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大江乘(1 / 1)
裴三实在料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他望着阿囡,如此细致美丽的面孔若是一直笑着会是多好看,偏偏此时十五岁的少女一副严肃认真。心头非但没有被了解的欣悦,反是一激,眼神一冷,笑了一声:
“你是大元大将军王与靖云郡主的女儿!”
他才不承认,她是什么江湖人。
阿囡一愣,仍显纤弱的身子僵了一僵。
裴三自己也是一愣,眼内渐渐换上了歉疚,别扭地拧过头去。
阿囡见状了然,默了一默,突然想起远在白玉京的小宸王阿莽,被他戏弄时也是常常如此别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三回转头来,狠狠地瞪她,却见她依旧笑意盎然,有如春风中轻轻摇曳的一朵杏花,心头的不悦,刹那间烟消云散。他的声音软了下来:“阿囡,阿囡,对不起。”
阿囡缓缓敛了笑意,摇头道:“不是的,你说得对,我确是他们的女儿。”
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她知道,自己这副面孔,有大半肖似自己的母亲。
又摇了一摇首:“可我是他们的女儿,也是阿囡啊。你知不知道,我这小名的来历?”
裴三怎会不知?说起来,卜摇对她果然是好的,自幼便细心呵护着,取的小名也是用了心的,既不回避她母亲的本意,也小心维护阿囡幼小敏感的心思。
大约,也估摸到她要说的话了。浅浅的叹息,无言。
“因为这个缘故,我从不敢抱怨自己的出身。我曾想过这也许就是命数,将我送到阿摇身边,终究是待我不薄。甚至于,我曾以为自己想一直留在阿摇身畔,是自然地遵循命数的选择与安排。喜欢阿摇,知道阿摇也喜欢我的时候,我更是感激命数选择了我,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也想过,这便是我孜孜以求的心愿达成的结果。
可是这些日子,也许是变换了身份,我所看见的阿摇,也不再是儿时的印象。站得越近,便越发现不同。发觉他不再高大如山,不再高不可攀,深不可测时,我既庆幸,也很迷茫。就连逗他开怀,讨他欢喜的心情,我也觉得不一样了,如何的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我忍不住想,这或许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就以沈香容之事来说,换做以前,对于阿摇的抉择,她总是全然信服的。可她昨夜却没有睡好,反复想这阿摇对她说的那些道理,不知怎的,总觉得其中有些诱哄的成分。阿摇知道,在她的心底,对凤栖梧,多少有些难以言明的芥蒂。
这种芥蒂的来源,与其说是因为凤栖梧待她的态度让她不能释怀,倒不如说是因为她对父母辈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始终无法坦然。所以,当阿摇说到凤栖梧对凤玉笙的寄望与补偿心理时,她终于选择了忽视心里对沈香容的怜悯。
她其实是明白的,在阿摇心底,神雾山的事,凤氏的事,乃至江湖的事,都远比沈香容重得多。这让她忍不住想起死去的轻云。弱小的女子,在莽莽江湖中总是渺小的浮萍,容易被遗忘,也容易被舍弃。
这样的阿摇是理智的,可与她憧憬的阿摇,又不一样。
她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望向阿三,眼底似是空无,又似是困惑:“可是阿三,我又不能确定是否如此。或许在我对阿摇说要做他的妻子时,又或许早在我十岁那年回到竹海云浮时,便不是命数选择了我,而是我选择了命数。
既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还是坚持着想要试一试,将这路走上一走。我想在阿摇身边做阿囡。”
她的语调从犹豫转为强硬,神色也变得坚决。
不知道是错觉或是思虑太多,她隐隐觉得,越是离神雾山近了,离自己渴求的平和越是远。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在她所选择的这一途上,舍弃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样的让步。
她并非全然的不在乎,也并非那么的善解人意,大度体贴。但想起阿摇说的等一等,想起自己轻轻撒娇,淡淡埋怨时,阿摇执手无言的沉默,相对凝望的愧疚,她又深深明白,那个时候,做出抉择的阿摇,比身为承受者的她,更为艰难。
阿摇必然也如她一样,期望着最终美好的回报。
那么在这过程中,阿摇会与她相互扶持吧。
她相信。
听到她说“喜欢阿摇”的时候,裴三心头已是酸涩,更不想去探究她所说的不同,她庆幸又迷茫的心态是如何的纠结难言,可有一样是极明白的。
她的倔强,尤胜于牛。
因为卜摇是江湖人,她便是江湖人。
裴三知道,阿莽的嘱托,是无法实现了。
可他仍是不愿死心:“江湖险恶。”
阿囡闻言颔首,突地笑道:“正因如此,你必定能体谅我对你的欺瞒。”
裴三顿时为之气结,阳光容颜布满阴霾。为何她能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且,在笑。尽管已明白她的好意,他一腔关切与热情,仍被她笑得心底拔凉拔凉。
“如今江湖上的情形,料想你也知道一二。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山雨欲来。所以请你务必要原谅我。阿三,你是个极会教自己快活的人,偶尔为之的江湖生活,或许能为你的快活日子锦上添花,但你终究是裴三少,我并不想见你不快活的模样。”
想起他的意气风发,她眼如弯月一钩,心情仿佛也愉悦起来:“我但愿永远只记得你洒笑不羁的时候。”
言毕,她匆匆转身而去,留下微掩的门扉。
裴三并不知道离去的她是否听见自己呼唤“阿囡”的叹息。
却听见外面隐隐传来卜摇的声音:“叙完了?”
纵有万千言语,此时也再无机会说了。
阿囡是了解他的。
如同了解他为何总是身着紫金流锦,了解他的张扬,了解他的义气,他的关切。
被暗暗喜欢的人深深地了解着,是幸运吧。
只是,阿囡究竟知不知道,他的关切,源自不同于朋友不曾诉说的情愫?
她对他总是坦诚,她不想他不快活,不欲为他添了麻烦,连欺瞒拒绝也是坦诚。
若这种不想不欲,是基于另一种情谊,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对这个的女孩子,裴三只能又爱又恨。他觉得耳朵上的紫金耳廓箍得耳朵都疼了,禁不住大力扯了下来。因为太过用力,连带着半边头皮也跟着疼得发麻,不由地“嘶”了一声。
这一疼,他蓦地清醒了:依方才阿囡所说,仿佛对此次神雾山之行忧心忡忡,她刻意隐瞒的,难道自己就没有法子查清楚?
他是谁呀,是裴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