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十样花(1 / 1)
想起明心一路将她送下山去时频频传递的希冀的眼神,不过小小一个中空的金镯子,揣在怀里一直向下坠着。
“慕姑娘,临兴客栈到了。”
车夫的声音传来,阿囡才想起原本就与车夫说好了,从清月庵回城时顺路到客栈来取昨日投栈后留在房中的行李。
她情绪不太振奋,心不在焉地取了银子,对掌柜说结帐,顺便托个小二去将行李取下来。
掌柜却上下打量了她半晌,突然问道:“请问姑娘贵姓?”
“家姓司。”她随口答了,方觉出不对来,抬眼望向掌柜。
掌柜顿时喜形于色:“果然是司姑娘,昨日原是走了眼了。有位贵人在城中各处客栈都托了信要寻姑娘呢,不想姑娘竟是在敝店下榻,失敬失敬。”
他从屉中取出个紫色信封来,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送到阿囡面前。阿囡接过一瞧,信封上印了个流金的花骨朵。
阿三?
她有些疑惑,开了封细细一瞧,果然是阿三的笔迹。
这时掌柜已唤了腿脚麻利的跑堂去将她与卜摇的行李取了下来,沈家庄随行的两个仆役立即接了去。她忙向掌柜道了谢,嘱咐车夫赶车子。信上所写的地址,正是前年她曾做客小住的顾家别院,裴氏给琅琊娘亲的嫁妆
阿三竟然在浮屠城,莫非琅琊与流水也回来了?
她原本不太好的心情顿时雀跃起来,或许可与阿三商量一番。
谁知见了裴三,便傻眼了。
裴三还是穿着那样艳丽的紫衣,只是脖子上多了一圈毛茸茸的大领子,左胸前还垂个紫貂头,紫貂的眼睛圆溜溜的睁着。
她盯着瞧了一会,只觉得眼睛也瞧得晕了。
整整一条紫貂都挂在他的领子上,右边垂着的是尾巴。
裴三笑嘻嘻地道:“不用瞧了,是真的。”
阿囡看着他,无言。他捉了紫貂头凑过去:“你闻闻,不臭。”
身后那几个美婢子,都认得阿囡,正捂着嘴嗤嗤的笑。
眼前人嬉皮笑脸的模样,阿囡不由想道,这人,怎么就时时快活着呢?
倒显得她心中越发灰暗,情绪又一落千丈,不知怎的便生了脾气,就想拂袖而去。
裴三一见不对,急忙将她拉住:“哎哎,才过了年,还没问我好呢,怎么就要走了?黄金烧不想喝了?”
阿囡倍感头疼,又抵挡不住黄金烧的诱惑,气呼呼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三得意洋洋地一笑:“我请了神算算出来你必会经过浮屠,便在此处等你呀!”
他身后的婢女,也笑嘻嘻地帮衬:“我家少爷才收了神雾山的请柬,料到慕姑娘也是要去的,便在此处等着呢。”
又是雷怅离。
又是神雾山。
挥之不去的烦恼,令她更觉沮丧。摆在面前的黄金烧,也没有了往日的吸引力。
见她郁郁不振,裴三以为她回云浮宫又受了委屈,试探道:“怎么,你一个人来的?”
“阿摇在沈家庄。”若换作往日,她早就喜滋滋地向裴三诉说自己与阿摇的进展了。然而此时实在没有寒暄的心情,言简意赅。
但裴三已明白了大半,想来也是,自她离了白玉京至今,怎么也有好几个月了。若果真是受了什么委屈,她又能到哪里去?以前见她盼望得辛苦时,也是希望她好的,愿她得偿所愿。可真的见她完满了,心里也不是不失望,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人从心里挖了出来,一下子便空落落的。
不过失望归失望,旋即又想,她了了心愿,为何是这般面色?
“原来卜二公子也来了?那真要拜会拜会,不知沈家庄如今可待客?”
他突然极想看看,那卜二公子是如何待她的。
莫不是待她不够好?那可不行。
等了半晌,也不见对面的人答话。只见她垂眸盯着酒杯,仿佛在发呆。
却不知阿囡此时心中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与他说沈香容之事。阿三有副玲珑心窍,或许若能寻个主意。可毕竟这事关沈香容的名声,还有对于雷怅离可能不公允的猜测,是不是不适宜让阿三知道呢?
她素来对裴三坦诚,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诧异之余,裴三只得猜想她是遇到了大麻烦,忍不住扣了扣桌案,夺了她面前的酒杯:“酒都冷了。”顺手便往地上泼。
阿囡阻挡不及,心疼得疾呼:“这一倒,得多少钱!”
换上了煨着的酒,裴三才淡淡地道:“冷酒伤身。”
一双明媚的眼锁着她的面孔,细细地探究。
阿囡明白的。他其实,比自己慈悲。对人,总是很好。
阿三对沈香容也曾有过青睐,也许,不该让他知道沈香容如今的处境,让他保留那个美丽的印象才是对的。美丽的女子,大约是希望他人记得自己美丽的模样吧。
于是也淡淡一笑,执杯饮下,终究掩下沈香容之事,只拣快活的消息说着。
她越说得高兴,裴三心中越是黯然。
有了喜欢的人,她连心事也不与我说了。
一个强颜欢笑,一个心怀惆怅。酒虽是热的,却不能畅饮。阿囡只想着赶紧将心头包袱找一处搁一搁,不是有阿摇么,没有阿摇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没有察觉裴三有何不对,饮不了二杯,便说要走。
送走了她,裴三一手扯下脖子上的紫貂,扔给身边的婢子,转身便往里疾奔:“什么劳什子假玩意,拿去拿去!我要睡觉,天塌下来也别来吵我!”
几个婢子吓得面面相觑,这是怎么的,前头还欢欢喜喜的,一转眼便变天了。
噤若寒蝉之间,又听他大声吩咐:“收拾收拾,明日上沈家庄去。”
回到沈家庄的阿囡,却被林氏缠住紧问。她口是心非地回了话,只说沈香容一切都好。但不惯说谎,三言只答了二语,总不能教林氏满意。
卜摇见她久久不归,早就等着了,见她面带倦色,心疼她舟车劳顿,状似笑言道:“小丫头被我娇惯了,才出了个小门,便不太清醒,还得好好磨练磨练,夫人莫怪。”
阿囡深明其意,心上一时欢喜,低头抿嘴而笑。
总算将她解救出来,二人独对,卜摇才问:“路上不好走么,耽搁了时辰?”随手接下她的斗篷,一脸关切。
阿囡正开心着,照实道:“阿三也到浮屠来了,我便顺路去见了见,明日他——”
一拍额头:“哎呀,我忘了和沈大哥说,阿三明日要来呢。”
蓦然又想起阿摇与阿三算不上相熟,又笑眯眯补充:“就是裴三。”
卜摇一怔,锦益裴氏十二少,他怎么会忘记?
“嗯,你倒是说过与他甚为要好。” 那意气风发,令人过目难忘的年轻人。
甜蜜的时候,总是想撒娇。她撅撅嘴唇,嘟囔着:“多亏了阿三。我原先怕自己一人没得营生,正好如意酒楼要入股,我便想押了些珠玉换作银子。阿三说,押给别人不如押给他呢,帮我预支了那一份。酒楼里生意好归好,本钱却不是容易回得来,我现在还在想,我娘留给我的那些珠玉若是真进了当铺,也不知何时回得来。”
卜摇不是不知道她的委屈,总是刻意不去想,刻意回避着,对自己说要对她好些,或许便弥补了。可真的听她说起,心里却极不是滋味。她原是没有家的,自己却让她流落了,投靠他人。本是想她平安和乐的,却让她抛头露面,下厨煮食。
执了她的手来,细细地看。幸好,还是葱尖一般。他望着她秀丽的面容,眼神似最细致的画笔,描画着她的轮廓,沉默不语。
阿囡的心一下子便满当当的。这样足够好了,她浅浅地笑。
执手相看间,夜幕悄然降临。此刻在自己最信赖之人跟前,阿囡一五一十将见了沈香容的情形道出。卜摇着实有些吃惊,沈香容的金镯子摆在手边,只看了纸卷一眼,他便似松了口气,断然说道:
“字如其人,浔川雷氏的功夫雷霆万钧,非一般的猛烈,雷怅离的字,也一如的刚烈。反观这上头的字迹,倒有些飘逸。这并非雷怅离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