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圣无忧（1 / 1）
“三少，沈家庄就在前头了。”桐儿拍了拍马头，教两头醉玲珑缓下步子，回首向车上的主人细声地禀报着。自椿儿柳儿嫁了之后，裴三身边便数她最老成贴心，一应大小事也是由她安顿。
虽说是最贴心的，可桐儿也是有些不明白的。按理说，浮屠城这里有裴氏的亲家在，也是随意惯了的，可不知怎的，这回到浮屠来，三少便像是比往日多了几分注意。前头费了许多功夫寻那慕姑娘的消息，以三少与慕姑娘的交情，那自然是没话说的。可是这沈家庄呢，也不过是泛泛之交了，犯得着劳神么？仅是见面礼这一项便花了不少心思，又厚又重的一份，以往即便是探访对裴氏极重要的往来门户，也不见她家三少这般用心。
车上隐隐传来慌乱的动静，随后便是裴三略显紧快带着责备的声音：“哎哎，不是叫走慢点么？走慢点走慢点！”
桐儿看了看与自己并行两头的桩儿一眼，二人都是奇了。确是得了吩咐要走慢些，可走了这么大半个时辰，也是够慢的了。没看车前的两头醉玲珑都不耐烦了么，那可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呀。
这么慢吞吞地在路上走，那一大早起来又是为了什么呐？
桐儿想了想，索性示意桩儿一同靠路旁停了车子，隔着二道车门帘小声地问：“三少，您衫子还没换好么，可要婢子上来伺候？”
伴随着一阵珠子叮铃，裴三从车门帘后冒出个头来，手指勾勾：“来来，桐儿你上来给我瞧瞧这身衣裳是不是好些。”
桐儿眼目余光瞥见桩儿已在偷笑，暗暗扫了个眼风过去警告着，一面应声摸上车去。
宽敞的香车内一片狼藉，紫金流锦绚丽灿烂，被簇拥其中的裴三少揪着自己的衣襟，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婢女，一脸的期待：“如何？如何？”
桐儿很是无奈，仍是笑着道：“三少穿这紫金流锦的衣裳，当然是世上第一好的。”
裴三脸一拉：“先前那几套，你也是这么说来着，这是敷衍我啊？”
这三少爷爷，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捣鼓衣裳了，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着么，怎么都要到地方了，又变了主意呢？这可不似他平素的性子。
实是没法了，桐儿也只得苦着脸道：“哎呦我的三少，您就说吧，这紫金流锦，本来就是专门教您穿了做活招牌的。旧的么早舍了，开年才做下来的样式，都是大奶奶过了目的，还能差得去？您这一大早都换了好几套了，按我说，都是好看的呢，您非要婢子寻出不满意的地方来，婢子可没法子。要不，您再把桩儿她们几个也喊来问问？”
裴三看了看面前一脸为难的婢女，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默了默，轻吁了一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下去吧，让车子走起来罢。”
桐儿偷眼看他，见她家少爷已经别过头去调弄香炉，眼眉低垂着不知在想什么，也猜不出他是个什么心绪，哎了一声下车去顺好帘子，却不敢叫车子动起来。
“照常走吧。”
得了这句，桐儿才松了口气。不消片刻，便到了沈家庄门前，沈成斌亲自出门笑脸相迎。
裴三揭帘下车，才踏下一足，又抬手理了理衣领，突然压低了声音对照应的婢女们叮嘱道：“一会不许喊我三少。”
桐儿机灵地应了：“是，少爷。”
仿佛这声“少爷”有着异常的法力，裴三原本有些肃穆的脸，陡然多了几分欣悦。
沈成斌已不是第一回见裴三，如今的沈成斌已是沈家庄的主人，招呼起来也有了大家风范。见过了沈成斌，便是与卜摇见礼。
“卜二公子好。”
“三少新年好。”
该死的“二”公子！该死的“三”少！
裴三顿时觉得气短，堵得住自己的婢女之口，偏偏堵不住此人之口。
可是又实在不得不服气。
今日，他便是想仔细看一看卜摇的。看看这个男子，让阿囡心心念念的男子，究竟好在哪处。这个照阿囡所言，同样喜欢阿囡的男子，又是如何喜欢阿囡的。
一眼两眼的，是仔细地看过了。以他的眼光来看，卜摇，其实是貌不惊人的。青衫布衣的卜摇，年纪在沈成斌与裴三之上。比阿囡，那更是大了太多了。
然而又不能不承认，与极力要显得成熟的沈成斌相比，与自己的奢华张扬相较，这个正由青年走向而立之年的男子，有着自然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只消轻轻起身一站，淡淡的笑，微微一礼，眉宇间便是与两个年轻人全然不同的风姿。
只能不看了，才能忽视这样的不同。
裴三收回自己的审视，立即又发现，阿囡并不在厅中。
“阿囡呢？”
他问得极自然，如同询问至亲一般的亲密，丝毫不觉有任何的不妥当。
昨日与阿囡说好的，她不该不在。浮屠城中，阿囡也理应无处可去。原本，阿囡就该住到顾家别院去的，比这冷清清寂悄悄的沈家庄，不知要舒适多少。
想到这个，他又看了一眼卜摇。因为这个人，阿囡实在受了太多苦。乖巧的阿囡，聪慧的阿囡，体贴的阿囡，美好的阿囡，本是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的。
他看卜摇的时候，卜摇也同样在看他。
这实在是一个备受上天眷顾的年轻人，傲人的家世，金贵的出身，山雨一样肆意的年华，只是其中一项便是足以使他张扬的本钱。这样的年轻人，总是容易教人妒忌，令人心感浅微。
这样的年轻人，是可以对任何人挑剔的。
是的，挑剔，便是这样的眼神。卜摇暗忖，自己是看得懂这种眼神的。
也听得懂他那语气中的关切与亲密。几乎不需要问什么，也不需要留心去观察探究，这个年轻人，对阿囡有些不一般。
虽然阿囡曾笑说，这裴三少是如何地爱护天下有名的美人，又如何地为美人一掷千金。所以对于裴三这位挚友待她的优厚，阿囡的说笑中只有坦然和感激。
也许是她太小了，还不懂得，金钱与用心，那是完全的不同。然而也正是因为她太小了，还没有学会如何现实地选择自己的人生，和爱慕的对象。
第一次，卜摇对阿囡那幼小的年纪，心存庆幸。
他又是淡淡一笑：“真是抱歉，因有急事，阿囡一早便出门去了，怕是要过了午才回得来。”顿了顿，见裴三眉梢轻轻一拔，他又继续道：“不过，她特地嘱咐了我转告，请三少务必留下待她回来。那丫头，还怕三少在意她爽约，满心的不安呢，出门时还央了成斌好几回。”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角唇角尽是怜惜纵容的笑。
裴三有些怔忪。这么说，这卜二公子，是真的对阿囡好的了。
心头更不是滋味。
阿囡明明与自己说好了，什么事会让她匆忙如斯呢？
听这卜二公子的语气，俨然是，俨然是……
不曾比，便已败了。
想到昨日嘱咐桐儿悉心准备的礼物，只为了作为阿囡的好友到这沈家庄来，想到自己会因为穿了十余年的紫金流锦是否过于华丽而显轻浮心有惴惴，皆是多么荒唐幼稚之举。
或许，在很早很早以前，在听闻她说将卜摇视作一生的追寻时，自己便已是败了。
不不，或许，自己就不该一时糊涂给阿囡出了那馊主意，让她生了要嫁卜摇的念头。或许，在以前，阿囡独自在白玉京远离卜摇时，在可以争取之时，尚是有些希望的，偏偏自己总想着要尊重她的心意，于是，机会便错失了。
可是，明明是想过，阿囡高兴了，满足了，得偿所愿了，便是最好的事。
但临了，似乎又不是能够豁达的一件事。
一时间，不知道该是沮丧懊恼还是自嘲后悔。
只觉得笑容挂在自己的面上，实在有些硬了，收不得，也放不得。
阿囡再次前去清月庵，是打着劝说沈香容回庄的旗号。眼见客人不做声，年轻的沈庄主只道他是不喜，忙道：
“实是抱歉得很，此事该怨我的。慕妹妹全是受了我的请托，专程代我出城探望家姐。若三少不嫌弃我庄中简陋，便多留些时分，你我也有年余未见，难得当下，正好叙上一叙。”
接下来沈成斌再说了些什么，裴三并没听进心里去。
他只是想，沈香容不在沈家庄，桐儿昨日为何没有禀报？是疏忽了？
阿囡又怎会为了沈香容而误了自己的约会？
若没有看错，方才沈成斌说及阿囡出城之事，他隐隐看见那卜二公子的神色仿佛有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