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梦还凉（1 / 1）
祥云飞与醉玲珑均是一等一的良驹，整齐划一的步子踏在道上，只有浅浅的马蹄声。
因为多了一位女客，裴三便将车厢扩尽了，隔了前后二进，内里留了安置沈香容。外头那一进，顶子本就是可以活动的，白日车子行走时，便将顶子收了。裴三喜欢阳光，也喜欢风和雨，那些活跃的气息，总能令他感到人生的快乐。
诚如阿囡所言，他并不是天生便快乐的，只是他善于寻找快乐，善于令自己欢笑，也善于避开不必要的烦恼。可这一回，他并没有听阿囡的。
他摸着耳上的紫金耳廓，耳廓上凹凸的纹理能帮助他理清思绪，却听见里头那进车厢传出的话语。
“桐儿姑娘，你瞧，我这身子是没什么大碍的，能不能、能不能劳烦你同裴公子说一声——”
桐儿咯咯一笑，止了沈香容的话语：“沈小姐，我家少爷就在外头，你何不直接同他说？”
然后便见帘子从里向外打起了，桐儿一手捧着个小碗，冲他使着眼色。
光线一下子将车内照了个通亮，裴三侧首望去，正好看见以及沈香容以手遮眼，有些窘迫的面容。
仿佛没有看见一般，他拧转头，望了望天，才又回转身去，对着沈香容展开一个热情的笑：“沈小姐，今日天色还不错，没有风，不如也出来坐坐？”
沈香容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头巾，略一迟疑，低低道：“也好。”
裴三笑眯眯地正了身子，悠闲地倚在靠背上。眼目余光，扫见沈香容粉中带绿的衣裳一角。
良久，才听沈香容低声道：“裴公子——”
裴三侧面爽朗一笑：“唤我裴三便可。”他大约也能理解沈香容的心态，语气也尽量显得轻松自然：“今时今日，沈小姐有话直说便是，不必与我客气。”
沈香容目光闪动，胸脯一阵急促地起伏。
从桐儿的出现，到裴三答应襄助，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她与这位裴三，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偏偏对方却知悉她心底最不堪为人道的伤痛。二年前，她的父亲还曾因为她对裴三的冷淡嫌弃而对她大加斥责。二年后，这个被她认为满身铜臭的富家公子，竟然成为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甚至不明白裴三为何要助她离开浮屠。她已不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当年对她青睐的痕迹。
她偷偷看了近在咫尺的裴三一阵，见他悠然而坐，眯眼远眺，若无其事。
渐渐领悟了他不愿自己难堪的好意。过去却只觉得此人可恶。她忽然有了自嘲之心，这就是人生。
不平的气息终于平复下来，也改了称呼，说道：“三少，我们可否走得更快些呢？”
裴三侧头端详她的气色，看起来并不比前几日好。她的身子很差，是以不便带着孩子上路，又适逢季节变换，一路上她的汤药就没有停过。为了令她好受一些，他们走得并不快。算一算时日，他们不过比阿囡晚二日动身，但以路程计，怕已是落下四五日的距离了。
他没有开口，沈香容自然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我受得住！”她有些急，生怕他不信：“桐儿姑娘也说我好多了。”
“你这样着急见到他？”
对怅离，他并没有太多好感，总觉得那人有什么地方不够自然。他或许能够理解阿囡对卜摇的执着，却不太能接受沈香容的执迷。无论怅离是否那孩子的生父，对于沈香容而言，都应该是个梦魇。
沈香容被问得一怔，面色一番变幻。短暂的沉默后，裴三也只道她不会作答了，她突然叹了一叹：“我不想坏了他的姻缘。”
轮到裴三忍不住错愕。
沈香容见状，苦笑道：“你或许不信，那日见桩儿姑娘扮成我的样子，抱着阿晨时，我几乎就要后悔了。这二日我想过了，无论阿晨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来路，他的娘亲只有我这么一个。我该尽早与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然后带着阿晨活下去。
慕妹妹劝我暂且安心留在浮屠，我是知道利害的。这婚事毕竟关系到神雾山的颜面，还有凤小姐的幸福。我娘亲也是凤家人，我姓沈，大体还是识得的。所以，我只想早早到了神雾山，悄悄设法见他一面，只要他亲口答我一回，便够了。若不是他，那诚然好。
我想早些回去看着阿晨，桩儿姑娘毕竟没有带过孩子呢。”
裴三尚记得她那日跟着桐儿去见他的情景，自然也猜到卜摇拒绝了沈香容，急着带阿囡上路的原因。这样一个濒临崩溃的女子若出现在婚礼上，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无论是神雾山还是沈家，都丢不起这个脸。
此刻的沈香容，言语里虽同样充满了苦涩，但比那日明显已冷静许多。大约是因为母亲爱子的缘故，离开了浮屠几日，她的心境便有了这样大的变化。当然，这里头也有一个弱小女子无奈的委曲求全与挣扎。
过去阿囡曾说过，经历了轻云的死，知道了莽莽江湖中人命的轻贱，对于江湖，她再也没有幼时的憧憬。
然而因为卜摇，她竟甘心踏入她的厌恶之地，甚至能拒绝沈香容的求助，各种经历过多少挣扎矛盾可想而知。
以她真实的性子，必是想助沈香容的，偏生要压抑了，去学什么权衡轻重，不得自由。她不能做的事，我代她去做也不错。
倒也应了她的话了，为朋友两肋插刀。
不过就冲沈香容方才那番说话，帮她一帮，倒是没有错的。这么一计较，总算也不全是因为阿囡了，用不着整日小媳妇般的怨着她，苦哈哈地只觉得自己一往情深都付诸东流。
想到这里，顿时释然了，又复了那意气风发的样子，轻呵了一声：“过了七里弯，我们便改行山道！”
其实，沈香容并不知道裴三撒了个小谎。她的身子状况，走急了，只怕后头的路上更麻烦。
七里弯长七里，是通往神雾山的三不管之地的必经之路。但凡过七里弯的旅客，多是江湖人，寻常百姓是不来的。
七里弯七里不见人烟，只有一家客店，因为就这么独独一家，便也没有费心起名，就唤七里弯。七里弯后只有山道可行，裴三的车子太大，须在七里弯歇马改车，做最后一次补给。
七里弯，裴三也是第三回走。头二回因为英雄大会，七里弯这家不大的客店总是满当当的，连喂马的草料都有些稀罕。
这一回，伙计热情得很，倒不似头二回那般苦着脸了：“呦，这是打哪来的贵公子贵夫人，快里面请，里面请——”
因要改车，几个丫头吩咐伙计照料马匹，又忙着整理车上的物件，桐儿一人顾着沈香容，听着招呼先行进了门，裴三则走在后头。
客店小，门自然也小，入了门才看清，堂中除了正中对着门的那二张桌子还空着，其他几张桌子都三三两两坐了人。离三月三还有大半月，七里弯怎会有如此多的客人？
发觉不对，裴三一声暴喝：“退！”
这一声喝得快，可桐儿与沈香容均在他前头，待他袖袍两卷，一手一个拖住后退时，已是慢了。急步后退，正正撞上另外几个拎了贵重物件行李、先后入内的婢女。
“保护三少！”
几个婢子跟着裴三此处行走早已见惯了场面，一行七人撞在一处也没有惊慌尖叫，最后二个婢子极是机灵，立时将手中之物甩了，翻身倒退欲让出道来。
这时，又听见马儿凄厉的嘶鸣声。
刀光突闪，门外有人挥刀斩马，正是先前嘱托了照料马匹的伙计。
血溅之间，二个婢子徒手向斩马之人招呼过去，大声疾呼：“三少，他们杀马！”
一匹醉玲珑雪白的马身翻倒在地，蹄子尤在抽搐，马头已被斩落抛飞于半空中，其他三匹马受了惊，又被那倒地的马尸绊着，在原地不住嘶鸣乱踏，巨大的紫檀马车正好被拖拽着挡在客店门前，拦住了一行人的退路。
马车之外，又被人团团围住。
沈香容是惊得喊不出来了，桐儿护在她的身前，却挡不住她的视线。不过是眨眼之间，堂中之人已持刀执剑，瞪着贪婪嗜血的眼，纷纷起身，不紧不慢地逼近。当中的，正是笑容可掬的掌柜。
这怎么是黑店？她下意识回首望身后同样进退艰难的裴三，发现俊朗青年的脸上已笑意全无。
“在下锦益裴三，你们想要什么？”
裴三这样问的时候，桐儿感觉自己后腰被人轻触了三下。她心上一个激灵，三少是说要往死里拼！一头醉玲珑可抵万金，这些人竟舍得斩了，可不是冲着钱来的一般劫匪。
选在七里弯设伏，更不是一般的胆大了。她捉紧了沈香容的手腕，暗暗斜退了半步。
那掌柜嘿嘿笑着走近，一副生意人的商量模样：“啧啧，好说好说，咱可不敢和锦益裴氏杠上。咱哥几个不过是受人之托来向夫人传话的。”
说着，就冲沈香容弯了弯腰：“公子说，夫人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回去带儿子的好。”
沈香容一愣：“你说什么？”
那掌柜又是一躬身，口中再道：“公子还说，若夫人实在不愿便也作罢，清月庵实在是住不得人了。”
听闻这一句，不止裴三桐儿勃然变色，沈香容也尖叫起来，如同一头发了狂的老虎向那掌柜扑去：“阿晨！你们把我的阿晨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