是因为忧虑。外间有多少人，她尚来不及观察细数，可客店内有几人，她是数清楚了的。共有十三人之多，三少如何能对付？这些人竟敢在七里弯行凶，绝非泛泛之辈。
沈香容犹在嘶声大嚷，桐儿不禁恼怒：你的命哪及我家少爷的金贵？！
抬手便劈在沈香容的后颈上。
裴三当然也不是泛泛之辈。
擒贼先擒王！
即使亲密如阿囡，也只是猜到裴三识武。但她并不知道，裴三的武功究竟如何，只是隐隐猜测大约是好的。
裴三的武功如何，大约连他那几个贴身婢女也说不清楚。锦益裴氏，本就有许多秘密，武学渊源，也是其中之一。
裴三曾对阿囡说，他的武功不算太好。阿囡不说信，也不说不信。裴三是不对她说谎的。可是若说武功不好，他这些年走南闯北依然安然无恙，又与江湖人结交，似乎又有点说不过去。
只有裴三自己知道，他的武功真的不算太好。他总能活下来，只是因为他懂得保命，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
在保命这一点上，他往往是无所不用其极。
关于他的武功的秘密，外界并没有传言。他的秘密，本就是教人必死的杀招。他的武器，正是他头上的紫金栉。
那柄如篦如梳，装饰用的华美的紫金栉。
裴三从不挽发，许多人都见过他随时随地手执紫金栉梳理他那头保养得宜黑锻似的乌发的妖娆模样，却不知道他手中的紫金栉更是一柄杀人的利器。
见血封喉，细如牛毛的毒针，就暗含在密密的栉齿中。
针如他的发丝一般乌黑。
对方以为他只是举手成拳直击相迎，近了才察觉到有异物破空而来，也是始料未及。眼看着避无可避，情急之下，那掌柜模样之人索性抬手一抓，就近就抓了一人来挡在自己胸前。
那替死鬼还未反应过来，发丝般的细针已没入他体内，哼都未来得及，便七孔流血软倒。
那掌柜模样之人看得清明，顿时大骇：“歹毒！”
好歹毒的毒。
其他人眼见还未开始打就损了一名兄弟，也是惊骇变色。面对这样霸道的暗器，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杀声震天。
只是一时间，连那掌柜模样的头目大哥也因为忌惮裴三手中发亮的紫金栉而踌躇不近，但凡他手一动，众人便纷纷避让跳开。
裴三大笑：“我手下也是没有活口。”
言下之意，你不给我退路，我也不让你活。
一句话直把对方激得发狂。
此时客店外战斗正酣，那掌柜模样的头目大哥眼一扫，忽而眼一眯手一抓，又抓了身边一人挡在身前，口中大喝：“公子有令，退者死！”
便直直向裴三撞去。
眼见对方之人听闻后神色都是从犹豫忌惮转作恐惧，裴三不禁暗忖：不知他口中的“公子”究竟是何人，我毒，他们竟也不怕。
此时他已退出门外几尺，眼目余光，只见一地红血，也不知是人血还是马血。他心知再退出去，一旦地形开阔，店内之人也会尽数逼出，他们一行人便会被敌人困入围中。他的紫金栉虽然藏了歹毒的暗器，可毕竟数量有限，若都似这般以人肉抵挡，待他的毒针耗尽，届时更是难有生路。
撒手便是毒针连发，紫金栉将毒针噗噗射出，同时急急后退：“桐儿！”
他那些个婢子都是机灵人，先前就是拼死以身护马。再待桐儿得出后，一面死抗着被她击晕的沈香容，一面趁机解马。听到他的呼唤时，已彻底卸了挂套，解了一头未受伤的祥云飞出来。
将沈香容横腰挂上马背，桐儿翠袖一挥，抽出她玉女簪，冲裴三仰面一笑：“少爷，婢子随后就来。”
银牙一咬，玉女发向马刺下！
惊马扬起的尘土，蒙上她散落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