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二色莲(1 / 1)
阿囡心里虽有些乱,倒也还有理智冷静。认识沈香容时,她也不过只得十三岁许。说起她与沈氏的交情,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还不到了解沈香容的私密的程度。
“我想求妹妹和卜二哥,设法将我带去神雾山,见他一见。”话音迟疑,沈香容坐在床沿,前倾着身子。
这个他,必是指雷怅离了。
可那雷怅离三月三便要与凤家二小姐成亲了,沈香容还去见他做什么?虽说如今的沈香容可怜可悯,但她奉献了清白之事,实在是有些稀里糊涂,连她本人也不大搞得清楚。沈笑天遇害是件大事,五月那夜,沈家庄各人的行踪,轩辕先生和大象道人做主,都是调查过有交代的。
沈成斌与傅掬水都曾证实过,当夜雷怅离与其他年轻人一样,在西院切磋棋艺,并不曾离开过。而轻云那夜在花影轩外见到的人,不过是与雷怅离形似,却是个无面人。正因如此,轩辕先生等人才得出一个明月十二楼之人潜入庄内杀害沈笑天的结论。
这桩凶案,那年明月十二楼的黑衣使者在神雾山出现时,也是承认过的。
沈氏是苦主,沈香容不可能不知道这里头的经过。即使自己不出言提醒,沈香容也该明白,与她夜半幽会,又令她产下孩子的男子,不该是雷怅离。
再说,不管是怀着何样的目的,沈香容要去神雾山找雷怅离,有手有脚的,谁又能阻止得了她?自己与阿摇,又能帮得上她什么?
这时的阿囡,已不是个滥好心的小孩子,孰轻孰重,一掂量就清楚。此次与阿摇出门,目的地是神雾山。凤二小姐的婚事,目前在江湖上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一路走来都听到不少议论。沈香容已变成这般模样,若去了神雾山,不知对这桩喜事会产生什么影响。
这样想或许是有些不堪,但人终归是自私的。阿摇与凤山主交好,绝不会容许凤玉笙的喜事出乱子,自己也不会给阿摇添乱。
沈香容仿佛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不语,仍旧说道:“我也知道这是非分之请。我那死去的娘,也是姓凤的,凤家小姐的婚礼,当然少不了要来帖相邀。只是我是女子,孝期尚未满,我那个兄弟,必是不允我前往。我不知那女子在你面前做了什么功夫,教你以为她母子二人对我如何的关怀。我只知道,若我在此间之事被那二人得知,我与这孩子,必是都存不下性命来。我自然也是可以一走了之,但师太心慈收容我在此,庵中各人又都替我瞒下了孩子的事,已是极大的慈悲了。平日来人探视,我虽不见面,但也会隔了帘子说上几句。若我走了,只怕连累了师太,害苦了明心。你不知道,我的身子不好,一直没有奶水,初时连床都下不来。全赖着明心日日时时熬药熬米浆,才留了我和孩子的命,我断断不能害了她。我家在浮屠,还是有些厉害的。”
阿囡听得仔细,下意识望了望门角,已不见明心小尼。先前明心领她偷偷来这里瞧过,才去见得沈香容,是不是想让她知道沈香容处境堪怜呢?但是明心又如何放心她这个陌生人?
她自然明白沈香容的意思。沈笑天当年做寿的情形,在浮屠城中是何等的辉煌热闹,仍历历在目。如今沈笑天虽已身故,在江湖上仍是有些地位。又是练武之家,常人不敢得罪。若沈香容带着孩子偷偷跑了,被沈家人发现,这庵中的出家人大约顶不住压力。未婚私自产子这样的丑事……知情之人,怕都是不好过。
自己如今也成了之情之人,今日之事,恐怕也不能对阿摇有所欺瞒。云浮宫,神雾山,与浮屠沈氏,这个中种种关系,又如何办才好?
方有些软化的心,顿时又硬了起来。只是垂了眼帘,不动声色。
那边厢沈香容见她无动于衷,突然低低笑了一声,又道:“毕竟是私会男子,那夜我去花影轩,心里还是怕极了的。为了壮胆,我带了些酒去,也不知有没有乱了神智。只记得他款款相慰,我便哭得一塌糊涂,也不知是否胡言乱语过。慕妹妹,曾经在我家,我那死去的娘,是极有地位的。若说我爹有什么秘密,我娘必定是最清楚的那一个。我爹书房里的机关,我曾见过……”
这样的暗示,阿囡听得一惊。当日沈笑天的尸体被发现时,便是因为仆役触动了书房内的机关,后来更发现沈家的连云七十四式横刀刀谱被窃。即便杀死沈笑天之人武功十分厉害,恐怕也是要实现知晓房中机关所在才能避过。
她再也不能自持,抬眼看住沈香容。
沈香容面露悲戚,定定与她双目相对,说道:“我糊涂,但也不至于笨到无药可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我更想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糊涂,泄露了我爹的秘密,才害死了我爹。这一年多的日日夜夜,我都在悔恨。我不敢与人言说,怕背上这沉重的罪名。也始终有期盼,想要自欺欺人,就将这孩子当作是他的,好歹将日子过下去便罢了。可你方才说,他要成亲了,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我今日如此,有我自己糊涂的原因,也有一半是因为爱慕了他。我想解开这心头疑惑,也好教自己死了心。慕妹妹,我想求你,设法助我去见他。这世上,我再也找不到可以相求之人”
阿囡张口欲言,沈香容大力捉紧了她的手,急迫地说道:“慕妹妹,你切勿以为姐姐愚笨。以云浮宫与神雾山的关系,我猜你此番必定是要跟着二公子去神雾山出席婚宴的。都说云浮宫与神雾山一气连枝,二公子也不想凤氏的嫡小姐选错了一个不可靠的夫婿吧?你再想一想,即便是我识人不清,那人为何谁也不学,偏偏用了怅离公子的身份?这其中难道不怕有什么蹊跷?我若能去得神雾山,也不会乱来,只求偷偷见了他,问了他,解了心中疑惑便好。既了了我的心事,也好安了别人的心不是?总比教婚事担了风险,日后出大事好吧?”
她一叠声说了许多,阿囡不禁怔住。
平心而论,她对怅离是极有好感的,一是因为怅离身世坎坷,二是怅离赠与她的那枚青玉,正合了她的表字。撇开个人的好恶不说,怅离能得到凤栖梧的认可,也不是容易之事。
再说了,沈笑天毙命当夜,怅离分明是与沈成斌等人一处的。这本就是无懈可击的证据。倒是沈香容夜半与男子私会,到头来却无法印证对方的身份。怎么看都可以说是冤枉了怅离,只是她错信了对象。大约也正因为知道自己不足以令人相信,沈香容才一直隐瞒至今。
可现在沈香容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
那雷怅离,初时名不经转,到浮屠便与沈成斌等人结识交好,得了沈香容的倾慕甚至以身相许犯下错事。后来一路同行,虽未如愿以偿得到阿摇的荐书,但到了神雾山后,便与凤氏二小姐结识,也同样得到她的青睐,在英雄大会上扬了名声,不止认祖归宗遂了心愿,还即将娶得美人归。
想当初,还是自己悄悄提醒怅离去接近凤家小姐的。
这样的怅离……若不是他有过人的优秀,怕就是有过人的心机。阿囡心中凛凛,再细细一想,又是一惊。她看定了沈香容,见沈香容也同样定定地看着自己,只是那眼神,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沈香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说她糊涂,她真是糊涂,可说她聪明,又是真的聪明。这一番话语拿捏,哀求与警示,分明是软硬兼施。尤其是云浮宫与神雾山这关系上,她说得如此巧妙,也说得不错,阿摇,是不会坐视的。
“香容姐姐,方才我去见你之前,明心带我来瞧过这院子的。”阿囡说道。
沈香容面一暗,苦笑道:“是,我一听是你来了,便想求你助我寻到怅离公子,一年多里,我不曾听闻他的音讯。不想我却算漏了,你带来的是他要成亲的消息。”
果然是这样。一开始,沈香容便想激起自己的同情。
阿囡心上沉重,但看着眼前的沈香容,又不由地怜悯。这曾经是个多么美好的女子,一颗洁净的心,又是怎样变了颜色。
沈香容将金镯子塞入她手中,道:“我知道这是桩不容易的事,你将这镯子拿去给卜二哥看看,我相信他会仔细思量的。天色不早,你去吧。”
镯子余温即散,握着冰凉冰凉。这镯子里头,有沈香容最珍视的字条,就这样,交到她手中。
阿囡没有言语,起身行了出去。
及到门边时,沈香容又叫住了她:“这孩子是清晨时生的,我给他取了名字,叫晨,阿晨。”
阿囡才想起,屋中的小娃娃,至始至终都安静如斯,让她完全忽略了存在。
原来,沈香容给孩子取了名的。
终究还是个母亲。
她没有回头,反是抬头望了望天,原本鲜亮的天色,果然沉了。
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