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忆秦娥(1 / 1)
阿囡只在代善堂待了一日,便带着轻扬一句“平安”的叮咛,随卜摇向桃江而去。
凭着记忆,她带着卜摇,寻到了那夜与明月十二楼之人恶斗的矮橘林。
那些在打斗中折断坍塌的橘子树,经历了秋季大雨的冲刷,又经过几个月持续干燥的寒冬后,都已完全干枯了,歪歪扭扭倒得一地萧条,死气沉沉。幸存下来的,尚留着被刀刃劈砍过的疤子。
那夜的丝丝毫毫刻在她的脑子里,倒比树木上的疤子深刻多了。也没有太多后怕,她一路平静地叙述着那夜激斗的情形,连同后来遇到辛先生的情状,他又使了什么招式,都一同向卜摇说了个干净彻底。
她停在辛先生突然出现救下自己,使出轰雷贯耳那一招的位置,看着左手一处树干上恍若被兽爪撕扯过印记若有所思。
她清楚地记得,那夜辛先生身坠如钟,两臂大张,双肘拱起,手掌急转如陀螺,虎虎生风。他只以一双前臂做轴,便将雨水卷成了二团大水球,隆隆几声间水球爆裂向四面喷射,瞬间便将敌人震倒。
那夜在震慑之余,她只顾着杀敌,后来又因时间仓促急急离去,来不及留意太多细节。如今再回味当时的情形,尽管辛先生因为被烈酒掏空了身子,后来力有不继,但仅以刹那间爆发出来的的功力而言,实在是深厚得惊人。
看那辛先生的样貌,乱须盖脸,虽有些糟糕邋遢,估摸着差不多也该有五旬年纪。这等厉害的身手,为何江湖中不曾有所传闻呢?
“阿摇,我那日与你提过,哪位襄助我的辛先生,可能与上一任的神雾山山主凤双歌有些瓜葛,后来你可有了解过?”
卜摇一直牵着马跟在她身后,听她细细描画着当夜的情形。看着树木坍塌的凌乱,不难想象当夜的恶斗场面,想到她当时在寒凉的夜雨中是如何的惊怕仓惶无助,命悬一线,想着她小小年纪便要经历这样的风波危难,只觉得心悸不已。
可她偏生要说,当时只想着要孤注一掷,与人性命相搏时,并不感到害怕。
幸而,这只得十五岁的少女,如今正安然无恙地侧立于他身前不过几尺之遥。
纤幼的身子拢在嫩黄斗篷里,尖尖的下巴微微抬着,举目凝望深思,是那样娇柔的模样。乌黑的发辫绕在耳后垂在肩上落在胸前,勾画出纤薄小巧的耳廓,比最上等的白瓷还要细腻。只是小小圆圆的耳垂,有一丁点刺目的红,象是被冻的。
他是见过雪的,自然也见过冰凌子。
她耳垂上的那枚水滴状的坠子,白白透透的一颗,就像是冰凌子一样。
他想也不想,便二步迈过去,伸出温热的手,轻柔地拢上她的耳朵。
阿囡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唬得一跳,抬起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冷不冷?”他的手依然拢在她的耳上,另一只手也抬高了,在她另一只耳上轻轻地按着,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柔柔,似有还无。
阿囡傻愣愣地动了动脑袋。她的身子素来好得很,又因为习武的缘故,不大害怕冷热,冬日里穿薄衫子还是厚袄子,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此时她身上还披着斗篷,更不该觉得冷的。
她本想说不冷,可阿摇就在身前,含着淡淡的笑,温柔和煦地瞧着她,她突然从他的眼中发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状来。她想细细品味其中的含义,又仿佛闻到了他呼吸的味道,就似竹海云浮的竹香。
悄然逼人。
渐渐地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一点一点染了红,原本只有一丁点猩红的耳垂,也彻底红了个透。只是心上的欣喜完全无法掩饰,纵然害羞极了也不想去遮掩。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喉间渐渐地化了开来。
“不冷,阿摇。”她笑着回答。
眉眼弯着,乌溜溜的眼珠像两汪清澈的山泉,濯濯而光,大胆地迎视着眼前的温柔。
双手也坚定地覆盖在他的手上。
前一刻她只是娇柔纤细,引人怜爱,此刻在卜摇的眼中却明媚得惊人,教他着了迷。这年轻的,青涩中蕴藏着巨大活力的美丽,令卜摇有些迷惑。
阿囡何时长得这般好看了?
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问了出来。很有些傻气。
阿囡唇角一掀,捉下他的双手,捧在身前笑眯眯地问:“小时候阿摇也夸过我好看的,不知道是那时好看一些,还是如今好看一些?”
卜摇一想,确实是有过的。再回想方才的举动,自己真是魔障了。
不禁大感难堪,又想要别过身去避开她促狭的笑眼。
然而双手已在她的掌控中,不由自主。
“阿摇,阿摇?”她孩子似的扭着麻花,俏皮地笑着缠着。
卜摇被她缠得无法,窘迫地轻咳一声,才找到一句合适的话:
“阿囡当然是不会输给天下任何一个女子的。”
哈的一声,她清脆的笑声立时溢唇而出,驱散了那雨夜留在这矮橘林的阴霾。
这恐怕是她有生以来得到的最高赞誉了,她想。
从阿摇这样难为情的表现来看,该是发自真心的吧。
她揽着卜摇的胳膊,小人得志般乐陶陶地道:“阿摇总算知道我的好处了。”
卜摇哭笑不得,看着她这般自然地撒娇卖乖,自己那些尴尬难为情又是为着哪般?真是痴长了十几年,三两下便被她左右了心绪。
自嘲了一番,索性大大方方地反执了她的手,在矮橘林里闲转了一圈,想起她先前的疑问来。
“据我所知,梧姐的母亲自接任山主后便不曾离开过神雾山,除了她的夫君梦回公子吴梦回,理应没有机会与外界其他男子深交才对。”
这也正是阿囡的疑惑所在。上一任神雾山山主,凤栖梧的母亲凤双歌,因其父母在明月十二楼之乱中受了重创,不久便双双身故。凤双歌接掌神雾山时只得十一岁,是凤氏嫡系仅存的一点血脉,她十五岁便招了夫婿,正是当时有“香茶挽梦回”之美誉的梦回公子吴梦回。
就如历任的神雾山山主一样,凤双歌也没有活得过四十岁。与梦回公子婚后,她于十七岁时诞下大女凤栖梧,二十九岁时再生次女凤玉笙,寿三十四。
而她的夫婿吴梦回,却比她更短寿,没等到次女凤玉笙出世便撒手人寰,亡故时只得三十二岁。据说凤双歌与夫婿吴梦回感情甚笃,遭受了夫婿早逝的打击,凤双歌二度生产后便一直身体赢弱,大病缠身,苦熬了五年便亡故了,将山主之位交由时年十七岁的长女凤栖梧继承。
神雾山一直是江湖至尊,凤氏家主打个喷嚏江湖也得震三震,是以这些信息都记载在江湖志中,众所周知。阿囡当然也是熟知的。
但是那日她试探辛先生时,瞧他的反应,应是与凤双歌有极深的关系才对。更不说他吟唱那首《醉红妆》时的凄苦音调了,分明是念着心头之人啊。
还有他说的什么“害了双歌”的话语,也是透着深深的悔意。
“若照你这般说法,恐怕此中便涉及极隐秘的□□瓜葛了,我也不明白。”
卜摇苦思过后,也被她口中神秘的辛先生弄糊涂了。
“我以为阿摇与凤山主的交情,大约会知道得多一些的。”她倒不是仍然心存芥蒂,只是凤栖梧连下一任山主归属这样重要的安排都告知了阿摇,那便是极深的交情和信任,其他事料想也不会瞒阿摇才对。
卜摇不免对她的天真有些为难。她的聪慧与精明,常令他惊讶,但很多时候,她本性里残留的天真与纯粹又令他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他总是难以把握,不知道应以对待成人的方式去待她,还是像爱护孩子一般去怜爱她。总觉得若将现实的残酷和人性的复杂阴暗在她面前撕开了让她看清楚,会污浊了她。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不能对人言道的隐秘。想那神雾山每一任山主,都肩负家族乃至江湖的重则,个人感情岂能视作儿戏?每一任山主的夫婿,也都是江湖中的翘楚,同样深谙入赘凤氏的责任与使命。不说当年的梦回公子本就是神雾山千挑万选出来的理想人物。只说凤双歌山主,在当时的情形下,更懂得自己的婚姻大事对于振奋神雾山是何等的重要。若是有不为人知的私情,恐怕不只是神雾山一等一的机密,还是极大的耻辱了。若真是这样,纵然梧姐视我若亲弟,也是不会对我提及的。
更何况依你所言,那位辛先生,既懂得雷氏的武学,也懂得沈笑天的绝学。浔川雷氏四十多年前已灭,那雷怅离虽是雷氏后人,可我之前见过他的身手,再与今日在此地的迹象相较,雷霆万钧掌法的威力,恐怕雷怅离的功力尚不及这位辛先生的一分。而天仇指,更是沈笑天立誓毁去的绝学。这两种武功,无论哪一件单独拿出来,都足以叫人震惊。却被他一人集之,究竟其中又有什么关键之处?如今江湖中谣言纷纷,令人闻之变色,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明月十二楼已承认盗学了沈笑天的天仇指,并报复于其身上。这位辛先生与明月十二楼又是什么关系?”
若这位辛先生与明月十二楼不清不楚,与凤双歌也不清不楚,那又怎么算得清楚呢?
阿囡连忙摇头争辩:“那辛先生出手救我,又怎会与明月十二楼有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