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应长天(1 / 1)
阿囡笑了起来,笑声象风中的铃铛。
她感到十分畅快。
有烦恼的,不独她一人。
这便公平了。
“阿囡自己觉得呢?”
她的笑颜如同夏夜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子,闪动跳跃的萤火,有着年轻的生动张扬。这既让卜摇由衷地想要纵容,又隐隐有自惭形秽。
“我?我以前总是不服气你当我是个孩子,如今我却忍不住在想,或许我确实是太年轻了。阿摇,我不能说服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她将父亲司罡特意从安阳到代善堂来,为她送来生辰礼物之事告知了卜摇。
卜摇静静地听着,为她的总是这样勉力去懂事暗暗叹息。
她明明只得十五岁啊。
“过去,我常常听阿摇说起楠宫主,自幼我便知道楠宫主是个极美好的人。而我自幼便戴着楠宫主为我千辛万苦寻来的蛟龙须与梵音铃,更因为阿摇的缘故,我觉得我与楠宫主也是极亲近的,于是对他甚是仰慕。梵音铃对我习武大有裨益,我对楠宫主更是心怀感激。所以在知道娘亲与楠宫主的故事,又看过楠宫主的画作后,我便忍不住想,若娘亲是楠宫主的妻子,我便是最幸福的孩子了。我忍不住想,若是没有我的父亲——”
她记忆中的司罡,是有些冷酷的人。所有的炙热和感情,只有她的娘亲才能拥有。偏偏,这又是她娘亲并不想拥有的。
她曾想过,若没有司罡这个父亲,也许一对两情相悦之人便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若没有司罡这个父亲,也许自己便不会是个没有家的孩子。若没有司罡这个父亲,也许娘亲便不会早逝。
可是,在今日听到异母姐姐难议婚事的消息后,她禁不住想,也许,司罡才是他们三人中最难得那一人。爱而不得,更被深爱的妻子剥夺了爱护女儿的权利。元菁菁逝去了,她的苦难与种种遗憾也结束了。她离去了,得了自由,有了更多的亲人,有了新生,对那个家的责任也结束了。但司罡所遭遇的,并没有结束,也得不到解脱。
她想起许多年前,在王府的花园里,异母姐姐对自己是如何出言相讥。那时她只想着要如何狠狠反击,如何在父亲面前争那一口气。尽管父亲明显偏袒了她,却也没有如她所愿对司雅媛多加责罚。那时的她,只觉得忿忿不平,对这个父亲,更是有些看不起。
如今想来,这个父亲,是她的父亲,也是司雅媛的父亲。同样的亲情,该要如何分割才公平呢?
如今,二个女儿都大了。一个常伴膝下,做父亲的,要为她的亲事苦恼。一个离家多年,他尽管惦记着,想见却见不得,即使是她要成人了,做父亲的想尽些心意,也只能千里迢迢的,相求于过去府中的侍卫丫环。
她垂着头,叹息了一声,为过去无数次升起过那样的念头感到真正的羞愧。
“若是如此,阿囡大约就要叫我叔叔了。”卜摇微笑。
若阿囡是大哥的女儿,又有谁来让自己品尝那怦然心动的滋味?
阿囡怔了一怔,抬起头来,对上他温柔的的笑面:“叔叔?”
她呵呵一笑,挽住他的臂弯,偎上他的肩头,又笑了一声:“叔叔。”
原来,她能生作司罡与元菁菁的女儿,也是件幸运的事。
二人不约而同地想着,相视而笑。
她顿时觉得心情松快了许多,向阿摇倾诉心声时,也减了卑微。
“我如今,倒是越发明白红筝的心意了。过去,我总是想象大人一样思虑处事,可并不能做到真正的公允和理智。小时候,我第一次见父亲的时候,逞强说我不喜爱他,便也不恨他。我想我对自己的父亲和娘亲既没有感情,便不要去责怪他们。我自以为是大度的。大了后,我却常常不自觉间便想起他们。想得多了,不知不觉便在心底埋着怨恨。大约是因为我娘亲与楠宫主都死得早,我便很自然的同情着他们,便喜欢他们多一些。我有了偏爱的,自然要有人去承受我更多的怨。我便都将那些怨都倾在父亲身上,我认为他功利,害了我娘亲。
如今想来,我想我并不是关心他们哪个错了,哪个又是对的。我也并不是关心他们哪个应该得到幸福,我只是埋怨,想要为自己的埋怨找条出路罢了。我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懂事明理。
先前去见谷夫子时,我想着他必是不能承受红筝离世的消息的。我曾经想过,他空有一身才华,却白白浪费了。他读了那许多圣贤书,却连如何与人相处都不懂,若他不是那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若能机敏开朗一些,或许红筝也不会有遗憾了。可我见了他平静的模样,我才知道自己是狭隘了,错看了他。他不只比我想象的坚强,也比我坚强得多。
阿摇,长大的路途,是不是总是在不断地推翻过去曾坚持的想法,不断的否定过去的自己呢?”
卜摇认真地想了,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大约是你在长大的时候,周遭也在改变。又或许是,原本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眼睛变了。阿囡,我并不如你想象中的清明。”
阿囡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眸里,有一丝惭愧。
她今年十五岁。
而他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大哥早丧,他便心无旁骛地一直在那早已设定好的路途上认真地走着,从未眷顾过沿途的风景。有时候他会想,自己已走到了某个高度,有时,又发现自己仿佛一成不变。
他比她大了足足十三岁,然而生命中遭遇过的色彩,说不上就比她丰富。
但他仍是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坦白地承认:“你小时候,我没有教养你的才能。你大了,我也没有扶持你的本事。我待你的,更多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做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最合适的,又有哪一些是错误的。”
见她狼狈地回来时,得知她遭遇明月十二楼的追踪袭击时,他曾问自己赶走她是不是错了,又或许是不是有更合适的法子,而自己却没有早早想到。
而刚才她用怅然迷茫的语气说她太年轻的时候,看着她年轻美丽的面孔,他又忍不住质疑自己,将她留在身边是否有些自私。
他心头是有烦恼和忧愁的,如何对待阿囡,始终是他十几年来最不擅长的事。
尤其当她长大在自己的眼前,已悄悄变成了能够左右他心绪,令他不能不喜爱的女子。身为早已成年的男子,对着一个比自己年幼许多,又十分喜爱的女子,要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软弱之处,总是不那么容易平静,不能风轻云淡。
可阿囡却对着他哈哈大笑,激动地张开了双臂紧紧拥住了他,声音轻快而欢愉:
“阿摇,你这个样子,我实在是太喜欢了。你知道么?我总是想你能将我当大人看待,可我仿佛永远不够聪明,不够厉害。明明在外头,在别个眼里,我总是沉静淡定的,可在你面前,我总是不能自制。我想要在你面前稳重,想要得到你的正视,忍不住在你面前逞强,想要你的赞赏。可许多时候,总是事与愿违,忍不住依恋着你,想要你的纵容,想要撒娇耍赖,总想着,也许这样你便不好对我要求太高太多。我实在懊恼自己不够好,觉得自己就似个耍杂耍的,不太入流,上下都够不着,在你身边实在有些自惭形秽。可你如今这个模样,我倒不害怕了。我不是那么好,阿摇也不是那么高明,我俩一起,倒也不是太过不相衬嘛。”
她顿了一顿,忽而松了拥着他的手臂,闷闷地说道:“不过,我又听说,有许多喜欢阿摇的女子,都是江湖上极有名气的,不只生地好看,还武艺高强。我想,喜欢阿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到阿摇的喜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愿意为阿摇做许多许多事,但我又不是很清楚,一个女子喜欢一个男子,应该如何待他。若说武功,如今我是不敢自大了。下厨我也只懂得做那几样,我倒是会给阿摇梳头,可是阿摇并不愿意戴我做的簪子......”
她做出一副万分懊恼的样子,仗着有夜色体贴入微地为她掩饰脸上的红晕,壮着胆子,带着丝丝算计,暗暗瞄着卜摇。
若到了此时卜摇还看不出她的小心思,这十几年就真是白养了她了。
他莫可奈何地笑着摇头,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件来。
阿囡早就等着了,咯咯一笑,一跃而起夺了在手。站得远远地,解开那包裹的绢子,将那支竹簪子横在眼前,眯着眼看了一阵,确认正是自己亲手做的,眉开眼笑。
先前她就说了,想要他的纵容,想要撒娇耍赖。这样的毛病,恐怕永远改不了。
当然,这样有用的手段,更是要常常用一用。
她笑眯眯地绕到卜摇身后,摸摸他的发髻,比来比去,盘算着计量着,才将那簪子又轻又缓地插入他的发中。
左看看,点点头。右看看,点点头。
绕到前面去看看,又是点点头。
蹲在地上托着下巴仰起头再仔细看一看,觉得再也合适不过。
这样稚气的举动,实在让卜摇忍不住发笑,也忍不住喜爱。温柔地看着。
也许,不管她究竟是多少岁,就这样,便足够好了。
她喜滋滋地问:“阿摇,你是真的喜欢我的吧?”
卜摇很尴尬。
对她好是可以的,对她纵容也是可以的。
他本来就不是感情外露的人,对于这样太大胆直接的问题,一时间还真的有些吃不消,不好回答。
只能避开她有恃无恐,甚至有些张狂放肆的眼神。
阿囡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膝盖,大方地安慰:“我知道阿摇也与我一样,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所以不太懂得如何对待喜欢的女子。没有关系,即便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说罢,她顺势伏在他的膝上,满足而讨好地蹭了蹭,乖顺得象个听话的孩子。她很庆幸,阿摇到了这般年纪,从未喜欢过其他女子。
卜摇抬手抚上她乌亮的发,分不清心底的怜惜和喜爱究竟哪样更多一些。对于男女间的情爱,他与阿囡一样生涩。
但他想,自己是真的喜欢她的。
喜欢一个人,原来会令自己感到如此的愉悦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