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上江虹(1 / 1)
阿囡直听得又呆了。
幼时总是想着阿摇不肯亲授自己武功,苦思不得,心里埋怨少了与阿摇共度的时光,又不敢问其因由。许许多多的猜测揣度,今日才知道只是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
因为阿摇太疼爱自己,舍不得对自己严厉,舍不得见自己苦练,索性避得远远的不看不闻。想起自己幼时的执拗,跌得头破血流,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常令九州手足无措,令白羽骂个不停,都是因为他们对自己太好太怜惜的缘故。
原来阿摇更甚。
爱屋及乌,将对自己的那份关爱怜惜,波及到凤桃紫身上。他本是清淡如竹之人,因为现实不允,非要压抑着本是清明磊落的性子,不得不将许多事藏在心底。
依他所言,凤桃紫只是庶女出身,凤山主选中了她,虽着意隐瞒,恐怕她的亲生父母也是心中有数的。这个女孩子算是被家人舍弃,为了家族注定要牺牲的。对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子,阿摇不能将她未来的命运坦言告知,不知是多么歉疚为难。因为心中有愧,才不忍她受太大的苦头,所以他总是花许多时间留在神雾山,教她武功。
难怪那日在桃江城与凤玉笙雷怅离二人同台而食,他们二人说起凤桃紫,会是那般言语。阿摇回了竹海云浮,便是严苛的凤山主亲自督促凤桃紫练功了。如此说来,凤玉笙与雷怅离也是同样不知凤山主对桃紫的安排。
瞧难怪那年凤玉笙要与雷怅离比试,凤栖梧却不许。这凤二小姐若在群雄面前露了身手,必定会教人看出不对来。凤山主费尽苦心隐瞒二个妹子,真是步步为营。
家族的荣耀下,牺牲的是小女子的未来与幸福,个人也只是木偶一般接受着命运的安排,即便是能做天下第一又如何?相较之下,自己自由自在的,身边之人对自己皆是真心以待,从不算计,比那凤氏女子不只要幸福千百倍。
她不禁对那个天真单纯的少女多了许多同情,当下便将凤桃紫仰慕卜摇之事抛到九霄云外。那酸溜溜的感觉也丢得一干二净。
轻轻偎在卜摇身旁,感叹道:“阿摇,我真是最幸运,最幸福的人。”
卜摇随手拣起她滑落手边的斗篷,随意地搭在腿上,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幼时,因为我常在神雾山停留,少了陪伴你的时间,你对神雾山总是有些不喜。梧姐对你的态度,或许有失妥当,后来又因轻云之事,你更是难以释然。我只是想你知道,每个人的背后,总有不能被人明白的苦处,能宽容些,便宽容一些。阿囡是最明白事理的。”
阿囡并非不明白他的用意,默了一默,道:“若他们肯放弃那些荣华风光,不是轻松许多么?”
卜摇摇摇头:“说要放弃,又岂是容易之事?神雾山千百年来鼎立江湖,与它一气相连的,不只是我们云浮宫。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虽是十分聪慧,但不着意去想的,你也会想不透彻。不说以前,就说如今的形势。因着当年之时,素来眼高于顶的江湖武林世家,如今倒是偏安一隅,宁愿守得清净。可人的争斗之心,就如欲望一般与生俱来。你不熟知的且不去说,就说桃花坞的桃花先生,你也是见过的。他的儿子傅掬水是何等人才,你也知道一些。这样的人物,又岂会久居人下?”
阿囡一惊:“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意欲竟有与神雾山一争长短的野心?”
卜摇淡淡笑笑,不作应答,反是问她:“你看沈庄主如何?”
“倒也是个英雄。”不说其他,仅以当年力挑红使的事迹,也算得上是壮举。江湖中人皆称他英雄,也不失公允。
卜摇又问:“你看沈庄主的公子沈成斌又如何?”
阿囡想了想,道:“为人倒是不错,也算厚实,就是有些急公好义。据他自己所说,武功只得其父五六分。就不知沈庄主那独门的天仇指,他究竟是学了还是未学。”
“且不论他是否学了天仇指,我曾指点过他一些,他的造诣,确实及不上他的父亲。资质也是一般。
他为人宽厚谦逊,说了一般,那便是客气了。
只是阿囡有些不明白,这与桃花先生父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人父母,总是盼着孩子出息。沈成斌不见得有大才,沈庄主尚忙着要为女儿结一门好亲事,以为孩子未来的出路牵线搭桥。更何况桃花先生有那样一个出色的好儿子,又怎能不为他好好打算?”
即便自己没有野心,年岁大了,也没有太多时间享受那些荣华富贵,可为了子孙后代,总是要拼一拼,尽可能试一试的。人不为己,尚且天诛地灭。更何况若能撑起一把大伞来,为后代挡风遮雨,是父母天性,是当仁不让的职责,也是最大最美好的心愿。
天下间,这样的父母何其的多?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对。
想明白了这一层,阿囡心情甚为复杂。阿摇不想自己沾染江湖之事,也是因为这江湖太复杂了,人性也太复杂了,所谓的是非黑白,仿佛根本不存在。这些道理她本是懂得的,但明白道理,和真的理解,愿意坦然接受,又是二回事。
“所以神雾山不能倒。神雾山一倒,群雄并逐,江湖便要大乱了。阿囡,你明白吗?我并不是想要做仁慈之人,也不是心系天下大事。只是我们都身不由己,退避不得。我大哥他,已有太多身不由己。你的母亲也如是。他们将你交到我手上,我却不知能护你到几时。我本想让你过些简单快乐的日子——”
谁知天意弄人,我将你赶走,你又回了来。一回来,便走入我心里了,我不知该不该放开。
“我大了,不需要你保护!我能够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别人。”察觉到这话说得有些大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补充道:“至少可以保护弱小之人。”
卜摇笑道:“我倒情愿你做个普通柔弱的女孩子,不必强作坚强勇敢。就如红筝所言,想笑便尽情笑,想哭便尽意去哭。”
“我笑的时候你与我一道笑,哭的时候你便为我抹干眼泪,从来都是如此,难道不好么?”
阿囡固执地争辩,一脸的认真。
她沉静的时候沉静,坚强的时候坚强,勇敢的时候勇敢。
天真的时候,也是天真。
“好,当然好。”
卜摇说不出不好。忍不住想,若没有明月十二楼的复起,是不是许多事情都会不同。若阿囡从来都在自己的身边不曾离开又回来,是不是自己也不会萌生这样的情愫。若阿囡安安静静地在自己身边长大成人,是不是到了合适的时候,她会如自己所愿,快乐地嫁作□□,过着简单快乐的日子。
他想了许多许多,原本的打算,原本的意志,仿佛在命运之手的拨弄下,早已面目全非。这意外的动心与情愫,带给他欢喜愉悦,也带来烦恼不安,仿佛对许多事都没有了把握。
他看了一眼阿囡随手放在案上的包袱。她的打算,他又怎会不懂?以她对红筝的感情,此时红筝三七未过,她便解了孝服,收拾了包袱要与他一同上路。该说她太懂事,还是怜她太体恤自己?
又该不该带着她一道上路,让她与自己一同面对未知的风险?
“阿摇,阿摇,你在想什么?”阿囡轻轻摇着他的胳膊,孩子般对被忽略微微的不满,声音软软又绵绵。
卜摇想起,这样的阿囡,在自己面前,与在他人面前,总是有些不同的。
微微一笑道:“我在想明月十二楼这些举动,到底是打算做些什么。”
说起明月十二楼,阿囡也是一肚子的气,恨恨地骂道:“都是他们闹腾,连累得我们不能安生。不过他们也真是了得,光是跟踪我这么一个小姑娘,派出之人的身手便那样厉害。若不是得人相助,我如今怕也不能安然站在此处了。”
尽管她对路上的遭遇轻描淡写,可从后来陆陆续续得来的消息,卜摇也能想象到当时的凶险。她回来时的落魄样倒算不得什么了,至今想起仍是后怕。
忍不住责备道:“再遇上这样的情形,要跟便让人跟着,切勿再逞强了。”
阿囡也并非不怕,但害怕与将危险带到阿摇身边,连累大家相比,她倒宁愿自己去冒险。当下也不言语。卜摇知道她执拗如牛,多说也是无用,叹道:
“明月十二楼连番作动,我也想到不妥。红筝病重,我与九州匆忙离开神雾山,也是从齐圣绕道而回,素衣也是如此。只除了葛先生例外,回春堂本不引人注意,倒也无妨。只是想不到红筝与白羽自作主张,将你召了回来。她二人久不闻外界之事,不知凶险,也没有想到你在路上可能不安全。待我回到知悉,一算时日,你早已自白玉京动身上路,也联系不上。宫中人手少了许多,即便派人去沿途接应也怕引人犯疑,反而不好。红筝身子不好,我们都不敢提起此时,心里惶惶,幸好你总算平安回来了。”
他心有余悸,说话间就转了几回颜色。
阿囡不禁心念一动,问道:“夏虫语冰二位师兄放我入林,便是得你默许的吧?”
难怪并没有费太多功夫。还以为是自己多么聪明呢。
卜摇但笑不语。
她顿时大喜,又忍不住道:“我还道你并不愿我回来。”
一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模样。
卜摇抬手将她的发辫拂去脑后,笑得温柔:“傻孩子,我是否愿意你回来,与你是否安好,本是二回事。”
若换作以前,卜摇唤她傻孩子,只会令她觉得那疼宠中分明又带着小看了她的意思,难免懊恼多过欢喜。而此时听来,这三个字又实在太过动听,让她甘之若贻。
她不由心头大热,眼内面上都开了花,一把捉了包袱催促道:“趁着天色不错,我们快些动身吧。”
这个时候莫说要她和明月十二楼之人拼命,即使是要她喜欢凤栖梧,恐怕也不是难事。