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一痕沙(1 / 1)
说是城外,实则清月庵之远,超出了阿囡的想象。
在车子走了进二个时辰之后,阿囡对沈香容之举越发不解起来。昨日,在林氏与沈成斌的坚持下,阿囡与卜摇终是被挽留下来,在沈家庄宿了一宿。庵堂不接待男客,卜摇便留在沈家庄内,与沈成斌继续昨日未尽的话题。
对于沈香容去了庵堂吃斋念佛之事,卜摇也大感意外。他记得,昔年凤横波在世之时,与沈笑天都是极宠爱这个长女的,甚至舍不得要她辛苦习武,所以沈香容的武功修为只是平平,比其弟沈成斌还差一些。
林氏安排好的车子,备了足足一大车的衣物和斋粮。出门时又往阿囡手里塞了一百两银票,托她捐香火。看起来,这林氏对沈香容倒像是由衷照顾的。
清月庵就在东山上,小小的一处庵堂,不只离城远,上山也不便利。到了东山脚下,车子便上不去了,随车同来的仆役担了担子,领着阿囡一路上山去。山路小而窄,不好走,不见人迹,清净得过了头,难怪林氏哀叹说清月庵香火不足,准备了一大车东西。
到得庵门时才见有小尼抱了笤帚东一下西一下地扫着地,细细的身量,瞧起来只得十来岁模样。小尼见来了人也不惊不喜,只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二个挑担子的男人。
仆役机灵地对阿囡低声说,这小尼唤作明心,想来是认得的。阿囡连忙让他们将物事放下,速速到山脚下去等着,又对明心说明来意。
没有了男子在场,阿囡虽温言细语,小尼明心一径地摇头说沈施主不愿见人,眼睛却不住地上下打量,似是要判断些什么。阿囡便转了话音,只说隔着门说上几句话也好。
小尼想了想,才道:“我去问一问吧。”走入庵内前,又频频回头看了阿囡几眼。
她还以为这一等大约又像昨日在沈家庄那般需要费些时间。不料只是一会子,那小尼明心就急匆匆地奔了出来,小心地四处看了看,道了声“施主失礼了”便拽了她的胳膊往庵内带去,状似十分急迫。
这明心小尼倒是有些奇怪,阿囡暗忖。原想问一问,这年幼的小尼却走得分外的急,气喘吁吁,叫她无法开口。经过正殿时有位老尼闭目敲着木鱼,对二人匆匆而过也不闻不问。除此之外,便不再见过他人,入目之处皆是简陋的布置,她对沈香容在此处的生活更是好奇起来。
小尼带着她在最里处的僻静小院停下,阿囡暗暗吃惊,院子角落处还堆着些未砍好的零散柴火,难道沈香容就住在这里?
她疑惑地看着面前瘦瘦小小的小尼,小尼也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半晌,才指指最左那间屋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嘟哝道:“沈姐姐平日就住在此处。”
不知为什么,阿囡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忧伤。
正待反应,这小尼却又使劲拽着她,拐出小院向另一边行去。
原来庵中尚有一个小庵堂,小小的一间,比前头窄小。小尼拽着阿囡入内,不暗,但隔了一道帘子,内里情形只得大约的影子,隐有女子的咳嗽声。
小尼小声地说道:“沈姐姐,你想见的人来了。”
阿囡便听见沈香容的声音从帘子后传来:“明心,多谢你。”
原来这有些奇怪的小尼明心与沈香容极是亲近。那她先前领自己去看沈香容所住的小院又是何用意呢?沈香容又为何不在所住之处见自己,反倒是在这小庵里头?
明心又看了看阿囡,指指帘子,吱吱唔唔地道:“沈姐姐风寒未好,吹不得风,又、又怕过了病气……”
她越说越是小声,有些结巴。阿囡暗想,莫非自己是眼花了,竟觉得明心的脸有些红。
“明心,你去吧。”
明心闻言,应声退了出去,回首时又是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阿囡正想着回头必定要找明心问上一问,帘子那头的沈香容又低咳了二声,对她说道:“慕妹妹,难得你有心来看我。此处简陋,请你将就将就。”
阿囡一看,这头倒是安放了一把椅子的,笑了笑,并不坐下,只道:“香容姐姐,没什么将就不将就的。你是知道我,在竹海云浮粗都野惯了,哪里怕什么病气?倒是你,身子不好,为何不回庄里去?林夫人和成斌哥哥都挂念着你,怕庵中太过清苦,特地瞩我送了米粮菜干来,还有些布匹衣裳,是给庵中师太们准备的,已经在前头放下了。车子还在山下等着,也不必收拾了,你就随我一同回城里去吧。”
说着便要去掀帘子。她总觉得,先前明心那句解释,有些太过奇怪。再说练武之人并无那些避忌,沈香容为何要如此遮掩?
谁知那头的沈香容却急声道:“你别进来!”声音有些尖锐。
阿囡一怔,只好收了手。隔着帘子定定站着,看着那头迷蒙的一片直发愣。
良久才听沈香容道:“慕妹妹,这风寒之事可大可小,你莫要乱来,就坐下与我说说话可好?”
倒似是哀求了。
“香容姐姐……”
阿囡不得不强压着心头疑惑依言坐下,摸不着头脑之余,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分不自在。
沈香容幽幽一叹:“慕妹妹,想不到你还念着我。”
“当然了,我还记着香容姐姐请我吃的甜羹呢。”
说起前年同游白鹭洲,倒是个不错的话题,阿囡说说笑笑,一边仔细留心着帘子那头沈香容的反应。沈香容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低咳一二声,算是回应。
阿囡心里暗暗有些着急,连在白玉京开酒楼的事都要说完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慕妹妹,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听见沈香容主动发问,她终于放下心头大石,笑道:“香容姐姐想问谁?”
等了好一阵,才听沈香容低声问道:“不知慕妹妹常常在外走动,可有怅离公子的消息?”
阿囡一怔。
想起前年的情形,当时的沈香容对怅离是颇为青睐的,裴三也为此事闹了脾气。难道沈香容还惦记着怅离?只是如今的怅离已是雷怅离,也已有了未婚妻子。她该如何说才好呢?
大感为难。
那头的沈香容得不到回应,又说:“自家父故后,我便到了此处,对外头的事情不甚了解。成斌从神雾山回来时提过,怅离公子他仿佛受了重伤,不知要不要紧?如今是否好了?”
阿囡暗道,成斌哥哥在神雾山也住了些时日,又深得凤氏族人的照拂,且与怅离也是交好,难道就不知道那凤二小姐与怅离出双入对之事?还是他知道,却瞒住了沈香容?
想来也是,前年沈香容已是十八九岁,待她守足三年孝期,年纪便有些大了。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怅离本就是一表人才,认祖归宗后冠了雷姓,也算是炙手可热的年轻俊秀,这其中难免有许多事态变幻。若真是沈成斌有意瞒着她,怕也是为了让她不抱太多期望吧。
也罢,就当自己那时年幼,并不懂得沈香容的儿女情怀算了。要她说谎,也是不习惯的。
便说道:“怅离哥哥那回确是伤得不轻,不过如今已是好全了。我去年入冬前见过他一回,他复了雷姓,偿了心愿,瞧着象是十分不错的。我听怅离哥哥的意思,大约三月里就要成亲了,是凤二小姐——”
尚未说完,就听见帘子那头有重物落地之声,沈香容咳声连连。阿囡暗暗叫糟,不由分说便掀帘过去。就见沈香容依在椅上捂着心口猛咳,厚褥子一半搭在她腿上,一半滑落在地,地上翻了个木墩子。
“香容姐姐!”她眼明手快扶紧了沈香容,却立即被沈香容大变的样貌吓得一惊。
记忆中的沈香容是很美的,纵然不能说是风华绝代,也有月华般的夺人光彩。在白鹭洲的草地上,彩蝶环绕,众星捧月的美态,连裴三都心生爱慕。可眼前的沈香容,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包着头,盖着褥子,神色黯淡的模样,仿佛苍老了许多。活脱脱一个孱弱妇人,哪里有半点美态可言?
即使是大病之下的红筝,也不似这般毫不修饰。
措不及防间,她一时愣住,发不出声音。
她的失措显然也刺伤了沈香容。只听沈香容“啊”的一声,大力推开她以手掩面,抽泣起来。
阿囡恨不得将自己大骂一通。大约是这些日子跟在阿摇身边,习惯了乖顺依赖,失了机敏。自己的聪明机灵和沉静稳重都到哪里去了?竟会这样大意失措。先前见到帘子时便应想到,必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才致使沈香容不愿见人。明心一度欲言又止,多半也是想给自己暗示,偏生自己不能领会。
她懊悔万分地向沈香容赔不是,却深知口上的言语根本不能表达自己的歉意,也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也知道自己越是赔不是,越会令沈香容难过。越是美丽的女子,越珍惜自己的容貌。沈香容不见林氏,也不肯见沈成斌,莫非也是因为如此?沈香容又是怎么变成这般模样的?
她不敢开口问其缘由,一径的懊恼悔恨,默默地摸了帕子递给哭泣的沈香容,大气也不敢出。
接了帕子的沈香容,以帕子捂脸,带着哭音道:“对不住,我失态了。你可否在外头等我一等?”
阿囡闻言,如亡命的兔子般蹿出帘外。又蹿出小庵堂门外,就发现明心在外头探头探脑。见她仓惶奔出来,明心也是面色一变。双眼瞪着她,隐有责备之意。
走去想问,未及开口,明心便冲她连连摇头摆手,不做声。
阿囡与明心大眼瞪小眼,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被这古怪小尼,以及容貌大变的沈香容弄得糊涂不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了又等,却等到了沈香容从小庵堂里走出来。
阿囡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身上的青锻袄子尚算新净,如妇人般以帕子裹头,清减了许多,曾经如白玉般的面庞有些暗黄,看去来没有什么精神。
沈香容向她行来,眼眶尚是红的,但并不见悲戚,淡淡说道:“慕妹妹,你随我去见一个人。”
她走在前头,快而有力。背影僵直,在中午的太阳下有种决然的味道。
阿囡注意到,明心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沈香容带她去的,正是先前明心领她瞧过的那堆了柴火的小院。
入了沈香容的屋子,阿囡又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